導讀
〈本書介紹〉Rumi/魯米其人、其作品及其思想傳承
蔡源林
伊斯蘭文明的光輝曾經照耀中古世界達六個世紀之久。當中國的唐帝國文明已漸趨沒落,而西方世界尚未脫離「黑暗時代」的封閉狀態之際,信仰伊斯蘭教的諸民族:阿拉伯人、波斯人及土耳其人,扮演著匯通東西文明的橋樑角色,使伊斯蘭文化在中古後期佔據一支獨秀、獨霸世界的地位。
伊斯蘭傳統蘊育下的神學、哲學、科學、藝術與教育制度等,不但為西方世界保留了希臘羅馬文化的遺產,並將其發揚光大後的成果擴散到西方基督宗教世界,而促成歐洲中古末期經院(Schclastic)教育及學術的發展及文藝復興時期古典文化的再生,使得因戰亂與封建制度的凋蔽而至文化落後的歐洲社會得以啟蒙而間接促成現代化;而且,伊斯蘭教的旅行家、朝聖者及商人,以其冒險精神及航海能力打通了東西貿易的孔道,從中國的泉州和廣州,經印度、波斯灣沿岸,遠至西班牙及摩洛哥,無處不有伊斯蘭教徒的蹤跡,故他們扮演東西方貿易中介者的角色,遠早於中國的鄭和下西洋及西方的海外拓殖及新航路的發現。
因為體認到伊斯蘭文化遺產對西方世界的重要性,故西方學術界早在十八世紀開始已有專門的伊斯蘭研究,系統性的研究翻譯中古伊斯蘭文化的偉大神學、法律、科學、哲學及文學作品。在這其中,魯米的詩作大概是所有伊斯蘭詩人中最早有歐文翻譯者之一,從十九世紀初的德文翻譯,到今天在美國的「新世代」(New Age)暢銷書架上,都還可看到魯米的作品,故魯米詩集已成為世界文學的永恆遺產之一部。
但在台灣,因為對伊斯蘭文化的研究從未真正開始,對其具代表性的文學作品裡有中文翻譯者實寥寥可數,大概只有《一千零一夜》及《魯拜集》等,故對像魯米這樣重要的大詩人,台灣讀者恐怕都還很陌生。
魯米和阿塔爾、薩納依並稱中世紀波斯三大詩人。後兩人以長篇史詩著稱,而魯米則以短小抒情詩聞名,其三人之地位如同中國古典詩中的李杜一般。而魯米的狂想式及即興式的天才創作,確有點近似李白,這兩人的相似點為,常以醇酒及音樂為媒介來表現其自由揮灑,豪放不拘的個性。但如此的比較不應造成誤導,究竟李白所處的唐朝文化及魯米所處的中世紀伊斯蘭文化是相當不同的。深入了解魯米所置身的時代背景,及思想文化脈絡是理解其詩作所必須的。
魯米個人的生命及其所處的大時代,都像其詩作一樣,充滿戲劇性。在歷經了阿拔斯王朝中期近兩百多年的盛世後,伊斯蘭帝國早因塞爾柱土耳其人的入侵而分崩離析了,雖然伊斯蘭文化能逐漸同化土耳其人而使其注入新的活力,但哈里發中央政權對地方的諸侯毫無權威可言,有時竟成為強大軍閥操縱的傀儡,這情形一直持續到魯米所生長的十三世紀初,就在這哈里發帝國危機的時期,全伊斯蘭世界遭遇到歷史上空前的大災難——蒙古西征。當伊斯蘭教徒在近東地區以其強大的軍隊擊退來犯的基督教十字軍之際,料想不到在遠東其帝國後門突然出現了一大批不知名的凶猛異族入侵。蒙古騎兵橫掃中亞,所到之處燒殺虜掠,許多中世紀著名的伊斯蘭古城,包括撒馬爾干、布哈拉和魯米的故鄉——巴爾赫(Balkh)都被蒙古人夷為平地。魯米的家庭幸運地因麥加朝聖之旅,在成吉思汗軍隊占領之前幾年就已經遷移,故逃過蒙古人的屠殺。最後,魯米家庭流亡至土耳其中部安那托利亞高原的孔雅(Conya)定居。而土耳其傭兵團在近東地區抵禦了蒙古騎兵,故使近東地區成為在蒙古西征期間伊斯蘭教徒的避難所。其時哈里發帝國的首都巴格達已被蒙古人攻下,哈里發本人被殺害,而阿拔斯王朝的結束,也宣告伊斯蘭帝國大一統的局面從此不再能夠恢復。魯米的一生就是在蒙古西征的動亂中渡過。
