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取什麼名字。
寫這篇的重點是想讓路德穿盔甲,所以這篇是穿越文。
小吉爾的暴跳完全是我無法控制的部分。
如果有覺得不順看不懂的地方請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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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東方的寒風帶著雲氣往西吹撫,擾亂了樹林的平靜,讓林間回盪著動植物不滿的低語。
路德維希睜開眼,灰糊糊的樹影和陽光落入眼中。陽光並非閃爍燦爛,只是亮,灰色略為陰暗的天空是熟悉的北方蒼穹,林木的窸窣聲混合狂風的呼嘯,間雜幾許突兀的鳥鳴,空氣中隱隱雜著泥煤的味道,有點像菸絲又有點嗆鼻的味道讓路德維希想起某種酒。
他知道自己身處北地野林,可是上一刻並非在此。路德維希思索自己為何在此,但頭暈得很,後腦勺的鈍痛感讓他稍起身就想吐,甚至連思考都會暈。在頭暈的威脅中,他只能維持原樣,躺在泥土地上不動,用眼皮擋住直落而下的光線,專心傾聽自己胸口鼓動的聲響,聽著空氣一次一次灌滿肺、胸膛一次一次用力將二氧化碳呼出;在周而復始的循環中,感覺那股塞滿腦袋、占據所有感官的痛楚如消氣的氣球慢慢地縮小,退守到身體深處。
隨著痛楚逐漸微弱,感官有餘慮探知周遭的動靜,聽覺恢復原本的作用,除了林木窸窣聲,取代鳥鳴的是越來越響的哭聲。
路德維希坐起身,確定頭不再痛了,小心翼翼地往樹叢外張望。
一名紅髮的少女騎士站在草原上,用盡身上所有力氣般嚎啕大哭。那絕非大家閨秀的默默垂淚、春花含露,而是生氣勃勃、中氣十足,又是跺腳又是搖頭,哭得淅瀝嘩啦,宛如夏日暴雨雷鳴。
路德維希轉頭靜靜地坐在原地。少女會跑到無人的地方大哭,定是不希望別人看到,誤入者若無法迴避,就該識相地裝做不在場。他思考自己為何會在這裏。猶記上一個場景是在家中客廳,哥哥很開心地說了些事情,遞給他一個東西。自己考慮半天,敵不過哥哥的慫恿,於是……
乍起的破風聲令他往旁一滾,單手撐地躍起,落入眼簾的是被擲出的匕首勁道兇狠地扎進原本他所在位置,殘餘的力道讓突出的劍柄前後搖晃。路德維希往攻擊源頭看去,現身的攻擊者是個約十歲的男孩,卻一身騎士裝扮,手提長劍,一雙血紅的眼瞳惡狠狠地瞪著他。
「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未及回話,外邊那少女搶先喊了出來。「吉爾!」
滿懷欣喜衝過來的少女,回應她的卻是喝斥:「拔劍啊妳這白癡!」
少女抽出長劍,擺出防禦的架勢,可是她不擔心眼前可能的威脅,更專注於男孩身上,「你……」
「閉嘴。」不耐煩地斷絕女孩的關心,男孩上上下下打量陌生人,質問道:「還不滾?」
啞然的路德維希不敢置信地望著男孩,那張兇悍如狼的臉很像吉爾伯特,身上的氣息也證明他是和路德維希同種的生物。那就應該是吉爾伯特了,但怎麼變小又穿著中世紀的騎士裝?「你……你不是人類吧?」
從呆望的表情中確定對方並無惡意,確認對方跟自己同是國魂的男孩,放緩了些口氣:「您是哪個公國?」
這樣的問法有著時空錯置感。路德維希不確定自己的身分在此時此刻能否明確定義,於是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還長那般高?」男孩提高的聲音宛如燃燒正烈的火把,惡聲逼人。「來做什麼?」
「……我醒過來就在這裏了。」
「剛醒過來?」紅眼裏的懷疑更深。
「我確實剛醒過來,請問這裏是哪裏?」
「我的領地。知道自己叫什麼嗎?」
「路德維希。」
不屑地哼了聲,「馬克的親戚嗎?爛名字。」男孩收劍回鞘,吹了聲口哨喚來兩匹坐騎,不由分說,趕著少女上馬。少女咬著唇,鼓著頰,滿腹不滿卻終究沒開口,上馬後把原本擱在鞍側袋裏的頭盔戴上,賭氣的臉撇向另邊。她坐得安穩挺直,無論近看遠看,都像一個年輕的騎士。吉爾伯特抓著馬蹬,一撐一翻就上了馬,策馬隔開了路德維希和少女。「您跟我們走。」他完全沒有讓對方上馬的意思。
所幸依國家靈魂非人的體能,尚能小跑步趕上馬匹速度。路德維希僅好奇目的地為何。
「到城裏。」想了想又補上了句:「我是吉爾伯特,普魯士公國。」
那座名為柯尼斯堡的城市,在大戰爆發前,路德維希和哥哥常到此地的教堂掃墓,看看康德的故居,做七橋巡禮,小時候還曾在附近的海邊撿拾琥珀。與所見相比,當下的柯尼斯堡佔地沒有日後的廣大,進城後沿著大道走至騎士城堡,能望見日後著名的柯尼斯堡教堂尚未發展出哥德式的裝飾,越過河大道盡頭的騎士城堡規模也未如日後兼有王宮的華麗,仍形似要塞1。大街上滿是工作的人和跑來跑去的孩子,商家在門外堆著一架一架的貨物,買賣的人大聲喊價交易,鐵匠在半開放的棚子下幹活,爐子裏的熱氣連隔段距離的街道上都能感受到,染布坊外頭晾著浸染刺鼻液體的布料,而不遠處可以聞到食物烹煮的香氣。五味雜陳與喧擾不安的氣味聲響充斥著大街小巷,實實在在是中世紀的城鎮風光。
眼前城裏的作息平凡,整個城市卻透著緊張的氣息,最明顯的證據便是在大白天,騎士城堡的大門緊緊栓上,守衛森嚴。
照顧他的騎士送上更換的衣物,挑明城裏諸事繁雜,為免有心人的關注,要來客換上尋常的騎士服裝,在客房稍候,主人晚些便會接待。
略伸展身體和走動以適應中世紀的衣著,路德維希環視周遭。身處的客房並非達官顯貴所使用、有著美麗窗景的向外房間,但朝著中庭的屋裏有窗有椅有桌,地上阻擋石頭寒氣的毛織地毯與牆上的掛毯皆有精美的刺繡花紋,顯示主人相當看重貴客,只是一名騎士坐在門邊椅上,像是監視又像是等候命令,凸顯主人公仍有懷疑。
在等候的時間裏,路德維希仔細回想這一切怎麼發生。
做為中歐地區的成員、歐盟的成立國之一、成為當年俾斯麥先生所言的「歐洲心臟」,路德維希參與諸多國際事務,鑒於第三帝國的往事,處處需謹言慎行,夾在強勢地堅持意見和鄉愿地同意諸國的意見之間,經常精神疲憊。回家之後,見到哥哥為討他開心而弄出的亂子,固然為其好意而心感溫暖,卻又有「額外加班」的疲憊感。
有天哥哥滿臉笑容地將一個盒子端到他眼前,路德維希蹙眉,腦中浮現的詞彙不是「禮物」,而是哥哥闖了禍因而買東西賠罪或是亂花錢。
「本大爺有這麼沒信用嗎?」
嘆了口氣,「怎麼回事?」
「上次說要去柯尼斯堡。」
「哥說不想去。」現在的加里寧格勒──柯尼斯堡──原是俄羅斯的軍事管制區,一九九六年對外開放後,不少柯尼斯堡的舊居民回去探訪。路德維希聽說柯尼斯堡大教堂重建完成,有意和哥哥一起回去探訪那片故土。原本興沖沖的哥哥聽說去加里寧格勒免不了與伊凡打招呼,隨即說不去了。
「要去啊!但不要看到那傢伙。」
「俄羅斯不是歐盟國家也不是申根國,穿過國境時一定要打聲招呼。」
「我們不穿過國境,他就不會知道啦!」
「海路有波羅的海艦隊巡視,空中也有領空權。」
「所以說用這個啦。」吉爾伯特得意地指著盒子,「跟亞瑟弄來的東西,可以傳送人的藥劑。本大爺試過了,直接從家裏轉到紐約……」
「你跑去紐約?」
「五天前。三天前你去開北約會議,阿爾弗雷德沒有提這件事情吧,那就表示他根本沒發現。」吉爾伯特萬分得意的解釋:「想著要去的地方,把一小瓶的藥水往腳下砸,就直接過去了。」
亞瑟的藥劑,說靈光是靈光,說不靈光也是很不靈光,本來要去柯尼斯堡……路德維希對過去的自己揍了一拳。柯尼斯堡是過去的名字,準確地來說,目標地點是「俄羅斯加里寧格勒市柯尼斯堡大教堂」;為何會改變了時間,恐怕是當時他曾向哥哥詢問:回到柯尼斯堡想做什麼?哥哥說要掃墓,起碼去看看葬在教堂地下室的安。看著興高采烈的哥哥,他想著:不知道對哥哥而言很重要的「普魯士的安」是什麼樣子。
路德維希轉向在門邊監視的騎士,「請教現在的普魯士公爵是哪一位?」
「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Albrecht Friedrich)2公爵,霍亨索倫-安斯巴赫(Brandenburg-Ansbach)家族。」
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公爵的長女就是普魯士歷史裏的「普魯士的安」。路德維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環節出了問題。可見要避免出差錯,使用藥水時最好是想著精確的時間和地點。但原本用以回程用的藥水不見蹤影,難道遺失在醒來的森林裏?
