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停馬,吉爾伯特望向前方的叉路。隨行的騎士請示該先搜索哪條路。
時日接近夏天,深夜的林間漫著植物的香氣,那是生命的味道,但無法令焦急的人心安,蜿蜒沒入幽深林間的道路,彷彿被夜晚的妖怪吋吋吞食,連同行走其上的人也拆吃入腹。
他點起攜帶的油燈,指向右邊前方黑暗的道路。兩個騎士點頭,一人點起火把,一前一後策馬往前奔去。
望著橙色的火光慢慢變小,被茂密樹枝收手攏起,他想起過去在旅途中所聽聞的波羅的海各地傳說,故事中多有妖魔鬼怪在深夜爬上船或偷襲營地,掠走不知情的沉睡者。
未來就像眼前這片森林,危險在生機蓬勃的茂盛林間忽隱忽現,讓藤蔓枝芽帶著邪氣,窺伺著獵物。
與布蘭登堡聯姻是經由攝政談到的機會。到柏林商談、確認婚事時,吉爾伯特注意到柏林沒有隸屬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其它國家靈魂,由此看來,就算安在婚後必須前往柏林,吉爾仍能留在柯尼斯堡,維持半獨立的身分。霍亨索倫家族來自南德,但他們沒有把自家領地的邦國靈魂帶來北方的新領土,布蘭登堡-漢娜也不若南德地區矯柔造作的名媛貴婦,沒有舉辦啥勞子茶會舞會迎接,也沒招來騎士群列隊表演,僅在斯普雷河畔的小宮殿接待,致贈一把樸實但異常銳利的匕首作為約定之禮。
漢娜給他的印象不差,也許相處久了,能成為可信賴的同伴。
理性警醒著他:別妄想同伴,布蘭登堡有可能會吞食普魯士公國。
「你會有的。」那個西方來的國家斬釘截鐵地回答。「你會有可以信任的同伴。」
路德維希的話為他帶來一點希望。
因為路德維希看起來理性、是個成熟的國家,所以說的話比較具有說服力?亦或他心中依舊盼望擁有能並肩同行的夥伴?就像當年的伊莉莎白?
吉爾伯特直覺扯緊韁繩,導致馬匹甩頭、低鳴數聲抗議。察覺座騎往前往後踱了幾步表示不舒服,他放鬆手上的力道,閉上眼。心魔會在不安的時候找上,放大恐懼,將理性吞食殆盡。他絕不能被想像的妖怪吞蝕,當下得盡快找到布蘭登堡人,領他們趕回柯尼斯堡。
在月亮於天空行走一度的時間後,遠處傳來兩匹馬的蹄聲。看屬下的表情就知道一無所獲,吉爾伯特滅掉手上的燈火。「走吧。」
左邊的路是偏西南而去。
西南方有他認識的匈牙利-伊莉莎白,但伊莉莎白正被軟禁,自顧不暇。
為脫離敗於波蘭立陶宛聯軍的困境,吉爾伯特和大團長阿爾布雷西特前往德意志區求助,在奧地利曾遠遠地望見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已是少女的外表,方便活動的男裝襯出逐漸前凸後翹的身形,以前短且柔軟如蒲公英絨毛的褐色頭髮也變長,末梢還打著捲兒。
本想打招呼的吉爾伯特硬生生扼住聲帶,把所有的話吞回肚子裏。在大團長問他怎麼回事時,不發一語地掉頭往反方向走。
昔日與他等高的伊莉莎白都長高了,即將是成熟的國家,而他,普魯士-吉爾伯特,依舊是個孩子。他能想像伊莉莎白見到他會怎樣嘲諷,當然,那些凌遲自尊心的話語不帶真正的惡意,從認識開始,他們之間都是尖酸來刻薄去。有次參與漢薩同盟在呂貝克的會議後,他還得意洋洋的寄給她一套琥珀首飾,揶揄著既然是個女孩子就該好好當個貴婦,結果給退了回來還附上一封信寫著:「你自己留用吧愛哭鬼」。
現在連自身存在都成問題,有什麼臉見她?
「匈牙利距離我們也近。」阿爾布雷西特望著走遠的窈窕身影。「匈牙利經過戰亂才成長,不失……。」
「根本不用問!」吉爾伯特扭頭就走。「莉莎有自己的事,她幫不上忙的。」
當時阻止阿爾布雷西特的藉口,一語成讖,伊莉莎白正是陪同國王到哈布斯堡求助,以面對逐漸進逼的鄂圖曼。三年後,已經轉成普魯士公國的吉爾伯特,由南方來的騎士口中,得知與鄂圖曼交戰的匈牙利國王拉約什二世(Ludwig II)死於摩哈赤(Mohács)。
「伊莉莎白呢?國王身邊的女孩子呢?」活潑的伊莉莎白一定會跟著國王上戰場,如今匈牙利慘敗,國王戰死,好不容易談到的哈布斯堡援軍姍姍來遲,只讓匈牙利的王冠留在哈布斯堡手上,所以起碼她平安無事?「她在維也納嗎?」
來自南方的騎士否認。「國王撤退時不慎落河溺斃,伊莉莎白小姐跳下河找他,上岸時被鄂圖曼人包圍,蘇萊曼蘇丹(Süleyman I)帶走她了。」
「羅德里西呢?拉約什死了,他沒有主張哈布斯堡的繼承權1?」
「但鄂圖曼不肯交還伊莉莎白小姐。」
結果羅德里西那傢伙連匈牙利的王冠拱手讓人──因為無力擊退鄂圖曼人,又忙於和法蘭西斯開戰,於是承認匈牙利三分之二歸屬鄂圖曼。新的匈牙利國王實際奉鄂圖曼為宗主,伊莉莎白雖回到了布達城,也就受制於鄂圖曼-塞迪克,時不時得去表示屬國的服從。
遠在柯尼斯堡的吉爾伯特無法南下援助,僅能依過去條頓騎士團的人脈,詢問另外的兩騎士團:醫院騎士團、馬爾他騎士團能否對抗鄂圖曼。但塞迪克在蘇萊曼蘇丹的領導下,環地中海所向披靡,兩騎士團被打得七零八落。
