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裡,顧惜朝拉著完顏宗弼,隨著晚出發如今卻搶在前頭領著他們的黑衣人在遼京中穿走,即使眼睛已經適應暗夜的光線,他仍覺得眼前的道路黑暗,像是似乎無處可去也像是茫茫沒有盡頭,黑暗的天地似乎越來越大,像是巨獸張口欲撲,即將把他拆吃吞食。
手中的手忽然抓緊,他回頭見到完顏宗弼是害怕和徵詢的表情,那一瞬間他竟看成故人──那人臉上滿是擔心他的表情。
「不必擔心。」輕輕地安慰,他知道自己的話,不僅是給這個少年聽的。
黑衣人領他們到一處屋子,裡頭的空間半入地下,門窗皆有厚厚的簾子遮蔽光線。
「後邊有吃有喝有床,自己動手。」黑衣人說罷,言明有話明晚再談,身影消失在另邊房間的門扉裡。
用過食水,休息時,完顏宗弼向顧惜朝行禮。「謝謝顧先生救我出來。」
「公子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追隨公子,以及跟這裡的主人是何關係。」
「我確實很好奇。」對顧惜朝像是不在乎別人道謝又像是與人勾心的回答感到有些被冒犯,但完顏宗弼身邊也有這樣說話不直接的人,對此種態度並不介懷。「如今我和顧先生是於同匹怒馬上,不小心摔下來可能死亡,我希望先生能告訴我原由。」
「很抱歉讓公子開口。」回了禮。「戚少商跟公子提過,我因緣際會拜在九幽門下,目前無法見陽。這裡主人與九幽君舞陽君為同門,只是有事找我詢問,沒有惡意。公子可以暫時安心。」
「原來如此。」
「另外,因為逆水寒一案,我難以在宋國容身,遼國也非我所好,因而想跟隨公子。我會盡力救出希尹公子、保護兩位回女真族裡,還請公子為我引薦。」這話有兩個意思,顧惜朝要求成為完顏宗弼的手下,二者,如果少年不打算接受,也要為顧惜朝在女真族裡作基本限度的擔保。
「好啊。不過救出希尹後,你大概會比較喜歡他,由他開口大概會比我好吧。」
「為什麼公子會認為我會改變主意?」
「你和希尹有點像。」完顏宗弼聳了聳肩,笑了笑,那是年輕人跟自己的友伴說話時會有的淘氣表情。「你還有很多的機會挑選追隨的對象。我父親很喜歡漢人的一句話:鳥會挑選他要棲息的樹木。他認為我族人應該要成為廣大的林子,讓所有的鳥來自由棲息。所以你不用先決定要只跟著我。」
「良禽擇木而棲。那句話是這樣說。」雖然臉色蒼白,但少年的開朗讓他想微笑,但少年的下一句話讓他把笑容收起了。
「戚少商邀你入夥時沒這樣說嗎?」
「他那死腦袋只有一根木頭。」
「但因為自認是棵良木,所以他才會邀你入夥吧。」
顧惜朝很不情願地別開眼,完顏宗弼有時跟戚少商一樣令人很不舒服。這個舉動看在別人眼中像是無話可說鬧彆扭,也因此愉快結束話題打算休息的完顏宗弼沒有察覺到顧惜朝低聲的接話:
「他只是想將他不喜歡的扔給我。」
成為一方之長曾是他的夢想,因為在揚州這黑道勢力已經鞏固的地方,他無力插手,時正文武舉盛行,所以他轉換方向,抱著滿懷希望地來到京城。武試科考所尋求的便是市井將帥,武考水平不高,兼考策論,主要考的是經國統兵的策論。他不是武舉生,自然接觸不到藏在武廟中的經論。但他畢竟藝高人膽大,武廟裡的書籍被他偷了、唸得滾瓜爛熟,經史子集戰書兵法天文地理算數,戰國百家皆有涉略,勤讀之外不外武藝修磨,他不信文人那套理論:儒將須武便不足以為將。他更相信身先士卒,露才壓陣贏得眾兵歸心、俯首聽命。
武試場上的奪魁,他曾欣喜的以為自己將赴邊區統帥大軍,不料得到的卻是小小的守門員之職。對出爾反爾的武試不平,憤怒的他四處抗議,心血之作遍投主戰派文士,卻落得滿城恥笑。終於身上錢糧用盡,即將絕望的顧惜朝不得不街頭賣藝,絕路之前卻是一個又美又溫柔的夢,冰川般的汴京煞然如一泓暖暖春水圈繞住他。
完成丞相的命令是為了出人頭地,出人頭地是要成為大軍之將,而這一切除了自己原本的夢想,更重要的是讓晚晴──那個美若夢幻的仙子有不受打擾、安適自由的世界。
但任務途中,戚少商朝他伸出手、請他到連雲寨掛單做大當家,那時顧惜朝確確實實猶豫了,在他眼前的是更快獲得權力的方法,這權力不在廟堂上,卻是邊關駐守的的一支重要隊伍,就連邊關的統帥也不能輕忽。
但他最後決定照著原定計畫,因為戚少商急著要去毀諾城,這傢伙只是想找個人推託責任,最後顧惜朝能不能成功接手連雲寨,戚少商不會在乎,更有可能的是,這個人沒娶到息紅淚,回來時連雲寨依舊聽命於戚少商,那顧惜朝不就成為一個跑龍套的丑角?
