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這這這……這實在有點傷腦筋。戚少商前半年的日子是被顧惜朝追殺著四處逃,想想跟戲台上演的可伶良家小可憐是有點像,但但但但但……他戚少商好歹是個大俠,是個堂堂男子,眼前這群人一副想當見義勇為的俠士救助弱小的閃亮亮眼睛是怎麼回事?總不會因為他對紅淚也是這種表情紅淚才生氣吧,不可能,初見面時紅淚還打贏他,在他的腦袋裡從來沒有紅淚是弱小的想法。
下午的陽光還亮著,但有層灰雲,河面的波濤起伏也大了些,在河中央行船,戚少商帶著斗笠坐在船頭吹風,旁邊一艘船靠過來,上頭是青田鎮的人和一些陌生面孔,船夫似乎認得他們,讓兩邊的船接頭,眼看那些人朝他打手勢不想讓船艙裡的人知道有人靠過來請戚少商過去,戚少商也沒機會向艙裡的人打聲招呼。他覺得不打招呼比較好些,出來兩邊就是大小互瞪叫囂尋仇報仇,這些人看起來只想把戚少商請過去說話了解〝狀況〞。
那群人將他請過去開門見山問他知不知道顧惜下了什麼毒,幾個醫生替他把脈討論了近半個時辰,再問了是怎麼中毒、中毒後生活有什麼異樣?還怕三個人中的毒不同,細細問了息紅淚和穆鳩平的狀況。雖然說明穆鳩平已被顧惜朝的同夥帶走,生死不明,有關中毒的部分讓他扯謊扯得非常心虛。
但耳尖的他聽到那群人喃喃叨念:無色無味無反應才是最可怕的毒,要是毒性在運功時發作、廢掉一身武藝才是狠毒啊!要是讓九現神龍命殞於此,對蒼生福祉真是損失,戚大俠受制於顧惜朝那惡賊這事情絕對不能再傳出去,對大俠顏上實在不好看。當事人很想質問你們都開始傳八卦了還什麼傳不傳出去講得戚少商好像是被綁起來給壞人天天凌辱什麼的小可憐,他實在很想大吼:我沒被顧惜朝怎麼樣!顧惜朝也沒對我怎麼樣!
可是這話一說出去,就是把顧惜朝推去死,那找人的路誰替他指引?
「解鈴還得繫鈴人,這段時間請各位暫時放過顧惜朝。」
這群人相互對看幾眼,「我們省得。但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不能讓那惡賊得意,我們跟著戚大俠您一起走。」
如此一大群人,顧惜朝還願意領他去嗎?
「我們知道您顧忌著息城主和穆寨主的事情,但……」
外頭忽然有落水的慘叫聲,搶到船邊看,一抹殷紅正從在水面上掙扎的人身上流出。另一艘船上傳來金屬相碰的聲響。
「快將他們拉上來!」「是怎麼傷的?」「幾個兄弟想把顧惜朝帶過來船上……」「不能殺他,戚大俠的解藥還落在他身上呢!」「快叫船上弟兄住手!」幾個人跳過船去,船小,容不得多少人,但和青田鎮民一道來的人是附近依河維生的船民,在船上如履平地不說,手腳俐落卻又故意腳下使勁,像是故意要把船給弄翻,好讓船艙裡的人吃水、殺其威風。
雖然天仍陰著,但太陽尚未下山,顧惜朝可以見光嗎?當走出船艙的戚少商尚在思考這問題時,聽到一聲像是被人重創的慘叫。他沒聽過顧惜朝慘叫,也很難想像顧惜朝有慘叫的時候,感覺青衣書生是痛到極點也會把聲音咬住死撐著不出聲,所以第一時間內他沒意識到那聲慘叫來自顧惜朝,直覺就是喊過去:「顧惜朝,不能殺人。」
然後才見到聲音源頭的情況:後船板上,捂著臉的顧惜朝另手轉著長劍,勉強護住前方,像是目盲的人,腳步踉蹌地背撞上帷竿,一失足竟是要摔下水。他也顧不得一堆人在場,直覺躍過去想將落水的人拉回,抓住的手卻是被揮開,眼見目光帶著憤怒的青衣直直地消失在碧波盪漾中。
「他逃不遠的。」「別盯著船邊,不定他游遠了,遠點的都要找。」「不能讓他逃了!」「划船過來,繞出去打探。」「他撐不了多久的,動作快。」「解藥還落在他手中呢!」「快封鎖河道。」
週遭一片嘈雜,四周船來船往忙著搜索河面。戚少商在船舷焦急地張望,不知道該不該期待有人影浮出,曉得顧惜朝決不會讓其他人知道他不能見陽,但若不上來換氣,遲早也會溺死。
一刻鐘過去,滿是搜索者的河面不見青衣蹤影,下水搜索的船夫也沒找到人。
「他跑不掉的。」像是船夫大哥的漢子過來說話,「附近都是我們的船,岸上也有我們的人,量他插翅也走不了。戚大俠請寬心吧!」
「有勞你們了。」現在他只能說這句話,否則還能說什麼?