連兩騎士團也無能為力,更別說吉爾伯特了。況且,他有啥理由援助伊莉莎白?早知道會出這種事,就算被嘲笑他都該見那個野丫頭的。他對當時死不肯見老朋友的自己生氣,更對之後衍生出來的事情不滿。
「大人。」隨行的衛士拉停了馬。
男孩停住坐騎,不用問發生什麼事,因為己方的聲音消失,隨即能聽見另一個細碎聲響:另組馬蹄踩在林葉上的窸窣。那聲音仍在移動,對方若不是單純的路人──單純的旅行者不會三更半夜在森林裏行動,就是個有意讓獵物已經發現自己的獵人。
所有人抽出長劍,吉爾伯特則移到最前頭。
來者先出了聲:「是朋友,請別攻擊。」
幽暗的林間出現另團橙黃燈火,隨著馬蹄與地面的擊踏聲,輕輕搖晃,緩緩進前。
隨著那人的臉從黑夜中逐漸清晰,來者名字也一音一字從吉爾伯特咬緊的牙關中迸出:「托.里.斯。」
「我沒有帶人,您可以確認我沒有惡意。」
「所以菲尼克斯不會忽然出現攻擊?」縱使那人的笑容溫和,吉爾伯特仍氣不打一處來,火上心頭。
「若我想攻擊,之前就會動手,用不著現在。您是一個戰士,清楚這道理。」
縱使不情願,他也必須承認,外表斯斯文文的托里斯身手不凡,更何況他已擁有成年的外貌,男孩外表的吉爾伯特根本不是對手,更別提兩個屬下。坦能堡之役前,目空一切的條頓男孩真是看輕了立陶宛人。即便如此,吉爾伯特可不打算道歉。「來做什麼?」
「菲尼克斯做了不好的事情,我代他道歉。」
「您可不是菲尼克斯。」
「我知道,但我仍想代我的朋友道歉。」月光下的托里斯笑得很和氣,宛如宜人的春日草原。他指向左方的幽暗林間。「布蘭登堡的隊伍在這片森林偏南的地方,如果直行,不走大路,很快能找到他們。」
「這是施捨嗎?」
「不。」褐髮青年笑容中摻上苦意,「我幫的是我自己,我不贊同菲尼克斯的做法。」
立陶宛與波蘭合併之後,波蘭貴族盛氣凌人,立陶宛貴族的處境不樂觀,農民的情況也不好,托里斯好幾次想與菲尼克斯溝通,波蘭人盡是嘻嘻哈哈地敷衍帶過,彷彿知道對方要說什麼卻拒絕對話,自顧自地說著若能將瑞典-貝爾瓦德收進家族中,絕對要那傢伙好看。
向來好脾氣的立陶宛人是有底限,他無意與菲尼克斯拆夥,但不想助長波蘭貴族的氣燄,所以選擇幫忙吉爾伯特,更何況,布蘭登堡選帝侯國是鄰居,沒有必要與之交惡;把人在自己領地上耍得團團轉,慫恿柯尼斯堡那群貴族做無謂的紛爭以削弱普魯士公國,對聯合王國的王權和貴族沒有特別的好處。
但他沒必要對充滿敵意的普魯士人解釋立陶宛的處境。無意聽吉爾伯特可能的反駁和惡言,褐髮青年掉轉馬頭,「希望您很快找到他們。請代我祝福結婚的兩位,願他們平安幸福。」
哼聲表達不滿,沒了可以「砸石」的對象,吉爾伯特懶得再開口,戒備地傾聽林間馬蹄聲響遠去,確定對方確實走了,扯轉馬頭,往有心人──不為了自己誰會多言幫忙──所指引的方向,「走吧,速度加快。」
如果被誆了,還有時間回頭;軍團天亮後就會移動,屆時就更難尋找了。
撞門的聲響越來越大,厚重的外大門下側小門已經從內側拆掉幾個固定架,那兒的碎裂聲越來越響。安斯巴赫喊聲要大門內的騎士退往城裏。路德維希幫著騎士將裏大門調整妥當,讓門彷彿是要關但是因為機關卡住而闔不上。
破壞聲響越來越響,讓在防禦通道上的騎士面露不安。安斯巴赫重複命令:「先擋住他們,然後回到裏大門,進去之後就到固定的位置待命。」
站在裏大門外側靠門軸之處,路德維希覺得穿著重盔甲的自己宛如門邊威嚇敵人的石像。他一直對盔甲很有興趣,幼時在故事書中總讀到騎士穿著盔甲打鬥,他向哥哥要求看盔甲,摸著沉重的金屬,孩子氣地說著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像故事裏的騎士威風凜凜地上戰場。
「穿盔甲?威風凜凜?什麼時代了,笑死人,你有多幼稚啊。」大笑聲讓路德維希的臉漲得通紅。不一會兒那大笑成了慘叫──哥哥被俾斯麥先生扔出去了。
不知道哥哥說錯了什麼被俾斯麥先生處罰,路德維希轉向爺爺。威廉一世的笑容藏在微動的白鬍鬚下,「盔甲是形式,真正的騎士,穿著便服也能威震全場,帶給全軍信心。」
他見過哥哥在普法戰爭中指揮軍團。陽光下的哥哥神采飛揚,是目光的焦點,散著激勵人心的氣勢,感染週遭的軍士,帶動所有人奮戰,彷彿所有人都願意跟著他一路殺到世界的盡頭。
不知哥哥見到他穿盔甲的模樣,會有什麼評語。
遭受攻擊而震動的門終於被打出一個洞,飛箭從門裏邊搶先竄出,門外響起哀嚎。破裂的洞口被鑿得更大,跟著回敬更多羽箭,叮叮鼕鼕雨聲般敲在防禦的盾牌上,門外人正從洞裏爬進來,試圖從內部打開門,讓外邊的戰士們進到大門內的小廣場。
人數沒有想像中的多,安斯巴赫盤算著要怎麼將更多敵人引至正門,卻發覺對方沒積極打開大門,反用打破的小門開始運進重矛和臺車,幾名搶攻進來的人身著重盔甲,以重矛具驅掃開阻止的騎士。那些人想利用長矛陣和攻城車強行突破防禦通道和裏大門!
