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出口、把人偷偷帶回去,才發現這補償辦法有風險。當然他不是像黃花大閨女般在意自己有什麼私人物品或是祕密被看到,這客房除了逆水寒劍和自己一套衣服之外一切都是借的,顧惜朝只是借張床睡一天,放下了床幕外人看不到床裡頭,他叫下人今天不用進來整理,是不會讓耶律延慶知道府裡多個客人。
但因為穆鳩平借住的房間就在隔壁,過去連雲寨各帳棚都沒鎖,所以穆鳩平要找人皆是門也不敲直衝進來,這讓〝顧惜朝藏在自己屋裡〞變成為一件尷尬的事情,像是拿著火把在潑了油的草堆上跳舞,弄不好會出很糟的事情。
他跟穆鳩平說了要休息,有效阻止這個漢子門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把門鎖上,放下遮陽的簾子。晚上逛了大半夜,到了白天也有點睏,想休息了才意識到要跟顧惜朝擠一張床蓋同一床棉被。
早一步就寢、聽到進屋聲的顧惜朝睨了同屋人一眼,理解吃完早餐又回來的戚少商是想休息。算是有禮貌地把蓋在身上的棉被拉過去些表示同意分享,繼續端端正正地躺著睡他的覺。既然裡頭那人都不介意了,原本的房間使用者介意未免太奇怪了。戚少商爬上床、把床幕拉好、人躺平,在胡思亂想著紅淚知道會不會抱怨什麼的思考回路中,沉進夢鄉。
醒來時已是下午,旁邊的人尚是呼吸勻勻,戚少商有點想偷捏睡覺時看起來溫和無害的臉頰,手伸了一半,忽然覺得這念頭很怪,放棄了。他下床時記得把床幕拉妥遮掩,出去探望穆鳩平。
穆鳩平練完每天的功課,就窩在跟耶律延慶借的書室裡讀書,讀煩了便到外頭跑馬。戚少商第一天看他這樣還真的傻了眼,以為老八吃錯藥了,後來想想也沒錯,穆鳩平雖是個魯漢子,但說起三傳四書五經,那些在連雲寨都有,還是老八最常翻閱,他頂多翻翻左傳。紅袍常說老八那般用功,定會考個功名回來,穆鳩平也一直往這方面努力,連雲寨出事的前夕,老八不在寨中,大夥聽說他是去考科舉也覺理所當然。想來息紅玉見他平日沒事做,從府裡的書閣找了四書五經給他打發時間。王府裡有的自然是原版及名師加點注記的版本,對一直閉門造車的穆鳩平無疑是大有助益。戚少商看他唸得認真,也想不定給紅袍說中,老八真會考出功名。
探完頭,吃過午茶,向下人問出耶律延慶今天下午進宮探視息紅玉,到晚上才會回王府,戚少商回到房間,在一邊的長椅上用功修息。床帳裡沒有動靜,大概還在睡。在外頭的偶爾響起的鳥鳴相襯下,屋裡是一片的安靜,因為簾子全數拉下,室內陰陰暗暗,浮動著一種溫暖沈靜的水流,那種舒緩的氛圍讓人甚至有點昏昏欲睡了。
直到夕陽西下,戚少商回氣收拾吐納,他向來跟穆鳩平一塊吃晚飯,但今晚要早些去廚房拎一籠饅頭回來給屋裡的偷渡客。剛站起身拉整衣服,床幕的一邊被掀開,已然清醒的顧惜朝動手把床幕在床柱綁妥,在水盆旁洗淨臉手,打算穿原本沾血的中衣和外罩。
「你要不要換套衣服?」
「……你要借我?」穿衣服時他暗罵自己從商號出來時忘記多帶一套衣服。
「耶律延慶借我好幾套衣服,總有幾套是你暫時肯穿的吧。」指另一頭的衣櫥。耶律延慶提供的客房衣櫥裡有各式衣服,侍從也會每天來拿髒衣服去洗,應該是挺乾淨的。
應了聲表示同意,隨手把剛穿上的中衣脫下來擱到一邊,裡頭的衣服已沾上幾點血跡,他不經煩地伸手抹,同時聽到門砰的聲打開。
「大當家的,要吃晚飯……你怎麼在這裡?」
戚少商臉色一變,頓時很想裝作自己不在場。
被大吼弄得耳朵有點痛的顧惜朝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地去衣櫥挑衣服,皮笑肉不笑地接話:「原因找你敬愛的大當家問。」