到了夜裡尚未找著顧惜朝,大家心裡急,但找不到人也是枉然。
戚少商沒說什麼,盤算著這兩天在找不到人,約莫就失了穆鳩平的下落,那他只能回到勾欄瓦找線索。入了夜,青田鎮的人幫他準備了幾罈酒,以繩子綁在罈頸、繫於船尾,船靠了岸,他坐在船頭,眾人很識相地留一片安靜給他,繼續河上河下河岸尋人。
被河水涼透的酒液滑下喉嚨,沁寒入心,像是毀諾城外的白雪,冷透了心卻別有一股熱燙,淒苦怨怒的情緒。對現況暫時施不上力,又一個人獨處時,戚少商會想起等待他的人,想起息紅淚,想著應該去找她。
要去找紅淚、要去找紅淚、要去找紅淚、要去找紅淚……講久了,他不曉得自己是否真的很愛紅淚或者是曾經很愛,然後變成一種習慣。總是把「去找紅淚」掛在嘴邊,卻在連雲寨待了五年;厚顏去找紅淚幫忙,最後仍沒與她去毀諾城。
城門外,紅淚握著他的手,他主動吻她,很甜很苦的嘴唇相觸──不是因為他們在酒樓裡剛吃了冰糖苦瓜,是紅淚很開心他終於公開地主動地抱著她,同時曉得這是一時的風歇才有的浪靜,一入江湖,風塵揮不盡,息紅淚總是排在弟兄、道義的後邊,想要的廝守是盼不到的水中月。
「我會在毀諾城等你,也可能不等你了。」
「我要跟赫連春水去邊關,或許不回來了。」
毀諾城中,雷卷說紅淚的倔脾氣跟戚少商一模一樣,鬧彆扭又不肯低頭。
「我是你的友人,也愛紅淚,所以知道你們會相互吸引相互傷害。」
他在京城和息紅淚相遇,一場龍爭虎鬥,美麗高傲的少女讓他深深著迷。現在想想,他和雷卷是兄弟,喜歡的東西很類似,會一起愛上紅淚幾乎是理所當然。但雷卷比他更聰明更清楚紅淚並不適合他們,雷卷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且適合的是什麼樣的對象,所以才沒繼續跟戚少商計較。
沈邊兒沉默地站在雷卷身後,雷卷讓沈邊兒跟他離開雷家莊。兩人的默契和和諧沒有任何人能介入。
「沈邊兒很幸福。」在客棧屋頂上,紅淚坐在他旁邊,一起望著雷卷和沈邊兒外出巡夜、兩人重疊相融的背影,語氣中是滿滿的羨慕。戚少商記得自己傻裡傻氣的反駁:「東躲西藏逃亡的日子是哪來得好。」招來息紅淚的白眼輕叱:「所以卷哥是卷哥,卷哥就長你一輩,你就只是個戚大膽。」
回想起來,他是下意識地逃避拒絕息紅淚對他的希望。他不認為自己跟雷卷一般,也不認為紅淚能跟沈邊兒一樣,如果他們之間有一個像雷卷或沈邊兒,也不會出現五年前那場令紅淚痛心的喜宴、那五年的相思相怨。
所以紅淚說要跟赫連春水去邊關、赫連春水提出要帶走紅淚,當時他感覺胸口像是挨了一拳說不出話,又有種自虐似的贖罪快感。他對紅淚有愧疚又放不下江湖,放紅淚自由又賭紅淚一定會等他。當下無事了,他沒去毀諾城也沒回連雲寨,跑來找昔日的仇家還害得穆鳩平被抓。
他到底在逃避什麼?