魯米像他同時代的其他伊斯蘭學者一樣,接受完整的清真寺院教育,學習伊斯蘭教法學、神學、文法修辭、哲學與科學,並從事蘇菲派(Sufism)神秘主義的修行。故其詩歌反映了知識上的廣度及宗教體驗上的深度,是波斯詩文及伊斯蘭神秘主義兩大傳統匯合的結晶。在他的詩作中,我們可以找到當時所流行的蘇菲修行者宗教經驗的再現。他善用《古蘭經》(或稱《可蘭經》)和前代詩人的寓言故事及比喻來開展其主題,但這些典故借用卻被轉化為種魯米式的狂想變奏,使人拍案叫絕。他偏好將舞蹈及音樂的韻律溶入詩歌,故其詩韻不只表現在韻腳上,且展示在字句的抑揚頓挫中,當然這些聲韻特質不可能在翻譯中再現,但其豐富的詩性意象仍可從譯品中得窺其堂奧。據云,魯米可以因著鄰舍金匠的敲擊聲和水磨的淅瀝聲而翩然起舞,詩興大發而創作。舞蹈,對魯米而言是一種崇高的生命律動,是可與宇宙星辰運轉及天使翱翔之運動相呼應的。
魯米詩作思想的宗教傳承是相當複雜的。處在近東地區基督教、猶太教及伊斯蘭教大宗教文明及希臘異教傳統的交接地帶,故希臘哲學及新舊約故事的主題亦可見於其詩作的豐富典故之中,也因此魯米比其他詩人更能具體表現中世紀伊斯蘭文明的普世精神及文化調和主義,故其作品亦能深深震撼基督宗教傳統下的西方知識分子。♫
無論如何,構成魯米詩人靈魂核心的乃是伊斯蘭的蘇菲神秘主義。早期蘇菲派大師的宗教經驗被魯米採用做為人類追求精神超越及終極救贖的象徵。哈拉智(Hallaj ?-922)這位為真主的神聖之愛而犧牲的蘇菲派詩人及殉道者,對魯米而言成為通過死亡而再生的最佳象徵,並具體實踐了穆罕默德先知聖訓的名言:「在你死前死去。」(Die before you die)對伊斯蘭教徒而言,死亡只是從今世通往來世的過渡,而真主安拉才是人生的最終歸宿,今世的功修只是為來世天堂的永生及真主無限的恩賜做準備而已。對蘇菲修行者而言,肉體死亡不但只是暫時的結束而已,還是一個契機,使人看破世俗榮華富貴的虛幻性,以積極追求真主永恆國度的機會。因此,魯米告訴我們:「真主提供一項最佳的交易:祂買走你們那污穢的榮華富貴而施予你們靈性之光;祂買走這腐朽冰涼的肉體而賜予一個超乎想像的國度。」熟悉《古蘭經》的人都知道魯米這裡使用經文上交易的比喻來說明人生的真諦。魯米以詩的語言表達了蘇菲主義對伊斯蘭教面對死亡,參悟死亡,從而超克死亡之人生意境的詮釋。
蘇菲派的修行主要依循伊斯蘭教法(Shari’a)的基本功修並實踐清貧禁慾的生活方式,以達到「自我消解」(fana)的境界,由歷經不同的心靈狀態或階段,而達到「非存有」(non-existence)的境界,最終體悟到「非存有」乃真主安拉的神聖本質之一而完成「與真主合而為一」(baqa)。這是人類精神透過不斷自我消解與再生的超越歷程,魯米有一首詩作具體表現這個蘇菲的精神旅程:
我像礦物般死去而變成植物;
我像植物般死去而長成動物;
我像動物般死去而成為人。
為何我要恐懼?