門邊的騎士見他要開口,搶著回答:「吉爾伯特大人會向您說明。請大人稍候。」
「我遺失很重要的物品。」
「我謹奉令留您在這裏,請您等候吉爾伯特大人抵達吧。」
儘管路德維希的力量足以撂倒這名體格高大、外表粗獷的騎士,他仍決定依循對方的意見,要找的是一個小瓶子,若能取得城主或當下普魯士-吉爾伯特的首肯,轉請城內居民協助,會更容易尋到。
但那個「吉爾伯特」,不等於自己所知、那個愛笑又囂張任性的哥哥──吉爾伯特。
進入騎士城堡時,在外邊城市感受到的緊張氣氛化為具體,一過外大門便能聽見城堡中的鬧哄,衛士們上前拉過馬時便急急稟告,跟在衛士後邊是幾個書記官,七嘴八舌,急匆匆地往吉爾伯特湧去。少女下了馬,摘下頭盔,一聲招呼也不打,像個和丈夫吵架鬧彆扭的女人,自逕進了城堡。吉爾伯特要幾個騎士跟上她,回頭覷了路德維希一眼,喚來一名騎士,交代招呼客人。路德維希知道被包圍住的吉爾伯特有事待辦,於是順著那位騎士的指引,往另邊走去。
還沒走上通往裏大門的長坡道,金屬相擊聲在後上方爆出,被追趕的騎士狼狽地逃出來,拖著大批追趕的人馬,轟然從通往城牆頂部的階梯衝下,在無路可逃的絕境中,發現一城之主在現場,隨即衝來跪下,宛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繩索,揪住吉爾伯特的衣襬,尖聲哀嚎:「大人,請原諒,真的是不得已,我不是……」
話還沒說完,騎士所低頭的對象抽起腰上的短馬鞭,揮下砸落的聲響得彷彿水瓶砸破在安靜的室內,原本執行追捕的騎士宛如被拉緊韁繩的馬,在三尺外煞住腳步,不敢上前,遠遠看著施暴者每一次揚鞭都甩著血沫。受刑者緊握著處罰者的衣襬,以後頸和背承受兇狠的力道,哀求聲近乎慘叫:「請您原諒,看在神的份上……天啊!請您看在神的份上……」
「在呼喚神之前你該知道有這等下場!」
吉爾伯特憤然踹往對方肩膀,衣襬撕裂聲響起的同時,週遭人彷彿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最後一擊是最重的一次,短馬鞭摔砸在被打到昏厥的人身上。
路德維希對這暴力的一幕皺眉,一片噤若寒蟬的寂靜中,他的視線和十尺外吉爾伯特忽然回過頭的視線交會,前方的小騎士發現路德維希看著他,不甘示弱地回瞪。那雙在他記憶中平靜時偏向藍紫色的眼睛現在是暴怒的紅,凶狠扭曲了他的臉,難以認出那會是未來哥哥總是笑開著的臉。
交錯的視線鬥劍般僵持好陣子,最後,吉爾伯特先別開視線,朝畏縮如羊的書記官揮起語言的鞭子:「到裏頭去。」
命令彷彿重新按下撥放鍵,周遭的人重新動起來。騎士拖走了昏死的罪人,書記官拿著卷軸繼續請求指示,領命的騎士再度請路德維希往另邊前進。
城堡裏忙亂的人們,透露著整個建築正被不安緊緊擁抱,掙扎地想透一口氣,恐怕無暇他顧。
路德維希輕嘆了口氣。無論如何,當下走一步是一步了。
解決騎士和書記官的問題,將之趕出房外,吉爾伯特跌坐椅上,吐了口陰鬱的長氣,血滴溜似的眼睛映著地上錦織的花紋,伊斯蘭風格的花草紋在他眸子裏彎曲蔓延著。這個對孩子而言過大的房間是騎士團榮譽團長的房間,是他一直以來的住處。太過整齊的房間裏,突兀的是地圖櫃裏的散亂和桌上拆了封的信筒與羊皮紙。
雖然對城裏該辦之事下達了指示,但燠燥之氣揮之不去,城裏騎士和書記官的焦慮緊張全部轉移到他身上,疲憊如望日滿漲的潮水迅速漫起,企圖將他窒息,他掙扎地冒出水面,警醒自己不得鬆懈;另一個自己卻拖著他,呢喃著已盡了力,不該越俎代庖干涉人們的決定,人的意念不是國魂能左右。兩個聲音在腦中相互叫囂,相爭不下,吵著要從腦中爆出,引起頭側一陣又一陣的抽痛。他將臉埋進靠著椅背的手臂中,企圖靜下心安撫,卻又不得其法。
他能感覺有另一個聲音,有個幽靈低頭看著他,督促著他。
「所以呢?」也許聲音低得像是在呻吟,也許聲音根本沒出口,那也不重要,他知道自己根本是在自言自語。「我本來就不能做什麼。」
不存在的幽靈發出不認同的意念。
少年把頭埋進了自己的臂膀裏。「該死的,你為什麼要提醒我那些過去?」
過去的時光歷歷在目,條頓騎士團國稱霸波羅的海東岸,是漢薩同盟3強大的成員,在呂貝克的同盟會議上,誰也不敢看低他們,想加盟騎士團國的邦國如過江之鯽,他有權挑選,也有權懲罰。小小的吉爾伯特不需要思考繁瑣的事情,騎士團國的事情有大團長指揮調度,他只要跟著去旅行,接受人們的呵護和擁戴、討好和奉承,稍有不如意便修理對方,打不過就跟團長跟教皇告狀,對方總會得到可怕懲罰,很快就會乖乖聽話。
「在神的護祐下,我們無所不能,我們是無敵的!」
騎士們簇擁著白衣上繡著黑十字的男孩,那日陽光燦爛,眼前的一切金碧輝煌,他好高興自己成為騎士團的一員,擁有榮譽團長的名號,有著屬於自己的盔甲和武器。他過著無憂無慮、天之驕子般的生活。
美好驕縱的一切在坦能堡之役4.破滅,目空一切的鳥兒撞上網,發現羽翼全無用處,帶著撕心的驚恐從天上摔落。兵敗如山倒,指揮一切的大團長戰死,接任的副團長一個一個在戰場上身亡,他和殘兵被菲尼克斯和托里斯追趕,逃進馬爾堡(Marienburg)5.。手上還有武器,卻如手無寸鐵,向來耀武揚威的騎士此時猶如驚慌的羊群般擠在一起,恐懼且沉默地望著因攻城槌撞擊而不斷震動的大門,俎上魚肉般等著末日降臨。
小小的吉爾伯特抓緊副團長沾滿血和塵的衣襬,站在隊伍最前列,瞪大的眼裏充滿恐懼,望著即將被攻破的城門。青銅鑲框的木板隨著攻城槌次次撞擊次次震動作響,畏懼也隨之次次的加深,猶如一噸一噸的重量壓落於頭上,直至壓垮瓦解所有思考與理智,恐懼成了哭叫爆出口,淒厲地劃開迎戰騎士們的死寂。所有騎士頓時面面相覷,比面對城門攻破更驚慌地轉頭看向他。
男孩還不及換氣哭第二聲,副團長的巴掌宛如火燙的鐵錘甩在臉上,狠重的力道把原本附著於上的淚水打得濺出去。吉爾伯特捂著臉,劇痛瞬間刷白了思考,眼睛的水龍頭瞬間被鎖上。
「別哭得像找媽的小鬼,白癡,條頓騎士是劍與火,不是發臭噁心的爛泥!」
「……你說什麼?」那一巴掌打回了感官,但聽覺和大腦的連接仍未串起,吉爾伯特呆呆地看著副團長。
「我說,」副團長沾著血汙、滿是鄙夷的表情逼到眼前,「廢物,你不配是條頓騎士!懦夫!」
「你說什麼?!」羞辱帶來的怒火讓男孩揪住對方的鎖子甲,暴吼出聲:「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有我才有你們,沒有我,你們什麼都不是!」
「有這種狠勁這才是我們的條頓騎士團。」副團長放緩了聲音回答。在吉爾伯特訝異地鬆開手時轉頭對四周的騎士大吼:「劍握緊,箭上弓。我們是條頓騎士,是波羅的海的主人!」
騎士握緊了手上的兵器,大口呼吸,傳入耳中的攻城槌聲越來越小,取而代之的是副團長的大吼,在沾滿血污的盔甲上彈跳,聲聲灌進耳:「抬頭挺胸!用劍與火送他們到上帝的審判臺!」
騎士們大吼著,舉起了武器。
「送他們上審判臺!」
波蘭和立陶宛的聯軍最終沒能攻進馬爾堡,一者在波莫瑞(Pommern)的亨利希.帕勞恩(Heinrich der Ältere von Plauen)團長帶著四千騎兵馳援,二者聯軍因為季節農作,決定不久耗而退兵。守在城中的條頓騎士逃過一劫,但大團長和副團長全數戰死,騎士損失大半,在徬徨之際,他們選擇亨利希.帕勞恩成為新的大團長,支付菲尼克斯鉅額賠款,求得喘息的機會。
戰敗猶如鏟子,掘開權勢的根底,衰敗如潰堤的洪水,沖毀光榮的一切。結盟城市的叛離、騎士的不滿、內部交相惡鬥、對波蘭的復仇失敗,一再一再凌遲削弱騎士團的威信與力量。在大半的騎士離開、殘存的騎士已沒有足夠的能耐立足自保,原是天之驕子的男孩只能硬著頭皮,到華沙低頭,承認自己是波蘭的附庸,在新任大團長的示意下,忍住咬掉對方手指頭的衝動,行了宣示服從之禮。
吉爾伯特沒有一刻不想逃離此等屈辱的困境。每次選出新任的大團長,考慮的不再是聰明才智,而是大團長的家世能否為騎士團國帶來支援、是否能拉近與教皇或者任何強國的關係、可否協助騎士團離開聽命於人的處境。他和大團長甚至親自走了西方一圈,求著所有能搭上任何一點關係的邦國,但拒絕與冷漠一再又一再地讓黑鳥往更深的淵藪跌落。
在威滕堡(Lutherstadt Wittenberg)見過馬丁.路德後,阿爾布雷西特大團長6決定將騎士團國轉成公國,定都柯尼斯堡,讓馬丁.路德的學生在公國內傳播新的教派。
但普魯士公國的處境依舊艱困。
「上帝沒有放棄了我們,是教皇背離了我們,我們會以自己的劍和火侍奉上帝。」
神沒有放棄普魯士,這一切是神的考驗。神真的沒有放棄普魯士公國?其它邦國都開始成長,波蘭、立陶宛、瑞典、丹麥、匈牙利、奧地利都成長為青年外表,為何吉爾伯特仍是孩童的模樣?是因為公國成立之時大半的騎士離去,造成他的虛弱?或者那些不滿的城市貴族和平民造成他不會成長?
