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宗弼模模糊糊地恢復意識,見到眼前有人想開口說話,藍衣書生捂住他的嘴。
「噤聲。動動手腳。」
依言而行,久未活動的手腳麻痛沈重,移動困難。顧惜朝見他行動遲緩,氣血未順,把一時還無法行動的完顏宗弼拖下床,讓他坐在地板上,一手摀了嘴,另手運氣伸手在他背上幾個大穴拍下,強逼氣血運行。完顏宗弼之前躺了一天,又是受了點傷,這般一弄,一口血衝口而出,聲音給捂住了,血則沿著手的細縫流下,滴得襟口都是,手腳像是遭針用力扎拔似的劇痛,但可以活動了。
「多謝了。」知道逃亡以爭取時間為先,完顏宗弼對顧惜朝毫不客氣的作法不以為意。
點點頭,把摸來的刀塞進完顏宗弼的手中,顧惜朝撿了一處暗處攀上屋頂,繞到外頭,張望傾聽,確定沒有威脅才開門扶完顏宗弼起身,悄聲往外邊走去。手腳仍不甚靈活的完顏宗弼走得慢,好幾次給衛士撞見,顧惜朝出手如風,見血封喉,扶住軟下的屍身隨手塞進一邊的樹叢花圃,繼續潛行。
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便聽見有人大嚷「死了人」,屋宇附近和走道上頓時充滿雜踏的腳步聲與命令搜查的呼喊聲。兩人匆忙捨燈光明亮的迴廊走道,改走木叢間泥土,藉深夜裡花木掩蔽身影,急往圍牆而行。出了圍牆,外頭是條長長的窄巷,另一側是另棟宅邸的高牆,窄巷只有前後兩個出口。跨出長巷隨即發覺不遠處雜踏的腳步聲伴著逐漸亮眼的火光,顧惜朝拉著完顏宗弼往目的地飛奔。但這附近原本就有衛兵站崗,一有呼應馬上能包圍可疑人物。
隨著火光出現的,攔在眼前的是熟識的面孔。
「顧先生藝高膽大,敢孤身救人。」
「耶律先生好辛苦,三更半夜還要到處巡察。」
「想要過好日子,總需要付出點代價。」
認同似地點點頭,「那倒不錯,但是長遠之計還是引鴆止渴?」
「耶律攸撤,你為什麼要反叛?」完顏宗弼講到一半便給顧惜朝往身後推,他掙著要站出來。
「南方人有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個商人,自然是看哪邊有好處。完顏少爺不用驚訝,顧先生明知道我們的計畫,卻屢屢外出,毫不阻止。他就算不是魏王的人馬,多半也是蕭家或是齊王的人。」
「我確實知道你要動手,但宗弼公子不相信,我只有讓他親眼目睹。」要循條線進入女真權力中心,需要完顏宗弼信服,顧惜朝決定冒險讓手中的重要棋子被抓再來救。
「顧先生的作法確實能讓完顏少爺信服,但賠了夫人又折兵,兩人一起陷在這裡。但魏王殿下當下不想得罪齊王或蕭家,你讓宗弼少爺過來,我就讓你走。」
勾起嘴角,「希尹公子在你們手上,不差宗弼公子一人。」
「那只有以武留人了。」
環視周遭,「人海攻勢?宋國有人想占這便宜,想不到流行到遼國來了。」
「人海攻勢只是要困住你們的行動。」耶律攸撤揮手,身邊竄出幾條人影。
「原來都是老面孔。」都是在耶律攸撤家裡看過的,卜老溫帶著長棍,伊西帶著長鞭,查臺合手中則是雙斧。「就讓你們占這便宜。」估量情勢,顧惜朝長劍往卜老溫進招。卜老溫長棍一立擋開第一擊,棍端往持劍的手點來。顧惜朝發覺長棍頂端鑲了銅片,心知麻煩,閃身避過,回首拍掌彈開來招,長劍一絞卡住了伊西竄來的長鞭。伊西才要轉手,發現鞭稍被絞住動彈不得,順著顧惜朝拉扯之勢,另手多了一支明晃晃匕首,撲刺而上。