何時我因死去而下降?
然而,再一次我將像人般死去,
而與被祝福的天使共翱翔;
甚且,我將通過天使的境界而向前邁進:
除了真主之外,一切終將毀滅。
當我犧牲了天使般的靈魂,
我將變成那任何心靈都無法看透者。
哦!讓我不存在,因為,
非存有以一種管風琴的聲調宣告
我們終將歸向祂。♫
本世紀初,伊斯蘭的現代主義學者竟附會地詮釋這首詩為魯米比達爾文更早六百年宣告了生物進化論。其實,科學的進化論甚至還沒搞清楚人的精神靈性活動是怎麼進化出來的呢!對蘇菲派修行者而言,生命中的痛苦及終極的痛苦——死亡,都指向真主的恩賜與愛,是人性成熟完美的必然條件,而魯米的詩作擅長以日常事物來象徵人類經由苦難折磨而終抵完美的存在情境,使人倍覺親切。♫
魯米的兩部詩集——《詩篇》(Diwan)和《智慧律詩》(Mathnawi),在他逝世後,即已傳遍西起土耳其,東至印度的廣大伊斯蘭地區。其門徒在魯米的孔雅出生地建立了「梅夫拉維」(Merlevi)教團,以發揮魯米以音樂舞蹈做為蘇菲修行法門的教導,該教團並受後來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之獎掖。透過鄂圖曼帝國,魯米的詩作傳入西方世界而為十九世紀歐洲東方學者所熟知。
在巴格達夢見開羅,在開羅夢見巴格達
不要再製造低沈的鼓聲了!
把鼓棍包起來吧!
把你的旗子立在開闊的田野上吧!
不要再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了。
你要嘛看到意中人,
要嘛你會人頭落地!
如果你的喉還沒準備好喝酒,把它割掉!
如果你的眼還沒準備好目睹合一的豐盛,
讓它瞎掉!
我會用我全部的激情、全部的精力
尋找朋友,
直到我明白此乃多一舉。
在一個人走過好些冤枉路以前,
真理之門不會在他面前開啟。
正如數學上的「負負得正」一樣,
人只有在經歷兩次的錯誤以後,
才會找到正確答案。
也許一個尋路者會說:
「如果我早知道路的話,
就不用東找西找了。」
但如果沒有東找西找,
他又如何能知道路!
你恐懼失去某個高位,
以為它可以帶給你好處,
但好處最後往往來自別的地方。
命運常常玩這種相反的把戲,
它讓你向著某個方向投出希望,
卻從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滿足你的希望。
它讓你困惑而驚訝,
讓你對未知不再那麼排拒。
你計劃以裁縫師為業,
但最後當上的卻可能是你從未想過的鐵匠。
我不知道,我所渴望的合一
是會透過我的努力而來呢,
還是會透過我的放棄而來。
我像一頭被斬首的小雞,
因擔心元神總有辦法自我身體逸走
而慌張地撲翅。
渴望總會找到自己的出口。
從前有一個人,
繼承了大筆的金錢和土地,
但迅即把財富揮霍殆盡。
那些靠遺產致富的人,
不會知道金錢的價值。
同理,我們不知道靈魂的價值,
因為那是我們白白得來的。
那人落得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像沙漠裡的貓頭鷹。
先知說過,
真正的尋道者必須像琵琶
全然的虛己,
否則它無法奏出甜美的妙音。
當一把琵琶的音箱因塞滿東西而瘖啞,
彈奏者就會把它拋棄,
代之以另一把琵琶。
那把財產揮霍掉的人如今空了,
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原有的鐵石心腸柔軟了。
這種情形也見諸許多其他的尋求者。
他們的禱告辭哀情切,
連眾天使都忍不住為他們說情:
「上主啊,回應他們的禱告吧。除你以外,
他們已別無依靠。
為什麼你對那些不如他們哀切的禱告者
反而更慷慨大度呢?」
真主回答說:
「我延緩施助,正是對他們的一種幫助。
他們現在需要,才不得不面向我。
如果我輕易滿足他們的需要,
他們就會重新沈迷於舊日的荒唐。
聽聽他們的哀告聲多麼淒婉動人!