市民不在乎吉爾伯特,只要能賺進大把的金錢,他們壓根不在乎依附於誰、成為哪個國家的人民。愚蠢的是,之前的自由貿易是依靠騎士團國的勢力,而今普魯士公國隸屬波蘭王室,隨時會因為波蘭國王與波蘭貴族的不和而遭受牽連,經濟倍受威脅。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曾想正式加入瑟姆7,以取得同波蘭貴族一般的力量,卻被排擠拒絕。
當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提起與外聯姻,引入另一勢力對抗波蘭時,吉爾伯特還以為公爵的精神病又發作了。在國家以統治者血緣傳承為向心力的當下,國魂的存在與否和繼承人息息相關。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曾經有兩個兒子,但不到三歲便夭折,僅有四個女兒,而波蘭不承認單獨的女性繼承。
「你不只一個女兒,就算把女兒嫁出去,公國的繼承是分散的。」
「但能得到新的力量。」
「誰向你提親了,布蘭登堡先生嗎?」自從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時好時壞的精神疾病讓他不能視事,攝政人選未由母方的親戚──波蘭王室或哈布斯堡──中選擇,從父方親戚──霍亨索倫家族──選擇。目前普魯士公國的攝政,是來自布蘭登堡-庫姆巴赫的格奧爾格.腓特烈(Georg Friedrich I. Brandenburg-Ansbach-Kulmbach)。想也知道攝政會為自家利益打算。
「不是分支,是布蘭登堡選帝侯國,著眼點在瑪麗的女兒能繼承于利希-克里夫8和普魯士。」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打斷吉爾伯特的不滿,「霍亨索倫族規是長子繼承所有土地,土地不許分割。若想放棄繼承普魯士公國,就得一同放棄繼承于利希-克里夫的可能。」
「你把我當成陪嫁品送過去?」國家的合併使得國魂們組成一個家族,合併的方式決定了國魂在新家族裏的地位。明媒正娶的婚姻是體面且有尊嚴的合併方式,但當下公國等同賣掉女兒以求活路,說得上什麼體面?
「難道你有更好的選擇?」
吉爾伯特無話可回,咬著牙,血紅的眼中滿是怒氣。
「當我們走過黑暗之地的時候,我們不用害怕,因為神與我們同行。」
「閉嘴!」吉爾伯特恨透這段禱辭,每一次陷入危機時,大團長都會引用,但希望總帶來更深的絕望。「祂真的與我們同行嗎?」
「不是神,是事在人為,我們會抓住任何離開黑暗之地的機會,在能選擇時為自己做最好的安排。」
這句話也是公爵的寫照,他的精神疾病時好時壞,幼時所期盼、獨當一面的公爵生涯迅速地離他遠去,清醒時僅能看著手中權力一點一滴地被剝奪:企圖融入波蘭的努力化成空,再一次向神聖羅馬帝國靠攏的計畫也消失──該死的哈布斯堡讓神聖羅馬帝國跟教皇是一伙的。能選擇的出口一個一個關上,他不得不在神賜予清明亦或是恍惚中,決定了一條路。
吉爾伯特很清楚公爵所指的是目前最好的一條路。固然是為了有機會在未來入主萊茵河邊的于利希-克里夫,但最實質的是拿到普魯士公國,霍亨索倫家族重視這件婚事,盡力將普魯士公國的宗主國打點得妥妥當當──與俄羅斯、丹麥的戰爭導致波蘭財務吃緊,波蘭國王以承認霍亨索倫家族在普魯士公國的攝政權交換長期的金錢支援。且為表示對公國的尊重,霍亨索倫家族繼承人將親自到柯尼斯堡舉行婚禮,並在公國居住數年。
這變相的,是希望普魯士迅速與選帝侯國徹底同化。
那普魯士會消失嗎?吉爾伯特還能存在嗎?人的生老病死已看得太多,對自己卻不甚了了,他無能掌控自己的健康或生死,連如何會死會消失也不知道。當自己因為騎士團的內鬥而發起高燒,渾身彷彿被拆開般的劇痛,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無能為力的憤怒與無奈,讓他更想知道自己是什麼。
與阿爾布雷希特公爵前往西方尋求奧援時,他觀察、詢問一些國家靈魂的下落,國家合併之後,原本的國家靈魂有的存在,有的消失,他想知道為何存在,為何消失。
他沒有得到答案,手上的籌碼卻迅速地逐一消失。他拼命抓住殘餘的資源,一再被焦慮質疑所做的是徒勞,一切將回到當年束手無策,瞪著即將被攻破的城門,任恐懼累積直至理智崩潰。但如今的吉爾伯特已非往昔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困局激起的是暴躁與專橫,他人的質疑與犯錯如點點火花,隨時讓盛滿火藥的他瞬間炸開,怒氣沖沖:
『妳以為有選擇的餘地?』
『今天妳就呼天嗆地,妳懂什麼不擇手段?』
不能因害怕而不行動不做決,做決之後又焦慮不安。加入布蘭登堡之後能繼續存在嗎?之後又會如何?
如果做與不做的結果都是破滅……
──我們可以反抗,即使註定輸去一切,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面對死亡。條頓騎士是劍與火,就算是毀滅也是抬頭挺胸站上最後的審判臺。
──或者放棄一切抵抗,忘記我們曾是波羅的海的霸主,否定之前的驕傲,變成為了生存而搖尾乞憐的狗,繼續跪在別人的階下,把頭磕在神以外的跟前。
乍起敲門聲將他從思緒裏扯出來。聽著外邊的人自報姓名,他又沉默了好一陣。門外人知道規矩,在外邊等候,等著神色嚴肅的少年打開門走出來。
主要的出入口和轉角時時刻刻都站著戍守的人,四周的火炬照亮守衛身上的兵器與盔甲。高塔除了出入口,頂端沒有衛兵,只有定時前來眺望遠方情況的哨兵會來這裏,陡峭光滑外牆無處可藏身。他們在塔頂俯瞰整座騎士城堡,夜裏強勁的風撥弄著他們的頭髮。
「還是沒有消息?」
整個城市表面上正準備迎接來自西方的女婿以舉行婚禮,實際上一些柯尼斯堡的貴族和波蘭貴族連成一氣,打算阻止婚事,城堡裏的騎士們正防備著反對者的搗亂。不幸的是布蘭登堡的娶親隊伍失去消息。吉爾伯特連連派出好幾隊人馬出城尋找,未有回訊不說,連搜索隊也沒有回來。
他的副手安斯巴赫搖頭。「我們的使者怕是中途被殺了。」
雖然派出的人馬可能被滅口,但布蘭登堡的娶親隊伍是一整個軍團,波蘭不可能對其動手,最可能的手段是讓其迷路。吉爾伯特很清楚是菲尼克斯在搞鬼。「城裏怎麼樣?」
「大家很不安。」前兩天把城內人全數清查,趕走反對者在城裏的內應,使得雙方衝突趨向白熱化。「而且反對者可能會有行動。」
「他們要行動只有在布蘭登堡人來之前,時間不多,只要那ㄚ頭別又搗亂,那些傢伙是動不了公爵家族。」想到幾天前進行的肅清因著安的妄動而差點橫生意外,吉爾伯特就想嘆氣。
「……瑞典情況不好,卡爾親王9正在鞏固勢力。攝政到秋初都得留在斯德哥爾摩,齊格蒙特三世也不可能約束波蘭。」被瑞典議會承認為新任瑞典國王的波蘭國王齊格蒙特三世10,因為改信天主教,讓瑞典人感到不安,與信仰新教的親王卡爾正明爭暗鬥。身為波蘭屬國的普魯士公國必須嚴密觀察情況,避免捲入兩國的波羅的海爭霸,於是攝政格奧爾格.腓特烈滯留於斯德哥爾摩。而齊格蒙特三世人在瑞典,也無法有效控制各自為政的波蘭貴族。
「但波蘭-菲尼克斯沒有隨齊格蒙特三世在瑞典?」
「波蘭的菲尼克斯大人沒有去瑞典,他留在國內主持瑟姆。」
所以有時間搞出這些事情,況且,不按牌理出牌的菲尼克斯是否敢做出比「害人迷路」更過分的惡作劇,吉爾伯特也沒有把握。這種僵局已經四天,受制於人的壓力已磨盡他的耐心。望著在夜色中朦朦朧朧的大教堂尖頂,沉默了好幾分鐘。「那傢伙怎樣?」
青年頓了一下,會意到長官是指今天帶回來的異邦人,「他說丟失了物品,希望我們幫忙。」
「劍呢?」
「學過不常用,但身手很好。監視他的人說他問過公爵是哪位,可能不清楚這裏的情況。」
抿了抿嘴,吉爾伯特下了決定:「我會親自去找布蘭登堡人。」
安斯巴赫的神色轉為驚慌:「幾天前才肅清城裏,騎士們都很不安,需要您的領導。請由我去找布蘭登堡的人。」
「之前的使者沒有回來,你不會是例外。」
「那些城市貴族若知道您不在城裏……」
「就讓那些城市人知道我不在。與其等他們攻擊,不如由我們決定時間。」
「可是,城裏的騎士還無法……」
「住口!」他在副官的反對中看到害怕。即使城內騎士受到良好的訓練,曾追捕城外的盜賊,戰爭經驗仍不足,多半未上過戰場,安斯巴赫和少許騎士雖參與過十多年前的但澤圍城戰11,但都不曾真正上陣指揮大局。
追根究柢,卻是要怪吉爾伯特自己,自前任公爵失勢,他牢牢掌控柯尼斯堡城內防務,進而導致城中騎士毫無經驗,皆依賴他的指揮。如今他要離城,城中騎士自然張惶。
吉爾伯特緩下聲,難得有耐心地對年輕的副手解釋:「公國併入布蘭登堡,我可能得長期留駐柏林,這裏僅留下公爵和攝政,必須由你主持防務,單獨面對漢撒同盟和波蘭-立陶宛聯邦的攻擊。相較起來,今天的情況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那個異邦人和我一樣。我會讓他協助你。」
青年囁嚅地認命:「是,就依您所言……」
「把頭抬起來,安斯巴赫!」不滿意副手的聲音,他厲聲斥道:「你在誰的麾下?」
安斯巴赫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普魯士。」
「我們是劍與火,就算戰死,也是抬頭挺胸。知道嗎?」
這次騎士的回答強而有力:「是!」
亞瑟.柯克蘭端出剛烤好、狼口完美的司康餅,週遭響起常人聽不見的精靈歡呼,一再被外人吐槽廚藝不佳的大英帝國紳士笑得開心。
「茶就由你們挑選了。」聽著精靈們爭先恐後衝往茶箱的振翅聲,亞瑟將糕點用保溫罩蓋妥,和四人份的茶具一同在後院的野餐桌上放妥,思索該不該將電熱水瓶拿到外頭來以方便沖茶。罷了,在廚房沖好水,端過來也免去等茶葉落下壺底的時間。
正當他端著滿是熱水、裏邊茶葉逐漸開展的白瓷壺,跨進後院,人型風暴猝然捲過後院薔薇花叢,撲撞上來。亞瑟被那一擊推得後背撞上廚房後門板,痛楚讓他稍瞇了眼,沒來得及確認手上的茶是否打翻大半,吼聲轟進耳朵:「你把威斯特弄到哪裏去了?」
美好的下午茶被打斷,領口被勒,任誰都不會有好臉色。但,英國人可是面對任何情況都不會驚慌失措。亞瑟在心裏哼了聲,確定手上的茶壺沒翻,才怡怡然抬眼。「關我什麼事?」
「當然是你的事!你的藥把我弟弟弄不見!」到柯尼斯堡不見弟弟出現,以為是錯過,誰料過了半天還不見弟弟出現或聯絡。吉爾伯特不顧被伊凡發現的風險,把整個城市地毯式搜索一遍,就是不見弟弟的行蹤。這樣算起來,當然是那瓶藥的問題!