顧惜朝一手長劍絞住鞭子仍不鬆開或截斷,側了身,讓過第一擊,一反對方要他放長鞭擋匕首的目的,手上運勁砍往擦身而過、正要轉招以挑刺的手腕,喀的聲伴著一聲慘叫,同一時間卜老溫的長棍和查臺合的雙斧殺到。顧惜朝一轉腕,勁力直透而上,長劍所絞的鞭子頓時成了抵擋的利器,除了掃開對方攻勢,以較長棍遞來之勢更為兇險狠辣地的甩往卜老溫的腦門,逼他不得不轉招連退好幾步以避其勢。查臺合的雙斧威勁比其他兩人更強,顧惜朝知道不能纓其鋒,盡是分身閃躲,卜老溫的長棍雖尋隙招呼,但都被顧惜朝的長劍纏住,引去擋查臺合的雙斧殺招。弄得查臺合不住大吼叫卜老溫別來礙事。
「約莫是要來搶功吧,不會是誰抓到人就可在魏王前自誇?」不時挑撥離間,藍衣書生身形穿插在在雙斧長棍下,顯然游刃有餘地行走其間。「怪不得相互阻礙。」見卜老溫的長棍遞近身,當下不守反攻,探劍往卜老屋胸口刺去。卜老溫忙橫過長棍抵擋,不料這招是虛,實招是往腹部的一掌,卜老溫急急往上翻身,雖躲過一劫,卻在半空無處施力,顧惜朝在擊退卜老溫的同時,背後賣了個空門給查臺合,在雙斧橫劈而來時身軀矮下往旁邊閃躲,收勢不成的斧頭正好撞上長棍,殺前的勁道擊飛卜老溫。顧惜朝回劍,趁著身形仍低,直往迴身舉斧往下頭顧惜朝雙肩劈落的查臺合腳踝斬去。
砰的聲無法站立的漢子跌坐地上,斧頭深深地劈進地面。
千鈞一髮躲過危機的顧惜朝一蹎足,箭一般跳向完顏宗弼,劈飛正與少年交手的衛士,一扯衣領,帶著完顏宗弼往前竄。嚴密長矛擋住去勢,顧惜朝居然拿完顏宗弼來擋,衛兵知道是重要人質,那敢真刺下去,而完顏宗弼被嚇出一身冷汗。但他原本便有些追不上顧惜朝的步伐,當下被顧惜朝帶著走,速度比之前更快,即使有衛兵拿刀劍攔阻威脅,都給顧惜朝隨手拆開,兩人直往大街而去。
顧惜朝知道久戰不利,但也知道在京城、遼國天子腳下,魏王府的人是不敢大肆吵鬧追捕。腳步直衝大街,只想以最快速度跳上隱蔽處備好的馬揚長而去。
呼地左右勁風颯然,非屬暗器的冷風來勢極快極強,顧惜朝知道不好對付,長劍急旋為守,另手進兜,兩把小斧同時出手。鏗鏘兩聲來自不遠處。被擋下的神哭、鬼哭小斧依照彈飛之勢往兩側旋開,破空劃了個大弧回到旋身反退回完顏宗弼旁的主人手中。
接招的黑白衛士一擊未得手,退回前方軟轎前方,擋住了獵物的出路。
「殿下。」隨後追來的耶律攸撤未攻擊原本追捕的獵物,行了個禮退到一旁。
察覺圍來的士兵群向軟轎上走下的瘦高壯年男子行禮,並更為戒備被包圍者的行為,顧惜朝甩了甩提劍的手,甩得地上一排排直線的血跡,像是原本打算剷除眼前人的刀痕,漫不經心似地抬頭問道:「你就是耶律淳?」
「不錯。」那白髮男子揚手停止一邊怒罵顧惜朝敢直呼王爺名諱的侍從。「我是魏王耶律淳。」
「抱歉直呼殿下名諱。」由英俊的面貌判斷耶律淳該有四十歲出頭,卻有滿頭的白髮,身上衣著簡單華貴,一身的氣質近似揚州見過的黑幫大戶。顧惜朝一開始不確定他真是魏王或是府中高手喬裝,直到聽到衛士斥責他無禮。「殿下經過此地,是正好回府?」
「是想見聞名遐邇的顧惜朝。」沒說是刻意來或是正好路過,但也不重要。「逆水寒一事遼國稍有聽聞,朝中大臣多半知曉。既然有機會,自然想來見識先生風采。」
「殿下過獎。夜已深,殿下既然看到我了,也該回府安歇。」
「見過之後便不禁想問,顧先生是否願意接受本王邀請,入本王門下,日後入朝為官。」
「遼國官場如此簡單,殿下一句話即可成就?」
「顧先生消息靈通,也該知道本王為陛下所倚。」收扇輕拍掌心。「顧先生才能出眾,宋國不識瑚璉,本王卻樂意收納禮聘。」