「阻止他們!」
城內的騎士長盾兩兩相靠,持續阻止重矛手進攻,交戰的聲響在城堡外大門週遭迴響。雖然己方也搬來重矛,但速度仍不及敵方搬入的速度。如果被組成長矛的攻城車,直接推入防禦通道衝鋒,以防禦通道上的城內騎士是難以抵擋的,最終還是得依靠裏大門。
「先攻擊車子,不能讓車子推上通道!」
騎士們轉移攻擊的目標,但對方也備有長盾防禦。僵持沒幾分鐘,另個聲音大吼:「左右讓開!」
「什麼?」安斯巴赫回頭,路德維希帶著十幾個輕裝騎士推著小車從他旁邊衝過,還沒接問,車上濃重不祥的液體氣味說明了攻擊目標,他轉頭大吼:「左右散開,後邊的,快點!」
路德維希抓起車上一桶燃油,整桶往正組成攻城車的人群潑去,旁邊的騎士同樣尤效。城堡為了維持面對敵人是處於高處的優勢,城門附近的地面高度比較低,而液體會往低的地方流。燃油氣味迅速漫開恐慌的騷動,點火的羽箭隨著恐懼襲上,火牆如瘋狗浪一般暴起,金黃色的烈炎襲捲週遭的獵物,門邊頓時成為烈火地獄,遭火焚身的騎士和長矛手慘嚎哀叫聲填滿黑夜,蓋過了城內的撤退呼喊。
城門邊的城堡騎士或背或扶,將同伴帶回安全的大廳。確定屬下是死是活都已後撤,安斯巴赫和路德維希站在防禦通道中,眺望大門邊燃燒中的攻城車,火光在他們的臉上閃閃爍爍。
「邊門還好吧?」若能確定長矛大部分都運進來再行潑油是比較妥當,但見死傷漸多,路德維希和一些騎士商議後,決定先行阻止,但此舉也將敵人趕往邊門。
「吉爾伯特大人已經加強那邊的防禦,一時半刻打不破的。我會去邊門那邊指揮。」
「您是總指揮,該在大廳掌握所有情勢。」
「安小姐才是指揮。我已將指揮權交給她。」安斯巴赫嘆了口氣。「吉爾大人離開前一刻交代:如果安小姐下樓要求參戰,就讓她在大廳指揮,讓她知道公國繼承人要背負的壓力。」
路德維希直想把吉爾伯特抓起來罵。我行我素卻把一切安排好,惹人生氣擔心卻不辯解,自私個性從十六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絲毫未改。小吉爾伯特料準了安一定會下樓,所以才會請路德維希保護安,更料準如此一來路德維希就會參戰,可以降低城內騎士的傷亡。「除了我,還有誰要守防禦通道。」
「瓦特斯要上第一陣。他過來了。」
身軀部份換上重盔甲的瓦特斯站在他們身後,「外邊怎麼樣?」
「他們還沒進來,希望能再拖久點。」
「那邊門的壓力就很大了。」
「我讓二十個騎士在這邊留守。交給你們了。」安斯巴赫往後邊走去。
瓦特斯看了看身後那群備戰中的騎士。聳了聳肩,下了:「輪班人數充足」的評語,一同望向火已被沙土煙滅得差不多的大門。
沒多久,焦黑的門口窟窿中閃過兵器的冷光。
安站在大廳的主位,聽見最新的戰況:邊門受到的攻勢兇猛,安斯巴赫正指揮固守,大部分的弓箭手已調去支援;外大門湧進一群重裝騎士,他們原本就預估會在防禦通道遇上箭雨和長矛,既然開道的長矛陣被燒毀,就穩紮穩打以重裝戰士為前鋒,往看似無法闔上的裏大門逼近。裏大門半開半闔,門裏陡峭的階梯上坐著待命的騎士,門外僅四個戰士,兩個騎士守在門邊,在往前便交戰中心,擋在那兒的是路德維希和瓦特斯。
如果是平常,站在這邊掌握全局、穩定軍心的總指揮是吉爾伯特和攝政。
在出嫁的前夕讓她站上公國當政者主持位置,有種莫名的嘲諷感,像是種補償。
小時候正逢波蘭王位爭奪戰,普魯士公國因為支持波蘭國王斯特凡(Stephan Báthory),而與支持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兼任波蘭國王的漢薩同盟為敵。父親前往波蘭盡身為波蘭國王臣屬的責任時,吉爾伯特保護普魯士公國繼承人的她,防禦著昔日盟友漢薩同盟的攻擊,所以她的幼年是在騎士群裏長大。
在她的弟弟妹妹出生後,她仍常常跟著見習騎士們玩,吉爾伯特也讓她跟著,偶爾點撥一些騎士的事情,或是丟幾本書給她看,偶爾,極少數的偶爾,吉爾會帶她出城玩,告訴她城市與領地的狀況。
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繼承公國。
自由在父親的精神疾病時好時壞、沒有男嗣能繼承、波蘭不准許女性繼承的命令來到的那天劃上休止符。她被關進城堡裏的女眷區。即使如此,安很努力地逃開保母和家庭教師的跟隨,找著任何機會,跑去跟著銀髮的男孩,就像一年前她可以跟著去很多地方、跟著騎士們一起騎馬一起外出、學習如何做個騎士。
可是那個男孩子一見到她就叫來保母把她帶走,冷冷地說女孩子沒有用的、他不需要女孩子。安不知道為什麼,直覺是自己沒有做好騎士的練習,但她也想抗辯:家庭教師不肯教、保母不許她練習、母親不准她學。只要吉爾願意同意,那些人就不敢阻止她了。
於是在城堡的綠園裏,女孩追在男孩後邊,跌倒了也不敢停頓:「等等我,吉爾,等等我。」
「別跟來。」
「吉爾,等等我……」
「不要跟來。」
委屈的女孩吸著鼻子,灰頭土臉,紅髮散亂在風中飄著。追來的侍女忙著安撫她。
吉爾伯特不理會,爬上了自己的馬,策馬到公爵旁邊。