「藥?」亞瑟面露疑惑,幾秒後才想起自己賣了什麼給眼前氣急敗壞的普魯士人,隨即冷笑,「那藥是隨使用者想法做轉移,使用者的想法不能要別人負責。」
「絕對你的藥出問題。」
「藥不會有問題,是使用者的問題。」
「是藥的問題!」
「使用者的問題。」
無聊的指責來往交錯三次,雙方隨即覺得很可笑,責任追究壓根於事無補。吉爾伯特不甘不願地鬆開扭住衣領的手,亞瑟自顧自地將茶壺放到後院陳設完畢的桌上,扯了扯被抓縐的領子以理平摺痕,接著將茶倒進白磁杯中,以「無視」回應質問。
無視是比拒絕更糟的的反應,是把對方當成空氣不在現場,剝奪對方存在於現場的理由。吉爾伯特敲了敲桌子,重新提出質問:「我家的威斯特呢?」
亞瑟把臉轉向另一邊花園,硬是無視。
吉爾伯特抄起盛滿司康餅的盤子,在亞瑟跳起來前,衝到後院另一頭的肥料堆箱,打開蓋子,整盤倒下去,如他所願地聽見後邊救援不及的英格蘭人倒抽一口氣,咬牙切齒的喊出罪魁禍首的名字。他拿著空蕩蕩的盤子轉身:「我家的威斯特呢?」
「以為老子還會幫你嗎?」
「為了你自己,當然。」最在乎歐洲勢力平衡的英國,敢坐視失去重心的歐洲大亂或者歐洲成為單國獨霸的世界?「沒有德意志的歐洲,法國重回歐陸強權,這是你最忌諱的。」
「現在歐洲經濟大亂,哪來的歐洲強權?」歐債問題相爭不下,就是因為路德維希帶著幾個國家不合群地不肯對紓困案點頭,德國代表若消失幾天或一個星期,僵持不下的問題自然會解決。況且,亞瑟試驗藥水時,先行設計了使用者回不來時,原世界的接應者如何追查的魔法陣──他怎能辜負長期以來支持且願意當試驗品的精靈友人?不過,他沒必要幫忙打斷下午茶的無禮者。「就算法蘭西斯主導歐洲,也不過是個分崩離析的歐洲。你弟弟存在與否,對大不列顛並不重要。」
「是嗎?」不怒反笑,「那好,三天內威斯特沒有回來,聯邦德國就說動泛北歐地區退出歐元區。」
「英國不是歐元區。」這對英國沒有直接的影響,亞瑟不想在乎隔壁的鬍子鄰居會如何尖叫。
「從經濟開始,接下來是軍事、政治,德國會開始重新武裝。」吉爾伯特目露凶光,「就來看看,誰比較需要『德意志』!」
安斯巴赫領著路德維希,介紹城堡的大致情況:哪裏是騎士們的起居處、哪些是城堡女眷的居住區、哪個門大致通往外頭。比起日後的柯尼斯堡王宮,當下的騎士城堡仍是中世紀軍事要塞的形式,較低處是能做為弓箭手由內往外攻擊的細窄長窗,超過三十呎以上的高處才有方形窗子。禮拜堂依舊是城堡裏最廣大的空間,也做為騎士集合與大團長共商大計之處。出入是兩個以青銅加固的大門,因攻城戰的防禦網已擴大至柯尼斯堡城外圍的城牆,因此內城的騎士城堡僅少部分城牆改建成能抵禦火炮的菱形碉堡。
晚餐時,許久未現身的吉爾伯特領著他,與公爵家族見面。
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以陰鬱的表情打量新面孔,沒有說話。吉爾伯特也沒期待罹患精神疾病的公爵會開口,繼續介紹一群看似娃娃般的女眷:典型南德名媛的公爵夫人瑪麗亞、和母親很像的次女瑪莉亞和三女蘇菲亞、纖細的四女愛蕾諾和八歲的么女西碧拉,外表和公爵最像的長女──安──則一臉不悅地站在母親身邊,隨著介紹行禮。
「這位是路德維希,來自神聖羅馬帝國的騎士,這幾天他會待在城中。」
吉爾伯特只介紹客人的名而未介紹姓,讓出身哈布斯堡家族的公爵夫人有些胡疑。「請教這位閣下的姓氏。」
「我知道就夠了。」
發覺公爵夫人對吉爾伯特的回答有些不悅,路德維希補上了解釋:「我曾受教於哈布斯堡的羅德里西閣下,也與馬克希米安閣下熟稔。」這是個攀親帶故、依血統和宗教了解對方背景的時代,路德維希的情況該稱稱自己受教於布蘭登堡的邦國代表或者吉爾伯特,但時代問題讓他決定改變措詞,否則遇上布蘭登堡的娶親隊伍可就麻煩了。
聽到帝國內大貴族的名字,公爵夫人略安了心,但對吉爾伯特可是刺耳。他沒有現場發作,說明了有事待辦、不與公爵家族用餐,便打算離開。這時公爵開口了。
「威斯特,是來自西方的意思。」公爵迷茫的藍眼望著眼前的路德維希,又彷彿聚焦在不存在的人身上。「馬克希米安閣下,您到這裏來,是希望將普魯士帶回德意志嗎?」
以為客人的錯愕因著胡言亂語,吉爾伯特放低聲音的解釋,「不用在意,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裏已經沒有人民,只剩下土地,吉爾已經留在您的身邊,您還想要什麼?」
無視公爵發作的精神病,吉爾伯特帶著客人往另邊通道走去。轉上樓梯前,路德維希還能聽見後邊侍從的安撫聲響,和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像是爭辯的聲音:「普魯士已經是帝國邊陲的窮親戚,您還想要我們犧牲什麼?馬克希米安閣下,我們不是維也納的那群狼……」
一身輕裝的吉爾伯特領著他走,走得很快,熟門熟路地轉上幾個小樓梯和小通道。路德維希發現他們抵達的是一間臨時騰出來的小房間,關上樓梯門,隨即能查覺這個房間原本該是大型的儲藏室,雖然冷涼,悶窒感卻縈繞不去,整個房間只有高處有一扇卡著鐵欄杆的小窗,儼然是密談的好地方。
讓客人環顧四周之後,從屬下稟告的事情中將對話起頭:「聽說您丟了某樣東西,打算出城尋找。是什麼?」
「是一小瓶的藥水。」
「很遺憾,現在我不能讓您出城,起碼等到兩天後。」
「為什麼?」
「有叛亂。」吉爾伯特走到牆邊,看了看高處窗子的情況,似乎確定沒有人在外頭或觀望隱隱透入的星光。「我想與您交換條件,若您能幫我,兩天後,我就動員這裏所有的人幫您尋找。」
「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我要請您保護安,就是剛才見到的公爵長女。」吉爾伯特不確定眼前金髮青年的身分。成為公國前,他曾陪同大團長前往帝國會議,造訪可能對騎士團國伸出援手或者交易的國家,這個青年不在當時拜訪的名單內,剛剛這青年自稱認識神聖羅馬帝國-馬克希米安和奧地利-羅德里西,由此推測,他可能是更往西的國家。「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繼承人將親自到柯尼斯堡迎娶安。」
路德維希迅速地在腦中翻閱資料,核對當下的年代:普魯士公國即將與布蘭登堡合併的前夕,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繼承人約翰.西吉斯蒙(Johann Sigismund)離開領地,越過屬於波蘭的波美拉尼亞地區,至普魯士公國與安成親,數年後才會帶著妻子返回柏林。「長途旅行至此結親是很冒險的行動,有特別的原因?」
「布蘭登堡想藉此表示對普魯士的尊重,同時也因為柯尼斯堡的城市貴族反對安出嫁,波蘭的部分貴族也反對公國由布蘭登堡治理。」
「布蘭登堡的人知道這裏的情況嗎?」
「知道,選帝侯約辛姆.腓特烈(Joachim Friedrich)讓他兒子帶了軍團過來。他們遲遲未到,恐怕是波蘭人從中作梗。」吉爾伯特頓了下。「我要親自去接他們,這段期間要請您保護安。」
「何不委託城裏的騎士保護?」
「……城裏經過肅清,人手不夠。」
言外之意便是城裡沒多少能信任的人。「你不擔心我跟波蘭有關係?或者有其他的可能?」
「我當然懷疑。但若您想劫走安,在城外就該動手。」那張臉扭曲了一下,是過於嚴肅的人企圖表達自己也有示弱之時的不甘願表情。「我認為您對普魯士沒有惡意。如果您同意幫忙,婚禮後我會全力幫您找尋您要的事物。您同意這項交易嗎?」
「我很願意幫忙。」
沒料到對方答應得這般快,吉爾伯特愣了幾秒,「……我很感激您,路德維希先生。」
「請叫我路德吧。」儘管依當下的關係,對於初認識的人都是用「您」稱呼,但路德維希很不習慣聽到吉爾伯特用「您」、「路德維希」稱呼自己。既然不能以暱稱「威斯特」稱呼,「路德」是比較能接受的稱法。
吉爾伯特不置可否。「我馬上要出發。城裏守備的事情已經交代妥當。我們出去吧。」
火光燐燐的樓梯底,一名騎士捧著斗篷和武器,報告坐騎已備妥。吉爾伯特圍上深色的斗篷,因為個子太小,他將箭筒和弓背在背上。見到上司出現的安斯巴赫帶著幾個文件趕上前,低聲了些話。跟在後邊的路德維希看到吉爾伯特指了指後邊的他,拿著羽毛筆簽了些文件。
一行人快速地走下前往城堡邊門的通道,陰暗沒有窗戶的通道裏,牆上鑲點的燈火難以照亮地面全部。路德維希只有觀察走在前面的銀髮,依著吉爾伯特走路的起伏,確定通道的狀況,也因此經過主堡側邊、要下樓梯時,銀髮的男孩忽然慢了幾步,後邊的人差點撞上。
路德維希直覺順著吉爾伯特轉頭的方向望去。