坐在船艙門口有一口沒一口的喝,一罈冷酒醉不倒他,他自虐似地反省、思念著過往。
因此船身微微往旁一晃時,戚少商立時沒有反應過來,甚至要到兩隻白皙如鬼的手抓住船舷、臉已經冒了半個出來,在船頭喝酒的才發覺有人從河裡爬上船。想出聲叫喚察覺不妥,那人爬上船似乎已耗盡剩餘的力氣,戚少商忙脫下外套把人裹著,半拖半抱避入船艙。顧惜朝整個人累癱般垮在坐墊上,靠著船艙深呼吸。戚少商不敢點燈,開了小窗讓月色能透入,黑夜月下的顧惜朝臉色越發得白,沒一絲血色。只有眼底閃過些許精光。
戚少商在行囊裡翻出一套衣服幫顧惜朝換上,向來心高氣傲的人肯乖乖讓人擺佈,約莫累到沒力加上穿著濕衣服很不舒服,才半閉著眼讓對方動手。「你怎麼能待水裡待這麼久?」
「以管子就成。」也是運氣極好,方才的打鬥讓一些竹篙落在河上,知道一出水面可能給那些人逮到,除了被羞辱之外更讓人知道他不能見陽,所以他強忍著氣,他賭自己的運氣,冒險切了一小段竹身露出水面當呼吸口,陽光打得他頭昏眼花,缺乏足夠的氧氣也讓他使不上力,伏在船下陰影,幸虧一身容易隱藏的青黑,緊貼著船才沒給人發現。
「你為何不讓我拉你上來?」
「你救不了我。」
「照你的劇本演下去,可以的。」顧惜朝要是掛了戚少商也得跟著一起陪葬,加上之前戲演得好,唬得了人,好歹可以讓他出水面呼吸不用擔心一箭被人給穿腦或是變成刺猬。
「我不能曬太陽,你這阿呆。」要不然他怎麼會跳下河避進船身水下陰影中,像是懼陽的鬼。顧惜朝也沒想到陽光一進眼,整個人像是被火燒著,跳下水是直覺反應。總算明白為何九幽只因鏡子所反射的陽光就被制住讓他們兩人得手,他不過練一半就痛成這樣,魔功高深的九幽只怕受得影響更大。本打算趁夜色泅水離開河邊,但青田鎮的人和船夫們堵住水道,他又在水裡呆太久,冷過頭,乏力虛脫,當下只能爬回原本的船上喘口氣。
看顧惜朝忙著呼吸空氣、乏力欲睏的樣子,戚少商斟了杯熱茶放在桌上,「他們說要給我留些安靜,到鄰船串門子去了。你放心休息吧!」發現瞪過來的眼睛充滿警戒和懷疑,像隻刺猬,戚少商很想嘆氣,「你不相信,累死的人會是你。」
哼了聲,換個了舒服的位置,靠著船艙,手收進袖子抱在腰前,閉上眼,打算休息的顧惜朝看起來依舊盛著滿滿的防備心。戚少商懶得再勸,他走出去,輕輕放下船艙門。
回來的船夫看到貴客抱著酒罈橫坐艙門前,閉著眼睛,一副借酒澆愁入睡的模樣。但腳踏上船板,戚少商便睜開眼睛。「戚大俠,喝完酒還是進船艙睡吧,河風涼著,一不小心可會染風寒的。」
「不妨事的。」擺了擺手,「玩得好嗎?」
「託您的福,贏幾個錢,回去可以給媳婦做新衣。」
點頭,掏了一小塊銀,「你上岸休息吧,我還想靜一靜。」
船夫接了銀子,面有喜色地上岸了。戚少商坐回原位,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四周悄無人聲,涼撤的河水輕拍船身、緩唱著沁心涼的咕咚聲響,河上月色皎潔,沿著銀河滑向西,他休息了好一會兒,此時已下半夜了。船夫說得不錯,喝完酒吹著河風真覺有些涼,戚少商進船艙想拿外罩披著,艙裡空無一人,只見艙尾的簾子輕晃。戚少商跟著鑽出去,瞧見換了套深色衣著的顧惜朝背影在河邊民房轉角一閃而過。
撒開腿追去。
顧惜朝移動的速度很快,熟門熟路地穿過陰影,逆著原本前進的方向飛快走著,像是躲避太陽的升起。偶爾在隱敝處停下腳步,閉上眼睛像是憑感應確定前進的方向是否正確,接著又是一陣迅速的前行。
這傢伙其實沒多累嘛,裝模作樣的就是在找機會溜掉。戚少商不確定顧惜朝是否發現有人跟在後邊,速度沒有快到像是逃命,也沒有刻意地放慢。直近天明,人已到市鎮郊外。此地離原本所行的河道方向偏東北,戴上紗帽的顧惜朝找尋可以藏身的地方,發覺野地裡半頹的廟宇,推門進去便將門掩上。跟在後邊的青年在離廟約十幾尺的地方停下幾腳步,避開由廟宇窗隙可望見的地方。他不確定要不要去責問顧惜朝為何溜逃,撕破臉總是不妥,顧惜朝是硬脾氣,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就不能逼太緊。等一下日頭便完全升起,不願意見陽的人想走也走不了。
況且當下,想走也不能輕易動身的人,不只是顧惜朝,戚少商也是。
週遭蔥綠的林野中,本該是清爽的清晨空氣,鳥鳴聲依舊,卻瀰漫令人不安的氣息與壓力,彷彿嗜血的生物隱伏於墨色深遂的碧山青葉,身軀與林野融成一體,不相容的僅有炯炯有神逼人不安的目光。那不是豺狼虎豹等野獸,是人埋伏在附近,藏匿的工夫很高明。
戚少商手自然下垂,不按腰旁的劍柄,神態輕鬆地沿著廟宇四周慢慢散步,一邊計算著附近埋伏的人數,一方面思忖著進了廟宇的顧惜朝為何沒聲沒息,究竟是掉進黑衣人鋪設的陷阱?還是個意外?亦或是顧惜朝也在觀察著外邊的狀況?
風吹草動,日頭攀升,有心人眼裡,四周的肅殺之氣不斷漲高緊繃,雙方都在觀察對方的目的和下一步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