公爵搖頭,「她被你教得太多,現在沒有人管得住她。」
翻翻白眼,「不就因為你沒有兒子。」
普魯士公爵決定跳過這話題。「教她吧,她有繼承人該有的能力,對你有好處。」望著板著臉的吉爾伯特,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補上一句:「也許教一半她就知難而退了。」
那天吉爾伯特沒有跟著公爵一同外出,跳下馬,讓安追上來。他注意到安的頭上有個小髮旋,辮子側簪了花,穿著簡單的便服,還是裙子,底下穿著長褲和靴子,大概是侍女怕她追著跑著摔傷。
「妳想怎樣?」
好不容易追上、沒被趕回去,女孩被問得愣住,想了想,「你要去哪裏?」
「關妳什麼事?」
「我也要去。」
「上戰場妳也去嗎?」
「要。」
「妳是笨蛋嗎?上什麼戰場?女人沒有用。」
「母親不讓我練習,她不讓我……」
「妳有時間跑得出來就沒時間練?那些見習騎士每天都忙就有時間?女人就是會找藉口!」
女孩捏著裙襬,漲紅了臉:「沒有,我有練習,我可以成為好騎士,只要你教我,我一定會成為好騎士的,比他們都好。我會有用的。」
冷哼了聲,「那就來看妳多有用,到練習場去。」
重新得到上課機會的安,開心地拿了練習的木劍。她上過擊劍課,僅是基礎防身,但教她的騎士稱讚她學得很好,她很高興吉爾願意指導她劍術。
但這次的根本不是上課,才站好,吉爾什麼也沒說,手上木棍一揮,打飛她手中的劍。
一邊的侍女趕著去撿,卻被喝止。沉著臉的吉爾伯特下令:「自己撿。」
安快步地撿回木劍,緊緊握好。吉爾沒有打任何招呼,她的虎口一痛,劍又被打飛出去。紅眼男孩不發一語地瞪著她。
她咬著嘴唇,再一次撿拾,重新握好。
手中劍再一次被毫不留情地打飛。
她撿回來,握緊,吉爾伯特凶狠地再把她的劍打飛,她跑去撿回來,淚水湧上眼。她知道吉爾伯特等她認輸,等她承認女人沒有用,等她哭著逃走。可是她好不容易讓吉爾答應教她,她說她能就一定能撐住,她一定要吉爾伯特教她,她要成為「有用的東西」。
她死活不會認輸的。
渴了餓了累了不敢吭聲,忍著啜泣忍著哭忍得滿臉通紅,一次又一次把打飛的木劍撿回來,直到太陽下山。手上血跡斑斑疼痛不已,痛得連晚餐的湯匙都無法拿。第二天吉爾沒有理睬她,出城去了,家庭教師沒有再來找她,換成安斯巴赫教她,好心地告訴她訓練的重點:戰場上所有人的力氣都可能比她大,她只能用巧勁卸開;騎士不能退縮,再痛苦都得忍耐。
第二個星期的課,吉爾伯特仍整日毫不留情地打飛她的劍。到第三個星期,她起碼有一半的時間不會讓劍被打飛,第四個星期,劍一直在她手中。
所期望的稱讚沒有落下,吉爾伯特陰鬱地覷了安一眼,叫來了安斯巴赫接手指導。她失望地看著手上的劍,聽見走出去的男孩丟下了一句:「下星期前準備好她能用的弓」,潰堤的淚水是混雜著欣喜。
劍術之後是弓術、馬術、算帳管帳、地理學政治學神學。跟著外出巡視整個柯尼斯堡,處理波羅的海的商業事務,瞭解航線商路的運作,閱讀成堆的帳本,認識整個公國的運作。她發覺吉爾伯特願意等她讀懂,至少將短鞭指到關鍵詞要她快點反應,而不像對待書記官一般,等不到幾秒鐘一鞭子就往臉上掃去。父親說那是因為吉爾不願意打女孩,她寧願相信吉爾是有心栽培她。
「天啊,妳這樣要怎麼嫁出去?」來自萊因地區的母親見到她長滿粗繭的手和被北國少許陽光曬出雀斑的臉,連連抱怨,「北方女孩該有牛奶膚色,妳唯一的優點就這樣給妳糟蹋。妳看看妳的妹妹,學學她們。」無可奈何嫁到普魯士公國的母親,發揮她承襲自哈布斯堡家的思考,打算將女兒們培養成漂亮的商品,待價而沽,以發揮最大的外交用處,偏偏能有最大邊際效益的長女完全不聽話,她不禁尖叫:「妳的優點只剩下土地嫁妝了。」
安一點也不在乎。她才不稀罕跟妹妹一樣待在城堡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繼承人的身分讓她能發揮所長,在父親為精神疾病所苦時,以代理的身分,同吉爾伯特和攝政出門,處理公國大大小小的事情,日子永遠不無聊。她知道繼承人必須要結婚,想維持公國獨立的父親一定知道,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她嫁給吉爾。父親一直都把吉爾當作團長平等看待,她相信父親一定會同意。
隨著時間流逝,身高逐漸抽高的她發現吉爾伯特似乎永遠不會長大,驚恐地耳聞那些稱呼吉爾伯特為大團長的老騎士們談到他們的父祖有幸在耶路撒冷與吉爾伯特並肩作戰。她的目光從抬頭望著男孩的臉轉成平視,到現在她只能看到銀色髮旋──吉爾伯特跟人說話極少願意抬頭,他在她逐漸長高之後開始不看她。
發覺吉爾無法長大的同時她就明白孩子氣的「我要當吉爾的新娘」是不可能的,她明白婚姻是為了公國存續,長女的他得選擇對公國最有利的婚姻對象,但不認為和布蘭登堡合併就能獲得好處。
「兩個國家的合併,不就是其中一個國家消失?這不就是讓吉爾消失嗎?父親是想害死吉爾嗎?」