那才是他們該有的樣子。
夜鶯會被關在籠裡,
是因為牠有一副美妙的嗓子。
誰聽說過有人會關烏鴉的?
有兩個人,
一個是老人家,一個是英俊的青年,
不約而同到一家麵包店。
店主很喜歡那英俊的青年。
當老人和青年開口買麵包,
店主二話不說就把麵包給了老人,卻對年輕的那一位說:
「馬上就有新鮮出爐的麵包了,
坐下來等一會兒吧。」
等熱麵包端出來,店主又說:
「不要走,新鮮的芝麻酥糖快做好了。」
店主千方百計要留住年輕人:
「對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這也是,真正的尋道者之所以會
屢屢失望的原因。
他們一再與企盼的東西失諸交臂,
卻一再得到他們
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
那個繼承巨產而又揮霍一空的人
日夜哀哭:主啊,主啊!
最後,在夢中,
一個聲音對他說:
「你的財富在開羅。
到某某地點挖掘,
你將得到你企盼的東西。」
於是,他踏上了前赴開羅的漫漫長路。
當他終於看見開羅的尖塔時,
新的勇氣湧上了胸膛。
但開羅是個大城市,
要找到夢中開示的藏寶地點
不是三天兩頭的事情。
他一文不名,只能靠乞討為生,
但又羞於如此。
他想出了一個變通的辦法:
「我何不在夜間,裝成化緣的僧人,
向路過的人乞討?」
羞慚與飢餓,像兩股無形的力量,
把他拉來扯去!
一天晚上,他正在行乞間,
一個巡警突然上前要逮捕他。
原來開羅最近夜盜猖獗,
哈里發指示巡警要注意一切可疑人士。
那人大驚失色,連忙喊道:
「等等!我可以解釋!」
「說吧。」
「我不是小偷。
我本住在巴格達,來到開羅才沒多久。」
接下來,他把夢境告訴了巡警。
巡警聽畢哈哈大笑。
這也是人們聽到真理時
常有的反應。
激情具有療傷止痛的力量,
可以讓枯枝重生。
激情的力量勝於一切!
但另有一種虛假的樂天知命感,
它會誘勸人遠離激情,放棄追尋。
逃開那可以稀釋你激情的虛假救贖。
讓你的激情始終豐沛充盈。
巡警對那人說:「我現在知道你不是小偷了。
你是個好人,但也是個大笨蛋。
我做過跟你一樣的夢。
在夢中,有聲音告訴我,
在巴格達某某街有一棟房子,
地底下埋著寶藏。」
巡警說的街名
竟是那人在巴格達住的
同一條街!
「夢中的聲音又告訴我:
『那棟房子的外觀是這樣這樣的,
到巴格達去,把它找出來!』」
巡警不知道,他描述的那棟房子的外觀,
和那人在巴格達所住的房子
一模一樣!
「雖然我做了這樣的夢,
但我可沒像你一樣傻,
長途跋涉,沿街乞討,
弄得自己精疲力竭、灰頭土臉!」
那尋覓者默默無語,
但內心卻在驚呼:
「原來我尋尋覓覓的財寶就在
巴格達我自己的家裡!」
他感覺自己被快樂充滿,不斷在心裡頌讚主。
最後,他說話了:
「生命之水原來就在我裡面,
但我卻走了這麼多路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