一時太過震驚,穆鳩平沒想到動手攻擊,左看右看好一會兒,衝到自家大哥身邊,「大當家的,這到底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有很多原因……」目前最想逃離現場或是躲進蒸籠最下頭當沒人理的隔夜包子的戚少商,暗自責備自己第二次進屋時沒鎖門,他向來直來直往,很少想到鎖門這種瑣事。現在他也不知道怎麼跟穆鳩平講清楚。「總之他就只是借個床睡,等會兒就走了。」
「他為什麼可以來借床睡?他憑什麼?他害死了我們兄弟!他害死紅袍姐!他對不起我們連雲寨!我們不追殺他已是他三生有幸,為什麼還要借他床睡?」
「打個岔。」聽到儼然要翻舊帳,顧惜朝一邊拉整藍色外罩的領子,一邊打岔:「昨晚是你的大當家對不起我。」
很明顯的,穆鳩平腦筋空白的好幾十秒,時間夠顧惜朝將頭髮綁好。「哪有大當家對不起你?怎麼說都應該是你對不起大當家!」
滿臉寫著〝不要問我〞的包子臉,一副該說實話又很不想說的樣子,看起來就更心虛了。
「要不你問戚少商,昨晚做壞事的人到底是哪個?」
戚少商吶吶開口:「顧惜朝,你不要把話說成這樣。」
「那就你解釋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穆鳩平不信我,總信他的大當家吧!」
「你這叛徒,你故意陷害大當家的,我們大當家被你害的還不夠嗎?連他的清譽你也要害?」
「戚少商沒你想的那般清高,再說什麼清譽也是該息城主開口,你平白出什麼頭?」
「我是他兄弟,我為什麼不能出頭?你欺負我們大當家的,也該負點責任吧!」
「責任是你大當家要負,但我跟戚少商八字不合,你也不用拼死做我舅子。」
「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大哥,我為什麼不能說話!」
「你們兩個,不要越描越黑越超過。」再不阻止,繼續講下去活像他曾對顧惜朝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情。「因為我昨天壞了他的事,所以借他一張床睡,就這樣。」
「頂多說我侵犯了息紅淚的權利。」
「你閉嘴,你不要污辱大當家!你今天得給個交代!」
我不想管了。包子臉青年覺得今天頭痛得要命。
晚膳是搬到戚少商屋裡吃的,屋裡燈火通明,氣壓沉窒。一個吹鬍子瞪眼睛,一個自顧自地吃飯,一個舉碗猛扒飯。用完晚膳,顧惜朝便告辭了。
「這傢伙,看了就礙眼,早晚我再戳他一刀。」吵了半天沒想到舞槍掄刀,吃完飯才想到,穆鳩平不禁有點懊惱自己這幾天都在舞文,沒想到弄武。「大當家,他在這裡是打什麼壞主意?不會想找我們麻煩吧!」
「他不會。況且我們在這裡只是等小玉姑娘回來,送她回毀諾城。他這人不會做沒有利益的事情。」戚少商驚訝兄弟和顧惜朝居然沒有鬧出全武行,想想今天運氣還是不錯的。
「知道他在遼京就不對勁,活像身上有跳蚤,不捏死不舒服。哼。」穆鳩平裝了個捏死跳蚤的手勢。「大當家的,你是怎麼遇到他的?」
「本來以為他殺人,教訓他半天發現是誤會,他便要過來借屋子睡,讓我們吹鬍子瞪眼睛。」沒顧惜朝在場,他可以把話好好說清楚了。本來他心裡就沒鬼,只是想省掉說明之前一起來遼國的路程,但顧惜朝在場他就擔心這個賊頭鬼腦的書生拆他的台。
「他說要來這裡借床睡,大當家你看,不會是想打探這裡吧!」總覺得那個壞蛋叛徒的一切行為都是有目的,穆鳩平春秋三傳唸多了,總會想到一切陰謀殺人的事情去。
「我瞪著他睡覺,他哪有辦法?你也沒聽見外頭有動靜啊!」白天顧惜朝出不了門,就算想刺探什麼也變不了把戲。「……不過最近的事情,確實會跟耶律延慶扯上一點關係。」
「啊?大當家你剛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想你說的沒錯,有顧惜朝在附近,確實要提高警覺。」草草交代了目前遼國的局勢。「這境況中,小玉姑娘的安全牽涉到太多事。耶律延慶這次進宮,回來會有新的消息,至少可以確定小玉姑娘幾時能回府。」
「是啊,早些回去,也可以讓大當家的早點到毀諾城跟息城主成親啊!」