阿爾布雷西特.腓特烈沒有太多時間為女兒解答,頭痛引來真假難辨的幻覺嚴重耗損他的精力和判斷力,他沒有能力處理女兒激烈的情緒,只能搖頭:「去問吉爾和攝政。」
問吉爾又能如何,事情在她的頭上飄過、決定了,她明白吉爾和攝政定是考慮再三才訂下這門婚事,但氣得是吉爾不願意相信她的態度,包括婚事之後吉爾會怎麼樣也隻字不提。當她氣沖沖地質問時,吉爾伯特將她趕出書房。已經成為正式騎士、吉爾伯特副手的安斯巴赫攔在門口,不讓她破壞門鎖。她憤恨地踹門,踹了五六下才放棄,回頭便見母親所派的兩個妹妹──瑪莉亞和蘇菲亞──和一群侍女,要她前往城堡的女眷區,開始準備出嫁的事宜。
城市貴族反對這項聯姻,連騎士城堡裏一些騎士也反對,在攝政前往斯德哥爾摩之後,城裏的情況變得撲朔迷離,幾乎陷入人人不可信任、相互質疑的困境,吉爾似乎不在意也不想管。父親無法視事、攝政不在、吉爾不管,這爛攤子總不能擱著。安決定動手把反對者給揪出來,沒想到弄巧成拙,意外打亂吉爾伯特想將反對勢力一網打盡的計畫。
短鞭啪得聲,比拍桌還響,「誰要妳多管閒事!妳知道妳有多冒險嗎?」
她不干示弱地回嘴:「誰要你什麼都不說!我還把他們都給揪出來,你該稱讚我才對!」
「那又怎樣?妳要我稱讚什麼?妳值得我稱讚什麼?」
「不要對我大吼大叫,耍任性的小鬼頭!」
這回一鞭子真的往安的臉摔,吉爾伯特氣得渾身發抖,「妳再給我說一次?」
「小鬼頭,你就是個小鬼,只會自哀自憐。每個人都想幫忙,你卻在耍任性,只在乎別怎麼看你,嫌別人一無是處。你知道大家都在忍受你嗎?你腦袋到底裝什麼?」
「妳知道妳是什麼身分嗎?妳知道妳的立場嗎?」
「是你知道我將是什麼身分?你以為我不知道嫁過去是為了什麼嗎?你為什麼不能信任我?」
「信任妳?妳能不擇手段?今天妳就呼天嗆地,妳懂什麼叫做不擇手段?」
「你把我嫁過去就叫做不擇手段?這叫什麼不擇手段!我還有姊妹,你為什麼不是找她們……」
整根鞭子往她身上砸來,接著整張桌子,轟然巨響,引得外邊的衛士衝進來,暴吼穿過飛散的羊皮紙和卷軸:「對,我只要一個女人嫁去那裏。妳給我滾出去!我不缺妳了。滾!」
和布蘭登堡聯姻以保住公國的存續,因公國不屬於神聖羅馬帝國,能保有半獨立的身分。但統治權的出讓,下一步便是繼承人將土地合併,屆時普魯士公國還能存續?不如此,便是波蘭藉口公國無繼承人,將公國直接併入,吉爾伯特一樣要面臨生死存亡。
父親告訴她:當初建立起公國的人是不願意放棄的騎士,那些因為落敗就放棄土地、滾到西邊向哈布斯堡搖尾乞憐的人,不配稱為條頓騎士2。留下來的人不再依靠教皇、國王,靠自己站起來,相信自己的劍與勇氣,爭得自己的生存,這是身為普魯士人的光榮。
眼下等待布蘭登堡援手的公國,稱得上是普魯士嗎?
「條頓騎士就算戰死也是抬頭挺胸。頭抬上去!看我做什麼?」那是吉爾伯特在訓練時最常罵的話,因為是孩子的身形,所有人報告時會直覺低頭往下看,火辣辣的短鞭隨及掃上臉。「往前看!你們在普魯士的麾下,就是條頓騎士,戰死也要是抬頭挺胸。」
不能選擇既定的命運,但可以選擇面對的方式。
就算城門被攻下,就算被逼上主堡,城裏的騎士仍會挺起胸膛,竭力戰鬥。
她靠近大廳可以俯瞰防禦通道的細長窄窗,望向戰鬥的熱點。
路德維希迎向撲前的戰士,以劍的側鋒撞歪來勢,持盾直往對方臉上砸。旁邊的瓦特斯則挑盔甲的細縫下手,以劍削砍出一蓬一蓬血花。
防禦通道寬度勉勉強強夠五個男人橫排,想通過的重裝騎士得兩兩一組,這就形成單打獨鬥的挑戰。因為數量的優勢已經消失,兩個人站在這裏揮劍,實質上可擋住千軍萬馬。有時敵人會發射箭雨,身穿重盔甲的路德維希便掩護瓦特斯,但大多數箭雨是不會出現,因為那對進攻的劍士也造成威脅。
「連兩個人都贏不了,憑什麼來挑戰!」「滾出這座城市,這裏不需要廢物!」「鄉巴佬和廢物滾回去吠吧!」「怎麼啦,連挑戰都不敢?不會叫又不會咬,去跳波羅的海吧!」瓦特斯不時丟出挑釁的石子,慫恿對方前仆後繼地攻上,甚至越發殘忍,直接切下了死者的頭,往衝上來的敵人扔去。
「不需要這麼過分。」切人頭很耗力且會讓刀刃變鈍,而且脖子很難砍斷,就算用斧頭也不容易。
「要他們失去理智,全部擠過來。」瓦特斯騰出支手,甩了甩,「太久沒砍人,手沒幾下就痠了。」
「如果累了,可以讓後邊的騎士來換手。」
「哪的話,這樣就累了,吉爾大人可要失望了。」見對手衝上來,瓦特斯閃開攻擊,劍往前刺,戳進對手的頭盔和護胸之間,血花從細縫中噴出,那名騎士頓住了攻擊的動作,彷彿不敢置信般往後跌下,成為屍體堆新的頂端。路德維希格開另一個人的頸部攻擊,盾往臉上砸去,讓他跌往後邊的夥伴,另一個騎士接替他跳進戰圈,沉重的戰斧劈來,路德維希從斧刃的揮劃的軌道上閃開,回劍殺了使斧者。
防禦通道向來是苦戰的地方,有時雙方就僵持在城門通道內幾個月甚至長達一年,如同現代的壕溝戰。戰士們前仆後繼地湧入防禦通道,毫不退縮,因為相較於邊門的攻防戰,正門完全依靠建築物防禦,兵力很少,而且防禦通道不再落下箭雨、為了婚禮而重裝的裏大門似乎無法闔上,只要把防禦通道上的幾個人除掉,就可以進入城堡。即使布蘭登堡的人趕到,城堡裏有足夠的躲藏處,也有機會挾持人質。只要趕在布蘭登堡人來之前進入城堡就勝券在握了。