「珠玉瑚璉不過是禮器,殿下若看重我的手段,耶律攸撤盡可為殿下所用。」
「瑚璉固然只有一時之用,但用對地方,便是極好。」被對方挑出語病,耶律淳不以為杵。「出將入相可另外商量。只要先生首肯,我也可為先生了結過去之事。」
「過去之事?」
「你的對頭──戚少商目前在齊王府。當時千里追殺,最後功虧一簣,先生不想畫上一個完美的句點,殺了戚少商,一併獲得高位?」
露齒微笑,像是忍禁不住地最後笑出聲,「戚少商的價值在於他能換取我想要的,但如今他的命和名位沒有關係,甚至不足為比。」
「你不是說:你的手,是要來殺戚少商的?」根據情報,宋國逼宮之事本不關戚少商,但顧惜朝指名要戚少商進宮決鬥,決定成敗。由此可見顧惜朝極為執著與戚少商一拼高下。「顧先生也曉得齊王與戚少商有連襟關係,也清楚目前遼國局勢,這兩者的連帶關係不是沒有。」
「沒錯,我是說過。」雖不喜過去被翻出來說三道四,但顧惜朝臉上仍笑著。「我確實想親手殺戚少商,但事有輕重,殿下好意只能心領。」
「先生真能放下這些?」
「至少當前是如此。我倒想請教殿下,希尹公子的價值高於宗弼公子,既然不在乎希尹公子交予南院王,又何必在此執著宗弼公子?」
一笑,「顧先生是聰明人,這事不用從本王口中證實也該知道。」
「若如我所想,今晚在這裡,殿下與我皆有顧忌。不妨劃下道,儘速了結?」京中原本不得重兵,就算最近軍務調動,出入的軍士多,過了三更仍該回歸軍營。耶律淳在京城中重兵包圍他人,會讓有心人說嘴,招來遼帝不必要的懷疑。
「也好。」耶律淳揮手要大部份的衛兵退回府中,只留下耶律攸撤及幾個親兵護衛。「只要能在他們手中取勝,本王今天就放你和完顏宗弼離開。」
轉眼端詳從魏王身邊重新跨出步伐的黑白衣,顧惜朝咬了咬下唇。這兩個與他一般身負魔功,該是舞陽君的徒弟,由剛剛短暫交手能曉得皆不是易與之輩。自己方才酣戰不說,被戚少商傷的右肩沒全好,現因久戰而隱隱作痛,好在耶律淳沒有致他們於死的意思。但若耗至清晨,那兩人有耶律淳可憑依,自己沒有藏身避陽之處,連紗帽也未帶來,等同是被逼著投降。「兩位是?」
「白無牽。」
「黑無掛。」
所謂黑白無常,無牽無掛。
白無牽手上是雙刀,黑無掛則沒有兵器。眼前兩人看起來都是臉色蒼白,細看又似乎年紀已大,透著一股死屍的感覺。顧惜朝重新握好手中長劍,放沉心。他修練魔功一直是自行參悟,即使在九幽門下也無人指點,唯一對招過的僅有兩人:與戚少商共同面對的九幽君、野廟裡的衛虎,這兩人身手差距太大,無從比較自己的魔功究竟修練如何,當下兩人顯然是舞陽君的弟子,武藝比衛虎高出許多,以此來估量自己的狀況,雖說冒險,但也實際。
黑白衛也在估量這位據說是宋國九幽君弟子、追殺九現神龍出名的書生。謹慎以對的理由是他們知曉當年同門相爭,以九幽君技高一籌,帶走了半部密笈及三寶葫蘆。卻不知九幽君是否修煉有所成,教出的弟子又是如何。
狂風忽起,各自身上袍服飛揚抖動,顧惜朝的衣襬卻動也不動,像是置身另一空間。
月色滑移好陣子,風才漸漸緩了下來,在黑白衛衣角不再波動、回歸完全靜止的下垂狀態時,藍衣書生手中長劍輕顫,暴出紛亂劍影白花,分往黑無掛身上要害落下。白無牽長嘯出手,雙刀同化閃光,攔住去勢,黑無掛同時出手,拍掌氣勁嗡然。一時三人盡被迴旋的氣勁及光影攏罩,金屬交鳴聲與氣爆聲不絕,如浪濤般起起伏伏。陰影是黑無掛的掌,最亮的閃光是白無牽的雙刀,兩者分進合退,無孔不入地透進劍影裡。