他立定了心就是不擇手段,一將功成萬骨枯。
宋襄公之仁是敗戰的開端,戰場上成王敗寇,因為輸了這場戰爭,他失去一切便成為流寇。
認命,所以離開宋國,不服輸,才會在這裡。
引他來遼京的黑衣人是另一條可能的道路。
「不錯,請你上北方來的,是我山陰君。但原本的目的地不是遼京,而是其他地方。」
摘下紗帽的裝扮,夜裡看來是黑色的衣著,在燭光下可分辨出是雜著濃紫色暗紋,略低的嗓音,音色的主人是個清麗美女,雖有年紀,較之江湖盛傳的第一美女息紅淚不惶多讓,但多了股修道者的出塵味,可眉間的一道紅痕又讓容貌添上一股狠戾之氣。
「完顏宗弼身上尚有迷藥的餘毒,我給他下了一帖藥,明後天就沒事了。」
也就是完顏宗弼現在不會聽見他們的談話。「你找我究竟何事?」要他修練魔功又千里迢迢走這一趟,顧惜朝對理由很是好奇。
「我找的不是你,是尊夫人,因為她過世我才不得不找你。」打手勢示意坐著談,自己在桌邊坐下。「之前曾提過,你自己練成魔功,在我師門中,只有你和我們的師父如此。師父是能見陽的人,但他死了,我們苦於無法在白日出現,所以有求於你。」
「我也無法見日。」
「當中自然差了點環節,聽說你能練成魔功,尊夫人居功甚偉。不瞞你說,師門相爭,半本的密笈藥譜和三寶葫蘆被九幽君帶走,三寶葫蘆後來轉入尊夫人手上,據聞尊夫人天資聰穎,仁心善術,京城沒有她救不活的人,只是救助都是一般百姓,不如御醫葉二指出名。想當然,尊夫人必定研究過三寶葫蘆的妙處,才能救你於走火入魔前,也知道其中一葫蘆內的喜蛛兒有令人忘卻的藥效。」
山陰君做過一番功課,對晚晴在開封的生活知之甚詳。但如此,反倒勾起顧惜朝痛苦的記憶,他知道晚晴醫術絕佳,經常救助貧窮百姓,但不知道她研究過三寶葫蘆。間接便是說明著顧惜朝忙於出人頭地,極少關心晚晴真正的生活與想法。他握起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求的與你一般,可以同一般人那樣在陽光下行走,你要功名,我則有遠行尋親的目的。因此才要你細細回思與尊夫人的對話。尊夫人當初助你修練,或者對那三寶葫蘆,沒有什麼意見提示嗎?」
迅速收拾情緒,「既然目的相同,我要先看妳的密笈與藥譜。」
露齒而笑,從懷中掏出兩本書。「顧先生也該拿出你所有的那部分?」
將三寶葫蘆擱在桌上。「書我沒帶來,裡頭文字可以被背誦予妳。但要合作我有條件。」
「你想要什麼?」
「若要我手上的密笈及三寶葫蘆,妳盡可在開封動手,當時的我已走投無路,有一點契機我都會抓住。妳說將我引至遼京是意外,我不這般認為,妳明知舞陽君的弟子在那邊,才用衛虎嚇唬我,讓我遇到完顏宗弼。怎麼想都太過巧合。」
「那又如何?」那表情像是在考問學生的老師。
「該我問,妳要什麼?」
山陰君勾起笑容,眼神帶著邪門,整個人妖艷險惡起來。「我很喜歡你,顧惜朝,別人說你反覆無常心腸狠毒,在我看來你倒是善良多情的很,做個交易都為對方著想。」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要你殺一個人。」
秋風肅殺,秋官主刑殺,入秋的月將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