隔著中庭的另邊通道上,一雙藍灰色的眼望過來。前後被姐妹們限制住行動的安站在那邊,女孩們因為中心人物停住腳步,跟著長姐的目光看向對面。
路德維希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吉爾伯特已經恢復原本走路的速度,繼續交代安斯巴赫其他事情。對面通道上的安沒有往前走,目送著對面的身影沒入樓梯的陰影中。
穿過門廊,抵達通往邊門的小廣場,外邊的夜風迎面撲來,給了個涼爽的擁抱。小廣場裏,兩個騎士牽著馬,另一匹上好鞍的黑馬正不耐低嘶。幾個騎士正由邊門守衛處觀察外邊的情況。縱使天上月色皎潔,邊門外仍是一片令人膽寒的黑暗渾沌,窺伺著點著盞盞燈火的騎士城堡。
小小的吉爾伯特翻上黑馬,等候部下確定外邊沒有異狀。半晌,忽然轉向路德維希:「您一直用『你』稱呼我,這是貴國的習慣?」
沒料到有此一問,路德維希這驚覺說話習慣對眼前的吉爾伯特並不恰當。「是我的習慣。」
「我只有公爵家族能用到『你』,還有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國家……」抿了抿嘴,落寞的陰影掃過臉,「我沒有什麼對象能用那個稱呼。」
「你會有的。」路德維希斬釘截鐵地回答。「你會有可以信任的對象。」
男孩哼笑了聲,認為希望渺茫。不多時,一邊的騎士報告可以出發,他向金髮的青年點頭致意,「拜託您協助了,路德維希……路德先生。」
常常聽到一個人物的名字,和實際相處的感覺是不同的。在柯尼斯堡還是德國領土時,哥哥幾乎每年都回柯尼斯堡大教堂,探望躺在教堂地下墓室的大團長和普魯士公爵家族。「還有安,她在這裏,沒有跟丈夫葬在柏林。」撫著石棺邊緣的哥哥苦笑著:「好女孩。天曉得為什麼會有個笨蛋兒子。」
被哥哥以「好女孩」形容的安,是什麼樣的人?
路德維希被安排為公爵千金這幾天的保鑣,此年代的貴族女性,沒有近代所想的「完全不能與男性接觸」,就像昨天監視者在門邊盯著他一舉一動,路德維希坐在門邊的椅上守備,房裏的安正讀著一本書。
房間裏的物品不因為房主是女人而有柔和之處,相異於西歐地區流行的巴洛克裝飾藝術,這裏維持著從要塞轉變而來的儉樸,說得上是裝飾的,僅有地毯上美麗的編織花樣和牆上有著宗教花朵圍繞條頓十字的大型掛毯。因著婚禮將近,新娘子的嫁衣也在屋裏,但上邊罩了一層防塵的白布,讓嫁衣宛如無頭幽靈。
路德維希對困在過去時空的處境並不著急,最差的狀況是找不到回程的藥水。他確信哥哥發現自己不見了,定會用盡所有辦法來找他,所以他該按照登山手冊中對於遇難迷路者的警示:確保不要失溫脫水、盡力標示留下的痕跡、若失去方向就停留原地等待救援。他唯一擔心的是:哥哥為了找到他而不顧自己安危。
這種安心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有時路德維希自問為何他們能成為如此親密的兄弟?哥哥曾說自己沒有兄弟,是意外帶回他,也說過不是因為要補償什麼,就像是認定了、用所有手上的條件去完成兄弟這項聯繫,至於為什麼是路德維希,吉爾伯特說是「巧合」。
聽似隨便的理由讓孩時的路德維希不安,很害怕被拋下,他在普魯士國家圖書館裏找尋自己可能的過去,企圖找尋不僅止於巧合的證據,反惹得吉爾伯特不快。哥哥的怒氣讓他更懷疑一定有著某種緣由。
『你會明白,而不是找到。』普奧戰爭時,吉爾伯特把他托在波茨坦,布蘭登堡-漢娜在波茨坦新王宮圖書館裏找到正在讀書的他,預言般說道:『你會放棄尋找,接著明白答案。』
書上的一切不如後來發生的事情,也許奧地利-羅德里西有更多詳細的答案,但一切的疑問起源於不安與害怕。當他沒有回應羅德里西的挽留,往吉爾伯特張開的懷抱跳下去,路德維希知道不必再問為什麼和彼此的過去,他就是有一個總是在身邊、天不怕地不怕、愛笑又精力旺盛、和小孩子一般的哥哥。
而那與當下所遇到的嚴肅少年一點都不像。
國魂的生命長久,多多少少會改變,例如羅德里西曾是有驕橫脾氣的大少爺,一個不順心就出手傷人,聽說更早之前是個受欺負的孩子,常常是瑞士-瓦修在照顧他;菲利奇亞諾是個淘氣的男孩子,許久以前則是個奸商。十六世紀末和十九世紀的吉爾伯特個性天差地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卻也令人好奇,是歷經哪些轉折,才讓吉爾伯特成為他所認識的哥哥。
「路德維希先生。」安放下書,她已經懶得假裝了。「您有事情想問,是嗎?」見青年遲疑,安瞪著他。「用不著迴避什麼,一個新娘子在外頭哇哇大哭本來就不是尋常事,不好奇才奇怪。」
被誤會問題方向的路德維希順水推舟:「我確實有些好奇,妳不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對象,那是為了什麼?」貴族千金所受的教育重心是婚姻為家族帶來利益,國家間的聯姻是經過長期談判,如普魯士公國隸屬波蘭王國,無男嗣的情況下,得先取得波蘭的首肯才能將女兒出嫁,種種的折衝交涉,絕非一個月或幾天才得知自己將嫁給不中意的對象。
「是不滿意這場買賣的內容,覺得自己吃了虧。」安挑起眉,眼神毫不畏怯地直視,讓那張臉兇悍又凌利,在騎士裝扮下,還能說是男孩子氣,但搭上少女裝扮,便顯得不合宜,如果刻薄一點,甚至可被形容成不好看或猶如惡婆娘。顯然,安並不在乎這一點。「我是公國的繼承者,理當知道這公國被賣了怎樣的價錢,也有權對這個價錢不滿。」
「但妳的不滿沒有得到回應。」
「或者說,回應讓我知道我的愚蠢和我的責任。」安毫不客氣地回應,「很遺憾之前讓您見到不得體的一面。我承認那確實是愚蠢之舉。」
路德維希避開了怒火之矛:「我很抱歉不巧撞見了。」
「無妨,您初到此地,除非多言多語,也不會有人知道。您是國家靈魂,又自稱與哈布斯堡家的人認識,我想請教,您是哪個邦國?為什麼要隱瞞?」
「我的身分很難說清……」
「難道不是邦國?」
「我不是單純的邦國。」
「那麼,您是如何長成現在的模樣?花了多少時間?」
「……我的成長速度算是快的。每個國家情況都不同。」
「您週遭的人是如何讓您成長?有強大的經濟?或者擴張領土?或者有能幹的國王或將領?」
「請等一下。」連珠砲似的疑問攻擊般逼上來,路德維希連忙喊停。「就我所知,每個國家成長的速度不同。經濟、領土、國王都是原因,但何者是關鍵、時間長短與否,我並不瞭解。我的哥哥是順其自然,他也很意外我很快便有青年的外表」
「您的哥哥,也是國家嗎?」
「是的。」
「親哥哥嗎?」
「不算是。」
「那到底是?」
「您這樣追問,是為了……那位吉爾伯特嗎?」
「……是的。」安遲疑了一下,「邦國因為婚姻融合,那國家靈魂會怎樣?會消失或者成長?」
「國家的融合不直接影響我們的消失或者成長,我們的存在取決於人的向心力與認同,這僅止於我所知。我們究竟是什麼、如何存在、生長的條件是什麼,我們自己也無法弄清,很遺憾我沒有辦法回答更多。」
安氣鼓鼓地瞪起了眼,不是少女可人的嬌蠻,那雙灰藍色的眼珠子既凶悍又蠻橫,目光是抵人喉嚨的匕首,催人吐實。路德維希相信這雙眼逼問出不少她想要的答案,但被逼問者已經說了實話,況且路德維希並不怕她。
以沉默確認了對方不會退讓,她緩下氣。「吉爾請您保護我。他告訴您城裏將發生的事情了?」
「他認為會有針對您而來的亂事。」
「一旦反抗的貴族攻進城裏,您保護我的工作會更加困難。我要您幫忙安斯巴赫守備城堡。」
路德維希遲疑了下。吉爾伯特已告知防務將由安斯巴赫和其他資深的騎士隊長指揮,公爵家族只要移動至高塔避難即可,顯然安不打算如此。「如果發生亂事,您打算前往騎士大廳參與指揮?」
「我是公國的繼承人,吉爾和攝政不在,我有責任掌控狀況。」
「那裏相當危險。」
「他們不是要我死,我活著跟誰結婚才是重點。」她瞪著路德維希的藍眼睛,「若您擔心我沒有自保的能力,那您就錯了,安斯巴赫一直是我的練劍學弓的老師,我也同攝政一起處理公國的事情。」
「我不懷疑您的能力……」
「那好,我們下樓去看看情況吧。」安打斷了說服的話,起身往外邊走。
安斯巴赫巡視著騎士城堡,確定四下沒有異樣。
他的父親是條頓騎士,且是前公爵阿爾布雷希特的親信,年幼時,他被安排在吉爾伯特身邊見習,吉爾伯特去哪就得跟到哪,因此他的主人對城堡有多瞭解,他也不惶多讓。只是有時他的主人完全無視屬下已成長的身高,鑽進較小的隱密通道,暴怒地怪罪他沒跟上,那令安斯巴赫感到無奈。
那種無奈和書記官或其他騎士的無奈是不同的,同樣是要忍受,安斯巴赫從七歲開始,成為阿爾布雷希特.腓特烈的學伴,一起擔任吉爾伯特身邊的見習騎士,對他們而言,吉爾伯特像是一個厲害的大哥,一個孩子認為自己能追上、趕上的對象,畢竟他們外表都是小孩子,外表年齡差不到兩三歲,憑什麼吉爾伯特可以那樣迅速地翻上高大的馬匹,而他們做不到?過了幾年後他們發現彼此的差異,同情只是短短的幾天,因為要學習的課業忽然加重。