這冷箭戳得太快猝不及防,包子臉僵硬。「是啊,去毀諾城時候,看紅淚還要不要我吧。」
「哪會不要的,大當家,那赫連春水就不要理他,他成什麼氣候啊,息城主……」
「我知道啦。」苦笑了起來。「老八,你怎麼就不想想你自己什麼時候要找個情人然後成親?書念這般多了,不會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吧?」
這下換穆鳩平瞠目結舌,吶吶地抓抓頭,「男兒志在四方。」
「那你的大當家,就不用志在四方嗎?」
「大當家的,你知道,這不一樣……」
看到穆鳩平找不到話回的窘境,戚少商曉得他一陣子不會再提紅淚的事情,拍了拍他肩膀。「不講這些了,我們上外頭喝點酒。回來時,耶律延慶大概也回府了。」
方入夜,大街上正熱鬧,人來人往。
看那張包子臉苦惱而心情很好的顧惜朝,腳步輕快地走回殘破的耶律商號。因為死了許多人,官府來過,幾個巡吏在門口守著,聽他們的交談,因為裡頭有毒氣,所以沒人敢進去。黑漆漆的屋裡沒半點聲響。顧惜朝在回來的路上,於照亮大路的燈火邊,用原來的衣服做成大兜子困住群蛾,帶著獵物從不顯眼處翻進耶律攸撤的商號。
外進的屋裡因為搜查,被翻的亂七八糟,但後邊尚未被翻動,想來因為毒蠟燭,搜查者決定晚幾天再搜。顧惜朝先往耶律攸撤原本使用的書房翻查,如他所料,除了幾封無關緊要的書信什麼也沒留下。轉了幾個彎,在自己的屋裡找了需要的小藥瓶,前往後院打算執行自己的計畫,一聲鳴叫,轉身,這回接住了撲上來的小鷹,原來昨晚被戚少商追趕之時,小鷹追不上顧惜朝,天明後牠便自己飛回家。
顧惜朝有點無奈地看著見到熟人很興奮的小鷹,心裡嘀咕著:「要是亂叫就擰了你脖子」,隨手將小鷹擱進外罩的口袋。往後邊而去。因為小鷹那天晚上很焦躁,讓他注意到附近的飛蛾特別多,因此想起那個黑衣人提示過要找同門用魔功即可,像當時九幽的弟子在山神廟外找到他、他現在找到遼京來;想追蹤普通人的去處則能用氣味與昆蟲,過去晚晴找到他是因為息紅玉教她用花精和蝴蝶找尋,黑衣人說用訓練有素的飛蛾照樣可以追蹤。他才注意到,該是有人用了這方法追蹤耶律攸撤屋裡的人──有這種價值的只有完顏宗弼。
離開開封時,他帶走晚晴存在藥櫃裡的幾份花精,在耶律攸撤家的幾天做過一些小試驗,飛蛾是晚上出沒的昆蟲,有驅光性,所謂的訓練應該是讓他們只循著香味不要顧及附近的光線,讓他們只跟著花精的味道走,沒經過訓練的飛蛾僅少數會如此。顧惜朝沒時間訓練飛蛾,只能以量去增加機率。
在黑暗的後院,他將兜罩住近百隻飛蛾的外罩擱在地上,在周遭灑了些他在昨晚出門前放在完顏宗弼身上的花精,接者抽劍劃破外罩。猛然被困住的飛蛾蜂起,往四方竄逃,循著有興趣的事物飛去,大部分往四周的燈火而去,少數留在原地對香味留戀不去,過了一刻鐘,夜風吹得味道將近於無,一些飛蛾開始循著屋子周遭飛舞,慢慢往不是燈火的地方飛去。
飛蛾的速度不快,循著香味前行也不一定在正規的道路,但難不倒顧惜朝。一者他夜間視力好,二者耶律攸撤把完顏宗弼帶去的不是魏王府就是舞陽君的府邸,方向不會差距太多,那些飛蛾身上沾了些乾掉的血屑,和其他飛蛾區分開,很容易追蹤。
飛蛾的方向是往魏王府。
進了戒備森嚴的王府,追著飛蛾走便不能太過直接,尤其飛了大半的路程,只剩下幾隻大蛾子,最後停在一處點著燈的屋子窗欄上沿著窗紙爬行,看不出究竟是找到人抑或厭了追逐花精香氣改投光明。那棟小屋子看起來極普通,沒有重兵把守也沒有移動的人影,點著燈的意義不像是讓人居住而是純粹成為府邸富麗堂皇的裝飾之一。
俯在屋簷上的藍衣書生揭開屋瓦窺伺下方。躺在屋裡床上的確實是完顏宗弼,顧惜朝一陣勾攀蹎躍,輕巧無聲地落到地面,為避免自己的影子映在窗上,放低身軀溜進屋內。搭了脈,觀察了好陣子,確定完顏宗弼因為被下藥才昏睡不醒。
若要將人扛出去,一路上要躲人殺開血路多所不便,得先讓人清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