路德維希的視線越過進攻的敵人,眺望已被打開的外大門,越來越多的戰士湧進,是從邊門轉來,急著要踏上通道,好攻進半開的裏大門。他和瓦特斯不斷地揮斬,用利刃讓進攻者倒下。越堆越高的屍體成為阻礙,進攻者不得不騰出人手拖走那些屍體以方便後邊的人能擠上支援。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戰爭,卻是少數上第一線肉搏的情況。他們兄弟倆一戰二戰時都上過戰場,礙於身分,通常擔任參謀、偵查、整備居多,那幾個領域是最能發揮非人力量之處,例如拆下戰車的兩條履帶、扳開十數個重上百公斤重的輪子,整備好再裝回去,裝甲整備兵要花一個小時,他一個人幫忙就可以縮短為十五分鐘,更別提戰車陷在泥濘時,他能用非人的力量把戰車拖上平面,指揮官自然不會把他放在第一排當開槍的衝鋒兵。
哥哥喜歡加入戰局,說著很久之前人手不夠時,他會下場壓陣、帶兵衝鋒,至於其他總指揮的工作就由弗里茨負責。
「可以傷害人嗎?我們是人的意念形成,這樣會不會傷害我們自己?」
「不會。我們的未來操縱在國王手上,但可以選擇要不要作戰決定戰爭的勝負。」
在中世紀,國家因為戰敗被併吞滅亡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歷經這個時代的國家靈魂,像是哥哥、羅德里西、法蘭西斯、亞瑟、甚至是漢娜、古斯塔夫,都曾站在前線,與一般人那樣揮刀,決定自己的未來吧。
一支矛被投出,擦過路德維希身側,與盔甲摩擦的聲響彷若抗議失手的尖叫。路德維希用盾撞開衝上來的敵人,還沒抓起那支矛,瓦特斯已經拔起,使勁朝對方脖子戳進,再收手橫掃,驅開下一波的攻擊。掃沒兩下,因為手上的汗與血,長矛脫手而去,一名眼尖的騎士隨即殺進空隙。路德維希擋住險些刺穿瓦特斯胸膛的一擊,反手揮劍橫劈,這一劈夾著非人的力道,硬是劈裂敵人的盔甲,但劈砍超過兩個小時的長劍隨之折斷,他直接放棄那把劍,抽起掛在腰上的戰斧,繼續下一場戰鬥。
戰斧比起長劍的防禦攻擊範圍短了十幾二十公分,一吋短一吋險,敵方可以更逼進,對於拿著長劍的瓦特斯來說,兩人的守備範圍有了缺口。對方也看出這項弱點,攻勢更加兇猛,甚至發出飛箭,絲毫不讓防禦者有機會去撿地上死者的兵器。
「混蛋,簡直瘋了。」幾個人同時以刀劍矛戳來,只能用盾牌抵擋。瓦特斯為了手腳的輕便,手上腿上是皮甲,只有身體部分的盔甲是板金,防禦情況沒有路德維希好,頓時落入被壓著打、靠同伴解圍的狀況。拿著大盾抵擋的同時,他覷向外大門,一旁的火光下映照下,盔甲的銀色光芒閃動著。「嘖!他們都穿上重盔甲了。」
「隊長,請讓我遞補!」趁著路德維希舉盾掩護的同時,另一個重甲騎士補上弓箭隊長撤下的缺口,另手將一把新月長斧塞給路德維希。
掂了掂手上長達一百五十公分的大型戰斧,路德維希看向接替上陣的同伴,「名字?」
「格奧爾格,來自納坦吉亞(柯尼斯堡北部地區)。」
格奧爾格帶的是劈砍和戳刺都可用的混合劍,需要兩手握持,也形同長矛,能戳進對方頭盔的縫隙中。相對於格奧爾格專挑盔甲隙縫下手,力量強大的路德維希揮甩又重又大的新月戰斧,劈開板金盔甲,再將對方捅開,發揮骨牌效應推倒後方的騎士,防禦通道的斜坡因血潭變得滑溜,滑倒的重裝騎士往後栽倒,成為後方同夥的絆腳石。
攻城的一方發動一次又一次的猛攻,空氣中滿是金屬相擊的聲響和染血的鏽味,似乎形成了血霧,幾乎張口就能嚐到血味。路德維希揮起戰斧,劈開一道又一道粗厚的黑紅血痕,忽然感覺有支長戢勾撞他的腿上板金,使盡力氣想將他扯翻,他隨即踢腳掙開糾纏,舉盾為面,以非人的力量往前撞,一口氣將五六個重裝騎士全數推垮、追撞滾回通道底。一邊的格奧爾格也被勾住扯倒,幸虧他側翻身,雖然跌坐於地,但順利掙脫,他抓住路德維希伸出的手,使勁站起來。
「小心,會有更多人來。」
他們重新握好兵器,面對下一波的攻擊。
門邊的騎士都盯著前方兩人的決鬥,每一次的戰勝都帶來信心,讓他們認為再多的攻城者都無須畏懼。
從大廳的窗口很清楚地看見防禦通道上的戰鬥如火如荼,路德維希提著又長又重的新月戰斧,威赫性十足地攔在通道上,高大的背影不動如山,彷彿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安知道吉爾伯特想要成為那樣的國家靈魂:站在陣前就能讓軍隊充滿信心。孩子的外貌雖無礙於指揮大局,卻讓騎士們想起他們依舊是不穩定的騎士團公國。
吉爾伯特若成為青年,是不是就跟路德維希一樣?外貌自是不同,吉爾伯特會比路德維希更飆悍、更凌厲,但內在一樣是無堅不摧的利刃,一出手便是置人於死的破壞力。
要讓吉爾伯特長成像路德維希那樣的青年,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和時間?
她能不能看到吉爾成為青年的那一天?