「先同情你們自己腦袋吧。」吉爾伯特在他們的桌上堆起越來越多的卷軸。
阿爾布雷希特.腓特烈學習主持公國大大小小的事情,安斯巴赫學習協助管理,他們得閱讀堆積如山的帳冊卷軸,通曉漢薩同盟的分布與當今情勢,了解小麥、琥珀、織品等貨物在波羅的海的買賣利益、計算公國的貿易盈餘,除此之外,騎士的修業也不能落下。在阿爾布雷希特.腓特烈成為公爵,又因為疾病無法視事後,政治上的事情交給來自布蘭登堡的攝政處理,城堡的警備由安斯巴赫負責。
從城垛俯瞰外邊的柯尼斯堡,他的家在城市的另一頭。安斯巴赫和家人不同住,多半留在騎士城堡。回城市裏的家是盡公民的責任:丈夫、傳宗接代、父親。那被安排以達成原騎士團成員與當地貴族融合的婚姻不是那般成功,除了孩子,他跟妻子無話可說,騎士城堡還比較像是家。
夫妻漸行漸遠的情況,比起城堡內外情況是小巫見大巫。在漢薩同盟逐漸崩解,商業利益一落千丈,騎士團和原柯尼斯堡的貴族因為意見不合彼此敵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導致安的出嫁成為引爆點。
吉爾伯特離開時交代他做最保守的防禦,也就是依靠騎士城堡本身的設計對抗想入侵城市貴族。
「這裏抵擋過波蘭和立陶宛的軍隊,夠你拖上兩天。」
守城者比進攻者多了地理的優勢,但瞭解城堡優缺點的敵人會想出其他的辦法對付,而且波蘭貴族從中作梗,會讓吉爾伯特難以找到援軍。
「他們也可能不會行動。」吉爾伯特邊走邊綁著斗篷繫繩,一邊交代,「但我希望他們動手,他們想讓阿爾布雷西特的事情重演,我們就徹底鎮壓他們。」
前任公爵阿爾布雷西特因為宗教問題,造成柯尼斯堡的城市貴族轉向波蘭國王要求罷黜普魯士公爵,阿爾布雷西特被剝奪實權,由年僅五歲阿爾布雷希特.腓特烈擔任名義上的攝政,擴大了城市貴族主導普魯士公國的權力。這個先例讓柯尼斯堡的城市貴族在反對公爵長女婚事時,有了再次行動的理由,更何況這次有波蘭的默許。
安斯巴赫認為城裏貴族企圖讓普魯士維持波蘭國王的直屬領,是不切實際的想法。目前波蘭立陶宛聯邦雖然強大,但並非無懈可擊,尤其波蘭貴族對王權的制衡、立陶宛曾反對前任波蘭國王12導致聯邦差點分裂、現任波蘭國王兼任瑞典國王因宗教因素與瑞典國內不合,在此當兒,一股腦地投向波蘭國王只是把賭注押在單一籌碼上,甚至捲入波蘭王權問題中。與布蘭登堡聯姻是才是分散風險、製造獨立機會的辦法。
為了讓婚盟成立,他得想辦法守住城堡,保務公爵家族。
盡管被交付重責大任,但除了學習過的知識和曾參與但澤圍城戰──而且是攻城的一方,安斯巴赫沒有守城的經驗,城裏大部分的騎士跟他差不多。接受騎士的訓練,將武器的使用、戰場上的陣列排序、號角的指令融為下意識的行為,企圖熟讀羅馬時代的軍事典籍《論軍事》13以增加指揮作戰的能力,但終究是紙上談兵。為今之計是老老實實地守備,提高警覺。
柯尼斯堡曾是波羅的海東岸的明珠,貿易大港,如今因戰敗而風光不再。當下望去,城市在不安的黑雲裏輾轉難安,底層的紊流在水面掀起皺摺波光,一般的市民早早返家,緊閉門窗,以免捲入紛亂。因為婚禮而建設的工程,沒有將半點喜氣渲染於這座城市,在街道上高高架起的慶祝裝飾在夜風中飄蕩,反如不祥的喪禮佈景。
巡視邊門後,他在開於正門上的小門門口駐足,考慮光線的問題。從城垛上看和從地面平行看去的感覺不同,大門外的火盆該再往外邊放,與城牆邊的火把的光線範圍銜接起來,更能映出附近蠢動的身影。可惜火已點起,不好再移動火盆了。他叫來值班工人,交代補充燃油前,外邊的火盆以新的替換,並往外側移動五公尺。工人們回答此時也差不多要補充燃油了,於是安斯巴赫監督工人推著搬運的小車子,將兩個新的火盆送到更遠的黑暗中。
遠眺城中影影幢幢的幽暗街道,安斯巴赫忽然想到妻子的娘家──比騎士團稍晚來到柯尼斯堡、因為貿易而富有的城市貴族。他希望妻子的弟兄不會加入那可能的反對行動,職責不說,戰鬥中刀劍無眼,他不得不利刃相向,若是不幸鬧得家裏不和就麻煩了。
他轉頭重新看著工人補充燃油,卻發現工人不見了。外邊的火盆忽然熄滅,細微的破風聲讓安斯巴赫直覺往左傾斜身體,黑羽箭正好從右耳側飛馳而過,撞上城牆的失準聲響挾帶隱身黑暗中弓箭手不滿啐聲。退回門內的他反手闔門,四個青銅鎖鈕伴著門另一面的羽箭敲打聲鏗然扣鎖。
「他們來了!」
才轉身,眼前一名城內騎士揮劍往他的頸脖砍落。
安斯巴赫連退好幾步避開致命的攻擊,但沒省掉幾處割傷。抽劍出鞘,他的視線與另外幾個騎士淺藍色的眼瞳相視,這才發現對方根本不是他認識的人。他巡視時只顧著想事情和眺望外頭,沒注意外邊大門的守衛已被掉包。
「你們剛進來的吧。」傍晚陪同吉爾伯特大人巡視時,大門邊的守衛仍是認識的人。門邊該有四個守衛,更遠的地方有警哨,現在皆不見人影。「要不然早就打開大門。」
「去地獄問他們吧。」
「恐怕是你們要去。」
對方朝同伴使了眼色,兩人朝獵物再次揮劍,另外兩人轉向大門的門鎖。安斯巴赫搶步上前,架住第一把劍,斜身撞向對方胸膛,在那騎士踉蹌退步的同時,持劍迎向另一個人的攻擊,對方連削帶砍,安斯巴赫轉了方向避免後顧之憂,覷準時間抓住持劍的手腕,腿橫掃向膝彎,在對方站不住腳重重摔在地上時,長劍迅速削過倒地者的喉嚨,接著重新面對第一位騎士,同時注意到領頭者將劍出鞘。
單憑他是無法阻止兩個騎士開門了,當務之急是警告城裏的人。安斯巴赫持劍防備,退了幾步,從口袋拿出響哨。
乍起的宏亮鐘聲彷彿一把刀子,劃破沉靜的黑暗。
「是警鐘。」在大走廊的安加快了腳步,「去前邊的看臺,那邊能看到前廣場的情況。」
「您該跟著家人一起避難。」
「有您的保護,我不需要擔心這些。」安提起裙襬,大步地跑起來。
穿過廳堂,衝到外迴廊,從狹長的窗戶可以俯看下方前廣場的交戰:越來越多的騎士從外大門上的小門湧進,外大門已被打開容一人進出的開口,而且持續被打開中,安斯巴赫正帶著城內騎士阻止。
「路德維希先生,您能把大門關上吧?」沉重的大門起碼要有十多人一同施力才能推動,現在根本不可能有那般多人能在混戰中關上門。安知道國魂的力量超乎尋常人,成年外表的路德維希也許可以單獨把門給關上。「不把門關上,還會有人湧進的!」
確定安站在弓箭難以傷及的地方,「您先留在這裏。」路德維希不清楚接下來的該怎麼走,索性直接從三樓的看臺跳下,奔往大門內側的混戰。騎士的打扮都差不多,光看外表很難分辨是敵是友。他將劍連著鞘使,劍鞘敲在盔甲上鏗鏹作響,儘管沒有真正用上力,非人的力量仍迫使一些騎士鬆手。幾個騎士揮劍殺來,不想傷人的他只有抓著人往門板上撞,把頭昏眼花的人甩到一邊,使勁地將大門門板推闔。
但推至一半,門板不動了,從手感可知是靠軸心一處聞風不動,問題出自城門的機關。路德維希想叫人到門邊的機關室幫忙,背上一陣痛,回頭,只來得及見到安斯巴赫將的劍在偷襲者的頸上削出一道血痕。
「你還好吧?」
「沒事。有人扳住大門的機關!」
「我去看看。你背撐著門,免得有人偷襲。」
依言照做,可就要面對更多的攻擊,路德維希無意傷人,其他人可不,他不得不抽劍,往對方腳踝護甲的細縫砍去以撂倒對方,幾個城內騎士也騰出手封上小門。不多時,城牆大門的門板終於又能緩緩移動,隨著地上的屍體陸續增加,大門終於關上,砰的聲重新落栓。
「快準備,會有更多人來。」騎士呼朋引伴,腳步雜沓地跑上城牆頂。安斯巴赫轉向路德維希,「謝謝您。您不是跟安小姐在一起?」
「她在那裏。」他示意安斯巴赫的身後。
「那些人動手了?」安從騎士中穿出,無視裙襬拖過沾血的泥土。「外邊有多少人?」
「門外估計有七十多人,後邊會更多。您該跟公爵一樣,到主堡避難。」
「現在可沒有人能管我。我剛在上邊看,壓根分不出兩邊是哪一方的騎士,誰打誰都不知道。」
安斯巴赫轉頭。「叫城裏的人在手臂上綁黑布。」
「前幾天柯尼斯堡教堂才裝飾完成,他們能從那裏找到翻越城牆的工具。為了那愚蠢的婚禮,裏大門還拆掉了幾處支架,擋不住攻城的。」把婚禮當做別人事情般描述的安,提醒對敵人很快就能翻過城堡外牆和攻入大門。「沒道理把路德維希先生留在我這裏,他跟吉爾一樣,力量強大又沒有死亡之餘,請他在這裏協助才是對的。」
「您也要留在這裏?」
「當然。我是他們的目標,要是後方出現反叛者把我綁走,而你們還在前邊拼死作戰,不就蠢到頂了。」
察覺安斯巴赫想爭辯公爵千金該去避難,路德維希岔開了話題:「安斯巴赫,他們對城堡有多瞭解?」
「不下於我們。」