噹的聲像是停止的鈴聲,刀劍交鳴與閃光煞然停止,白無牽退了一步,雙刀斷了一隻,斷掉的殘刃遠遠地飛開扎進道路泥土裡;黑無掛也退了一步,左手掌上被劃了一刀,血涔涔的口子,朱色液體滿漲出深池,急著成為小小涓流;顧惜朝沒退,身上不見被劃開的傷口,偏了頭一口血卻吐出嘴,人仍站得挺直。
「看來在修練上,我不及兩位。」以姆指拭去唇邊的血漬,嘴邊勾起帶點苦的半月彎。
黑白雙衛臉上依舊風波不興,看不出對對手的評價。
「不過我確實是心急了些,若在這裡耗至天明,尚不知誰勝誰負。」即使兩人表情未變,他也能感覺到氣氛有些波動,像是白漆牆出現一絲裂縫。「天堂地獄,命懸一線,這話確實不假……」
「不准動。」很年輕的聲音喊得很響,顧惜朝斜眼瞄了下。只見完顏宗弼手中明晃晃的刀架在耶律淳頸上。「後退,全部的人後退。」
週遭的衛士正怒目瞪著膽大包天的少年,完顏宗弼居然在眾人專於黑白雙衛與顧惜朝決鬥之際溜到他們主人身邊還加以挾持。
拖著耶律淳,完顏宗弼也沒料到這般容易就得手了。勒著敵國親王的脖子,刀貼著肉。「你們要他活,就後退,要不然他就先少隻耳朵。」
咋舌,顧惜朝沒想到完顏宗弼是比他更亂來的人,氣力沒恢復居然敢挾持耶律淳。是所謂的年少輕狂?耶律淳並不驚慌,黑白雙衛原本因為他的話而產生的反應被完顏宗弼的行動打滅,若是兩人突而其來地行動,顧惜朝不認為自己有能耐攔住。
「顧先生,請快過來。」
「沒辦法。」顧惜朝苦笑,「你抓著人質,他們兩也盯著著我。」
「不錯。」耶律淳抓著腰上佩帶的長劍,連鞘捅往後方。完顏宗弼沒提防這招,側腹一痛,手中的耶律淳忽然如泥鰍般滑出去,反手扣住少年的脈門,逼他撤刀。形勢主客互易。耶律淳抓著完顏宗弼,看向移步到一邊不知有何目的藍衣書生。「顧先生,你怎麼說?」
沉吟了好幾秒,板了板臉,「要說:人質是要活的才有用。」口袋摸出的暗器直往完顏宗弼胸前砸去。顧惜朝站著地位置正好遠離火把光亮,明處人難看清暗處人的行動,耶律淳直覺扣著俘虜側身,但那東西的飛行路線不僅是弧度,還會變大、發出噪音。那是一隻小鷹。錯愕之下,耶律淳的勒在人質脖子上的手勁便小了些,但真正讓他鬆手的是後邊而來的風聲,逼他連連閃躲。
完顏宗弼趁機一縮一滾掙脫困制,忽然被另一隻手拉去。
顧惜朝將口袋裡那隻剛被劍鋒往來嚇呆的小鷹當成小斧扔出,另手將真的鬼哭小斧隨即往一邊撲來的黑無掛甩去,回手的同時運勁響擋住另一側襲來的白無牽。但這一掌多餘了,白無牽沒有前去保護魏王也沒有攻擊顧惜朝,縱身而上,一完整一破損的雙刀頓時化為瀟淅大雨,往另一方向直潑而下。
藍衣書生隨即反應到有人插手,所以黑無掛沒有趁機撲過來反到閃身到耶律淳身邊戒備,抓過完顏宗弼循隙竄出。
那比夜更深,先前暗處出手阻住耶律淳的人影輕笑一聲,「回去練吧!」手中暴起相對的刀光,去勢比白無牽更多更急,逼得白無牽回手自保,身軀順勢往後飄飛。黑衣人回手摔下一物,爆炸升起,火光忽現,一陣異色刺鼻的煙霧,逼得魏王人馬皆是淚水滿面咳嗽不已,就算盡力睜眼觀視,也只能看到一片灰褐色大霧,足音消失在其中,不知去向。
「是山陰君?」坐回軟轎,放下錦布簾幕相隔,耶律淳受的刺激比屬下少。
他的問話好一會兒才聽到黑無掛的回答。「是的。」
沉吟了一陣,雖然走掉這兩人,但不算什麼。聽見衛兵稟報因為方才的爆炸聲,巡戍京城的衛兵將過來查問。「回府。」
轎夫強忍著五官的不適,抬起軟轎,快速地繞過煙霧,在濛濛灰色的天色中,回轉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