「國家的融合不直接影響我們的消失或者成長,我們的存在取決於人的向心力與認同。」路德維希如是說。
關鍵在安嫁進布蘭登堡後能否保住普魯士的向心力,讓公國更繁榮。
「吉爾大人非常看重您。」因為公爵患病、吉爾伯特忙碌無法出席排演,暫代女方家長角色的安斯巴赫,對繃著一張臉的新娘子說道。「您成為選帝侯夫人,將有足夠的影響力和資源幫助普魯士。這絕非您的妹妹能做到。請您不要把吉爾大人的氣話當真。」
「我知道。我生氣的是別的事情。」
他沒有告訴她在婚禮之後屬國的國魂會如何,她想幫他成長卻無從著手,一再被拒於門外。她想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禍福與共、休戚與共,就算這座柯尼斯堡成為布蘭登堡或者波蘭的土地,普魯士依舊會存在。
可是吉爾伯特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
不,吉爾伯特相信路德維希,「把安托給這名異國人保護」便是明證。對此,安有著些微的忌妒:因為是國家靈魂,所以見面不久,便輕易地得到吉爾伯特的信任。而被指導近十年的她,直到現在,才有機會證明自己值得被信任。
安抓緊腰上的配劍,凝望守道者的背影。
戰況稍歇,守道的兩人有餘慮交頭說了些話,接著格奧爾格轉頭喊聲,不到幾分鐘,幾個騎士送上了新的長盾和武器。敵人暫時停下進攻,是要重新擬定對策,以更刁鑽的方式進攻。而進攻者能否佔領防禦通道,端看守備者能否迅速反應和支援。
「準備重兵器,還有撐門的器具。」她望向訝異的騎士們,「那些人會用其他東西來衝破防禦,我們得做好準備。」
午夜過後,月亮逐漸往西緩步下落,布蘭登堡-漢娜開始夜晚第二次的巡視。
覷向一旁的主營帳,那兒燈火未熄,裏頭的布蘭登堡少主人正在看書。那本書已被翻閱了不下十幾次,就算再小心翼翼,細心車縫的書背仍有因不斷翻閱、讓車線扯斷紙張的危險,那不是什麼政治學或軍事學書籍,只是來自佛羅倫斯、關於植物學的典籍。
現任的布蘭登堡選帝侯約辛姆.腓特烈以嚴格的標準教養兒子,除了騎士訓練外,讓他接受良好的人文教育、並遊歷義大利,期望兒子能在神聖羅馬帝國裏眾貴族中脫穎而出,甚而問鼎帝位。
照一般的貴族標準,個性溫和的約翰.西吉斯蒙是個好繼承人,但,出身北方的漢娜並不滿意。
布蘭登堡位處帝國邊區,皇帝權勢鞭長莫及,沒人管的同時是沒人理會死活。生病,自己想辦法;有事,自己料理,例如被丹麥人摸了把屁股,不是小媳婦似忍受,就是自己上前抗議,下場常是被丹麥人暴打一頓,而帝國無人出言干涉。能統領這蠻荒之地的,得是堅毅、充滿生命力的人類。來自南方的新上司霍亨索倫家族擁有蓬勃的生命力,用鐵腕幫助她從百年的久病中逃脫,重新站起來的她期盼一代一代的上司族長都有如此堅毅無畏的性格,保證選帝侯國的秩序與穩定。
可是文鄒鄒的約翰.西吉斯蒙不符合期盼,他的氣質屬於維也納或紐倫堡的宮廷貴族,而不是窮山惡水的布蘭登堡拓荒騎士,期待他有所作為,就像希望美麗的觀葉植物長成蔽天遮陰的大樹。
但這就是霍亨索倫家族無可更改的第一繼承人。前幾任的霍亨索倫家長一反傳統習俗,立下規矩,長子繼承所有的土地與頭銜,次子頂多享有名號和金錢,不會繼承土地,杜絕土地因子嗣眾多而分散或族人爭權內鬥,但若長子不理想,便完全無法更換的機會。
所幸現任的選帝侯對兒子往文弱一方發展感到不悅,在安排婚事後,命令兒子前往女方家迎娶。
「你就在那裏待幾年,跟妻子好好相處。」
這道命令不意味放逐,約辛姆.腓特烈以鞏固土地繼承權選擇媳婦,也打算藉那片名義上擔任攝政的土地做為兒子統治的練習。他商請布蘭登堡的國魂陪同前往,一方面是保護繼承人,一方面也向親家表達誠意。
迎娶前,選帝侯夫人直接告訴兒子:安不是個美女,甚而可能有遺傳的精神缺陷,這場婚姻是為了土地繼承權,就像哈布斯堡家為讓後代成為統領廣大帝國的君主,接受一個發瘋的卡斯蒂利亞公主為親族3。約翰.西吉斯蒙僅以「妻子原本便不該以外表論斷」溫溫軟軟地回應母親的說法。
若不是準繼承人,他會被送回到南方的家族城堡,沉淫於藝文中,娶個南方邦國的溫柔公主,不必面對蠻荒。無可奈何接受婚姻安排的西吉斯蒙提不起精神,所以就算他們一行人已經迷路三天了,他仍在車廂裏悠閒地閱讀書籍,叨唸著不會有事、不會有危險。
實際上也不可能有危險。若是將道路指標更動的人有意殲滅他們,早該動手,而不是任他們紮營、釐清自己的位置。對方的目的是拖延時間。西吉斯蒙看出本身無性命之危,因此一點也不擔心。
漢娜則無法輕鬆看待。
被黑暗圍繞的他們,跟布蘭登堡當下的處境類似。自從馬丁.路德在紐倫堡發出對教會的抗辯後,家族間對立或同盟可以因宗教再一次洗牌,雖然農民起亂已告一段落,向來是天主支持者的神聖羅馬帝國也提出「教隨國立」以平復眾怒,但宗教所引起的不平紊流仍在底下潛伏,不知何時掀起巨濤吞食一切。漢娜很懷疑文弱的繼承人能掌舵讓布蘭登堡安穩駛過危機四伏的國際局勢。
霍亨索倫家的親戚來談婚事時,她注意到布蘭登堡-庫姆巴赫的格奧爾格.腓特烈謹慎地隱藏了新娘的個人特質。縱使婚姻講究的是土地繼承和家族聯合,當事人性格合不合根本無關緊要,但霍亨索倫家曾出現丈夫因爭執差點將倔強的妻子處死,險些其他國家有機會介入布蘭登堡事務4,她可不想國事混亂之際還有家事淌渾水。
「安小姐是怎樣的女子?」
格奧爾格.腓特烈的臉上出現了猶豫。「很健康的女孩子,比她的妹妹都要強壯。」
「你已經說過了。」健康的女人才能有健康的孩子,若不健康就得另謀打算。「若她跟公爵一樣,我們得有心理準備。她的家庭教師是誰?公爵夫人瑪麗亞?」
「是吉爾伯特大人。」
「國家靈魂?」
「當時公爵參與但澤圍城戰,又只有一個女兒,所以交由吉爾伯特大人保護。」
她見過吉爾伯特,兒童身形代表不穩定的國家,因出身騎士團而像把劍,臉上滿是嚴肅,尋求婚盟讓國家存續。
布蘭登堡亦想藉婚盟增強力量。隨著歷代的婚姻,選帝侯家族納進越來越多的成員,但不是成員納得越多,國家力量就越強。每一個國魂都有自己的個性,大多數都留在領地,跟布蘭登堡只有繳稅的關係,毫無向心力和認同,宗主國有麻煩時做壁上觀,不聞不問,無法增加選帝侯國的力量不說,甚而在危機時於背後捅刀。
混亂的局勢中,人們會希望同伴是忠誠、有力量、意志堅定、無所畏懼者。
她希望新加入公國能成為布蘭登堡的力量,就算不能,她也必須藉這次婚盟查明、防範週遭可能的敵人。
值夜哨的人各安其位,警備的火光一撮一撮環繞地,形成彷若皇冠的金亮圓圈,但螢燭之光仍不敵自然的黑暗,離開營地十呎開外是一片漆黑。夜風帶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林木的摩挲聲向來是深夜催人入眠的慢曲,她卻聽到其中隱隱夾雜馬的低嘶。
馬匹都在營帳的下風處,上風處何來的馬?