「我注意到城堡有防禦通道。」十七世紀城堡開始出現稜堡構造,多半建造在城市外圍的大城牆上,城中的騎士城堡僅仍維持中世紀的要塞形制。「他們一定知道城門之後就是防禦通道,可能將主力放在邊門。」
「不一定,他們也知道吉爾伯特大人早就把邊門加固,裏大門雖有防禦通道,但因為婚禮拆下原本加固的支架,比較脆弱。」
「邊門能加固的地方不多。他們如果全力攻往邊門,那裏守不了多久。」相對於正門有裏外兩重大門、防禦高牆,邊門僅是開在建築物側面的小門,供下人出入使用。加上夜晚作戰相當耗神耗力,在援軍回來之前,累垮的人很快會露出破綻而招來致命的攻擊。「必須減緩邊門的壓力,把他們箝制在主堡前方,直到援軍回來。」
「現在城堡裏的騎士不多,沒有足夠的人手。正門現在也只有外大門和防禦通道足以抵禦。」
「如果您同意,我可以幫忙守備。」非人的力量必須用在最適當的地方,單單保護安,未免大才小用。路德維希認為吉爾伯特最底限希望他能保證安的安全,而不甘於受到保護的安會想到其他更有利的方式。
「安斯巴赫大人!」一個騎士在城牆上大喊。「他們搬了梯子過來了!」
「先擋住這一波攻擊。安小姐,若您要在大門邊請必須換上輕盔甲。路德維希先生也請去更換。你們!」他對著一群奔上城牆的騎士吼道:「叫弓箭隊全部上城牆!」
交代侍從幫路德維希找副盔甲,安跑回寢室時,發現由侍從陪伴的父親正走上通往後方主堡的階梯。
察覺到女兒站在走廊另一頭,普魯士公爵無視侍從的催促,停下腳步。「他們來了?」
「是的。下人會帶您去避難,母親跟妹妹們也會上去。」
「沒有用的,到處都是血,柯尼斯堡會消失,普魯士會成為陪葬。」
「不會的,父親,我不會讓吉爾成為陪葬,絕不會。」
「那是他選的路,他為那個西方來的國家所做的決定。」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的聲音飄蕩在城堡石造的牆壁間,在陰森的空間裏彷彿幽遠的蹙音,又像是詭異的預言:「在暴風雪裏的烈火,他會向妳告別,女兒,他愛妳,他會在遙遠的西方思念妳,可是他再也無法回來。這是不會更改的結果。」
安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分不清父親到底是清醒亦或迷茫,但話中的不祥令她不安且無法反駁。她深吸了口氣穩下心緒。「父親,請您去避難吧,我們要等吉爾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晃了晃頭,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彷彿從夢中回到了現實,「啊……是的,等吉爾回來,我們要等他回來。」公爵邁開腳步,繼續登樓,他才中年,步伐卻蹣跚如走往墓穴的老人。彷彿墓穴裏的回聲,公爵的聲音縹縹緲緲:「已經不再是普魯士,回來有什麼意義?吉爾,除了這個名號,我們還剩下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啊……」
囈語彷若詛咒,如蛆附骨般揮之不去的冰冷恐懼激得安回頭,朝著淹沒公爵背影的黑暗長廊大吼:「我會讓普魯士存在的,父親,我會讓他存在的!」
僕人送來一套輕盔甲請他穿上,路德維希本想拒絕,武器對他沒有任何傷害,穿了反而阻礙行動,但考量眾人的觀感──這些人不知道他不是人、只知道他是吉爾伯特帶回來的外國騎士,仍讓僕人幫他穿戴。
從窗口能望見下方,內外大門間的廣場裏,人們正將死者的武器拾起,飛快地往裏頭運。戰士們一一站妥攻擊位置。城牆上,弓弩手將長箭放在機關弩上,往城下攻擊,少數的火槍手正檢查裝備。
城堡是環型構造,正常進攻的程序是外大門、防禦通道、裏大門、大廳、城堡中的內廣場、各塔樓、主堡。守軍最理想的戰況是把對方箝制在防禦通道。防禦通道是兩側皆為城牆的走廊,讓敵軍來襲時,守軍可以從上方攻擊企圖打破裏大門的敵軍。攻城者知道這條路的危險,通常會企圖翻上城牆以直接從城牆上的平臺進攻城堡二樓,或者企圖突破邊門。相對於此種進攻,守城者以加固、窄小的通道、能燒毀的木梯做為對應。雖然十六世紀末已進入了熱兵器時期,但當下除了大門能用火砲強制開啟──門板已用金屬加固也不容易破壞,這場攻防戰仍該以冷兵器為主。
城中的弱點是沒有足夠的人手守衛,路德維希估計城堡內僅一百名的騎士,二分之一必須守住邊門。門外的城市貴族希望迅速攻進城中,定會針對脆弱之處下重手。
得有誘因讓來犯的敵人主動攻擊城堡最強固的地方,例如:讓他們認為那是能最快獲取戰果。所謂的戰果就是安,但是讓安出去太危險了;亦或讓他們認為由防禦通道可以最快進入城堡。
幫他穿戴盔甲的僕人報告已經打點妥當,路德維希看向不遠處的房間,侍女正屈膝退開,一身輕盔甲的安快步朝他跑來。
「現在如何?」
他覷了窗外一眼,城牆上,弓箭手仍持續發箭,而戰士們已揚起劍,收割麥穗般,往冒出城垛的頭顱削落。「敵人上城牆了。」
弓箭隊遵從命令,朝搬來梯子攀爬的敵軍放箭。被射傷的人摔落地面,同夥很快接手穩住,舉起盾牌抵擋一排一排的飛箭。若城上的弓箭手夠多,箭雨該能逼退,但弓箭手太少了,城下的人舉著盾牌抵擋,十幾把的梯子順利架在城牆上,下邊的人帶著金屬頭盔抵擋潑頭的死亡之雨,拼命地往上爬,同夥的弓箭手往上發箭,協護攀城的戰士。
守城者抽出劍,在對方攀上城垛時往前揮砍,企圖將來犯者斬首。第一個攀上城的戰士偏頭閃躲,手抓著城垛的縫細,死命讓自己翻上城牆頂,但弓箭隊隊長瓦特斯踹了他一腳,他終究跌下去。前仆後繼者眾,一個又一個的攀牆者冒出來,揮舞著劍以逼開守城者,金屬相擊聲不止,城牆上充斥著戰鬥的聲響,哀嚎與嘶吼聲不絕。瓦特斯將好幾個上城者用盾牌撞下城牆,一名成功攀上城垛、逼開守軍的騎士揮劍朝他背後砍來,他轉身迎戰,劍往對方肩膀盔甲的細縫裏砍,爆出的哀嚎和鮮血濺了他一身,劍砍得太深,卡在盔甲縫隙中抽不出來,瓦特斯只有鬆手,用盾牌將對方撞下城牆,抽起腰上的短斧,往最近的敵人身上砍去。
上城的騎士越來越多,先攀上城的人背靠背,為繼續攀上的人做掩護。人數漸少的守城者並未退卻,仍拼死對抗,瓦特斯以利斧重擊一名對手的頸脖,踹開屍首,沿牆看去,發覺有不少手臂綁著黑布的騎士倒下,倖存的騎士正面對敵人的圍攻。
接著,他望見路德維希和十多名騎士衝上城牆,加入戰鬥。
雖然提著劍,但路德維希沒打算以此攻擊,以較他人強數倍以上的力量足以一手抓一個全副盔甲的騎士往城下丟,並且將靠在城上梯子往遠處傾倒,讓身後的騎士在沒有敵人增加的威脅中解救友軍。形式幾乎一下子逆轉,好不容易攀上城的騎士開始往後退,甚至有的輕裝戰士被逼到轉頭跳下城牆。城內的騎士將對手全數趕下城牆,抄起弓箭重新再往下攻擊。
「夠了,不要浪費箭。」瓦特斯喝止放箭的下屬,「把城上能收集的武器全部拆下來帶回城,他們等一下還會來的。」
騎士和僕人從大廳裏飛奔而出,甚至將小臺車推出,迅速收集還能使用的武器。
路德維希審慎檢查城垛,以免敵軍留了什麼做為再度攻城的楔子。望向下邊,瞧見一些人被抬離,底下那些不動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他不喜歡傷害人,但在戰爭中由不得喜歡與否。
一個騎士奔上來傳令:「安斯巴赫大人請瓦特斯大人和路德維希先生至大廳商議。」
從城牆上的戰況很清楚地顯示人手不足,很難防禦周全。「他們的下一回的進攻會更完備。城中人員不夠。」瓦特斯示意旁邊的路德維希。「他有其他的主意。」
「引誘他們進防禦通道,讓他們主動攻打我們最強的地方。」
「誰都知道防禦通道是整個城堡最難進攻的地方。」
「他們也知道裏大門重裝過。我們放棄外大門,裏大門半打開,讓他們以為門闔不上,認為衝過防禦通道就可以進入城堡,把大部分的攻擊引到正門,減緩邊門的壓力。」
安斯巴赫徵詢瓦特斯的意見。
「防禦通道是目的是讓兩三個騎士也能守住大門,城裏人手不夠,這樣對我們有利。我喜歡一對一的決鬥。」瓦特斯拍了拍腰上的劍柄。「要引誘他們踏進通道,弓箭手得減少攻擊。這未嘗不是好事,要撐上兩、三天,箭得省著些。但打開外大門,城牆等於拱手讓人,大門內廣場有階梯可以直接通往城牆頂。」
「城牆的作用在於防禦外大門。剛剛我們從城牆直接走城堡二樓回大廳時,中間有一段走道完全是木造,那是為了城牆失守時,守軍可以快速退往城堡,燒掉走道,讓敵軍無法從城牆直接進入城堡。但我懷疑,當他們的注意力全在進攻防禦通道或者邊門,是否還有餘慮走城牆這條路。」
「也是,如果能走大門,沒有人會想爬城牆,大不了先撤掉走道再守備。你打算怎麼引誘他們往陷阱跳?」
「把正門上小門設計成容易打開,讓他們看見我們往城裏跑,而裏大門關不起來,上邊發零星的箭,讓他們認為我們沒有箭,鼓勵他們衝過來。」
「他們還是可能轉往邊門。」安斯巴赫提醒道。「如果他們不來追呢?」
「加上我呢?」三人的目光轉向冒出來的少女。「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出現在大門外,會讓他們認為往大門是能最快得到戰果的途徑。」
「您穿著盔甲,遠處恐怕無法清楚辨認。」
「我不會戴頭盔。」
「太危險了,就算他們的目的是活抓您,您可能會被流矢誤傷。」
「只要讓他們認出我、認為我在大門附近,就達到目的了吧。路德維希先生說的有道理,邊門比正門容易攻打,我們必須減緩邊門的壓力。這場仗除了要保護我,更是要拖到吉爾回來,正門是個適合與援軍前後夾擊的地方。」
「把弓箭手主力派去邊門樓上的窗口,提高邊門的防禦力。我們可以在正門挑釁,把他們氣炸,讓他們全擠到正門。」
安斯巴赫沉吟了好陣子,他很清楚自己的責任是要人手不足的情況下,盡可能拖延戰事、守住城堡。吉爾伯特給他的指令是最正統的死守,硬碰硬的利用城堡一步一步退守,等候援軍回返。在對方也很熟悉城堡當下,也許吉爾伯特能以二十個戰士死守主堡,但安斯巴赫可沒有這種把握。「何時執行這計畫?」
「在他們攻擊邊門的時候,我們出大門攻擊,引誘他們過來。」
「我先參與大門邊的攻擊,幫忙斷後。」
「安小姐可以站在靠近裏大門的地方,那比較安全。」瓦特斯建議道。
「好吧。」安斯巴赫點頭,「就照您所說的吧,不過,這計畫時機很重要,尤其得先撤掉城牆通往城堡的木通道,要不然他們仍然會企圖翻上城牆進入城中,這會非常危險。」
「當然。」瓦特斯往留守城牆的騎士們奔去,傳達接續的計畫。
「如果要守通道,您就得穿上重盔甲了。」安斯巴赫打量路德維希的身材。「也許不是很合身,請您忍耐點吧。」
換上重盔甲是件繁瑣的工作,幸虧有熟練的見習騎士幫忙,所以他只要站著不動,任憑擺佈。安在一邊看著,偶爾幫忙拿遞盔甲的每一部分,她認為不會死亡的國魂穿盔甲是多此一舉。
「正常人會穿盔甲。」
安沉默了一下,「吉爾也這樣說。穿上盔甲,看不出外貌,男女一視同仁。」
在見習騎士為他固定護胸甲時,路德維希試著動動手腳,板金的盔甲很沉,但不妨礙行動。「您上過戰場?」
「沒上過前線。」安挑高一邊的眉毛,「您想說戰場跟平常練習不同?這話可以免了。」
「我不瞭解您,確定些總是較妥當。」安個子高,戴上頭盔,和尋常騎士沒有兩樣。「我認為您該留在門內。現在是夜晚,對方認出您的機會太小了。想參戰,在門內也可以。」
「這時候說已經太慢了。」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參戰,也許是……吉爾伯特說了什麼,但您不該拿這件事情賭氣,尤其您的身分關係到他。」發現安想插嘴,路德維希靈光一閃,補上了一句:「騎士的價值不僅在勇武和膽識,更在於服從與犧牲,智慧與遠見。」
她的嘴開闔了幾次,「你贏了。誰告訴你的?」
「我哥哥。」他第一次聽哥哥認真地這樣回答,著實覺得哥哥好帥,後來才知道哥哥是想掩飾自己吵不過俾斯麥先生。不過能引出這句話,哥哥不負昔日是條頓騎士團的成員。「他告訴我,國家和國王要讓自己成為士兵奮戰的目標,讓士兵的奮戰有意義。」
她瞪著那雙藍眼,找尋敷衍的線索,最後承認找不到。「我接受您的意見,我會留在大廳裏。」
「謝謝。」
盔甲穿戴妥當後,見習騎士交給他長劍和短斧,安將頭盔遞上。路德維希對那頭盔面露難色,不是那頭盔有嚇人的威嚇造型,而是戴上頭盔,熱不說,視覺的寬度受限,一般騎士可能已經習慣,但路德維希是第一次穿盔甲。
「正常人會穿盔甲。」她將頭盔硬塞進他手中。
路德維希嘆了口氣,「這句話是我說的。」聽見安咯咯笑起來,他發覺這個倔強的姑娘笑起來,剛硬的線條便會柔和些,就像吉爾伯特笑的時候,劍般扎人的氣質便會減少些。不及將感想說出口,上邊有聲音大喊:「他們往大門來了!」
瞬間,大廳裏的騎士們彷彿放出的飛箭,迅速四散行動。
確定安站定在大廳的主位旁,路德維希將長劍出鞘,轉腕甩劍以適應重量,一邊走下樓梯。
他在心裏祈禱:希望一切照計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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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有關柯尼斯堡騎士城堡的描述,純屬作者依中世紀城堡典型型制虛構。
2.文中外文標註皆為德文。
3.漢薩同盟(Hanse):十二至十三世紀神聖羅馬帝國與條頓騎士團諸城市之間形成的商業、政治聯盟,以德意志北部城市為主要成員。十四世紀末至十五世紀初達到鼎盛,一三六七年成立以呂貝克(Lübeck)為首的領導機構,聯盟擁有武裝和金庫,壟斷波羅的海地區貿易,實力雄厚。十五世紀中葉後,隨著英、俄、尼德蘭等國工商業的發展和新航路的開拓而轉衰,一六六九年解體。
4.坦能堡之役(Schlacht bei Tannenberg):發生於一四一○年七月十五日,為中世紀最大規模騎士戰爭,條頓騎士團與波蘭、立陶宛、俄羅斯聯軍交戰,條頓騎士團大敗,之後一蹶不振。APH原作第三集亦繪有此役。
5.德語發音較近似馬林堡,因位於現在波蘭,故中文依現在波蘭語Malbork稱呼。
6.阿爾布雷西特大團長(Albrecht von Brandenburg-Ansbach):文中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的父親,條頓騎士團的第三十七任大團長(Hochmeister),亦為最後一任。條頓騎士團分裂後,離開東普魯士的條頓騎士團,領袖頭銜改成德意志團長(Deutschmeister),大團長之名為榮譽稱號,僅控制神聖羅馬帝國境內數塊小領地。
7.瑟姆(Sejm):波蘭每兩年召開的議會。波蘭的貴族勢力強大,足已和國王抗衡,在十五世紀波蘭國王為對付條頓騎士團國,須要戰爭資金,對貴族讓步許多,而後波蘭王國與立陶宛大公國「盧布林聯合」(Union von Lublin)而成為共主邦聯後,王位並非世襲而由貴族選舉產生,更擴大了貴族的力量。
8.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公爵的妻子是瑪麗亞.愛雷諾(Marie Eleonore),出身于利希-克里夫(Jülich-Kleve-Berg),其弟約翰.威廉(Johann Wilhelm)公爵為于利希-克里夫唯一繼承者,身體虛弱並有精神疾病,兩次結婚皆未有子女。約翰.威廉死後,德意志諸國憑藉著婚姻繼承法,長期爭奪繼承于利希-克里夫,最後由布蘭登堡選帝侯國取得于利希-克里夫。十五世紀末,于利希-克里夫和普魯士皆面臨無男嗣繼承的困境。
9.卡爾親王:後來的瑞典國王卡爾九世(Karl IX),其子為「北方雄獅」的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
10.齊格蒙特三世(Sigismund III):父親為瑞典國王約翰三世(Johann III)。齊格蒙特在一五八七年被波蘭立陶宛聯邦選為波蘭國王,為齊格蒙特三世,一五九二年得到瑞典議會支持將成為瑞典國王,原本將出現波蘭-立陶宛-瑞典的共主聯盟,但因新舊教問題紛爭內亂,一五九四年登基的齊格蒙特,在一五九九年七月二十四日遭瑞典議會罷黜。齊格蒙特仍為波蘭國王身分,將波蘭立陶宛聯邦推入國際地位、軍事與經濟影響力的頂峰期。
11.但澤圍城戰:波蘭國王斯特凡.巴托里(Stephan Báthory)於一五七七年圍攻但澤,以弭平武裝反對其被選為波蘭國王的內戰。斯特凡擊敗但澤軍隊,但無法攻佔城市,雙方最終達成妥協:斯特凡承認但嘖城市的特殊地位和獲前王承認的但澤法。但澤承認他是波蘭的統治者,並支付了巨額賠款。
12.波蘭王國與立陶宛大公國在一五六九年七月一日合併成立的共主邦聯--波蘭立陶宛聯邦,雖然原則上波蘭和立陶宛平等,但波蘭是事實上的統治主體,也因此聯邦國王通常稱波蘭國王。
13.《論軍事》(De Re Militari):四世紀時羅馬人普布利烏斯.弗萊維厄斯.維蓋提烏斯.雷納特斯(Publius Flavius Vegetius Renatus)所著,論古羅馬軍事體制,為中世紀時為歐洲重要軍事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