交代士兵提高警覺,布蘭登堡的女子悄然往嘶聲的源頭,謹慎行去。
林間的聲響已經恢復原本的窸窣聲,馬的聲響不再傳來。
低身前進大約半哩,沒發現不尋常的情況,甚至連林間地上都沒有馬的足跡。藏身陰影裏的漢娜皺起眉頭,正思考可能的情況,劍身出鞘的細聲在後方忽現,她直覺轉身抽劍抵擋,金屬相擊聲在夜裏異常清脆,隱蔽在夜色中的那人,銳利的紅眼在黑暗裏與狼無異。
「吉爾伯特?」稍稍放鬆施於劍上的力道,察覺對方也收回力道,跟著放低劍鋒。「抱歉。不知道是您。」
「晚安,布蘭登堡-漢娜。您們迷路太久了吧。」
「很抱歉,行程有些拖延了。」收劍回鞘。「少爺還沒就寢,您要見他?」
「當然。」劍回鞘,一聲尖銳的口哨,藏身於不遠處的兩個下屬牽馬出現。「請帶路。」
約翰.西吉斯蒙很快換上適當的衣著接待客人,他坦承結婚隊伍確實因為不熟悉環境所以「稍微」延誤時間。
「明天一早便會整裝出發,屆時有勞您指引方向了。」
「明天一早,他們就會帶走安了。」吉爾伯特沒有時間等到天明。「柯尼斯堡城市貴族反對這次聯姻,波蘭暗中授意,他們才有膽子拖住您們的行動,發動叛亂。不趁早抵達柯尼斯堡,這場婚盟就會告吹。」
「聽說東方的貴族勢力相當龐大,原來是真的啊。」約翰.西吉斯蒙彷彿將書本和實際結合起來般,一臉恍然大悟。「叔父沒提到情況這般嚴重。」
「前公爵阿爾布雷西特遭到城中貴族罷絀後,柯尼斯堡的城市貴族一直有相當的勢力。」
「可是這次婚盟經過波蘭國王的同意,我們還付了好大一筆的費用取得取可,是吧,夫人。但表面同意,私底下反對的事情……。父親跟波蘭那邊……」
「您將在柯尼斯堡待上好幾年。公國本身是波蘭的屬國,您父親交付您軍團的指揮權時,已經取得波蘭國王的諒解。」
「我知道。」但軍事不是約翰.西吉斯蒙擅長的領域。「在波蘭的屬地上與波蘭王室領的貴族衝突,總要跟波蘭國王知會一聲。」
「波蘭國王齊格蒙特三世目前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吉爾伯特不耐地提高聲音。「波蘭國王已經同意婚事,對反對國王命令者甚至抗令者,予以鎮壓逮捕是理所當然。」
「話是沒錯。目前情況如何?」從布蘭登堡僅帶來五百名騎兵,之後在普魯士公國裏也就這些騎兵是自己人了,布蘭登堡的新郎倌不願輕易浪費。「叛亂的規模有多大?」
「叛亂者趁夜圍攻柯尼斯堡的騎士城堡。」
圍攻?聽起來反對勢力者很龐大,那去解圍的自己要苦戰幾日啊。約翰.西吉斯蒙在心裏乍舌。「若我們出兵協助鎮壓,恐怕會招來柯尼斯堡人對布蘭登堡的不快。」
「那些貴族已經表明反對的立場,豈止是不快!」吉爾伯特暴躁地逼上前,嚇得座位上的布蘭登堡少主人抓緊外袍裏的植物圖鑑、往坐墊裏縮了縮,有瞬間他以為男孩會拔劍攻擊。「這場婚事也牽涉克里夫-于里希的繼承,對貴國相當重要。你們離柯尼斯堡不到一天的路程,卻要坐視原本的計畫落空?」
「我們曉得您的焦急。」漢娜接上話,擋在少主人身前。約翰.西吉斯蒙擺明就是不想指揮作戰,眼下真的給逼得點頭,未免太失身分。「對於普魯士公國的亂事,當然必須予以援助。我們馬上準備出發,但準備需要一些時間,派出先遣部隊恐怕會嚇走他們,無法將叛亂勢力一網打盡,還請見諒。」
吉爾伯特暗暗咬起牙。難道布蘭登堡打算藉柯尼斯堡內亂,以掃除未來統治公國時的阻力?「留在城堡內騎士不多,若是叛亂者早一步進城,要圍城的就是布蘭登堡的諸位了。」
「我們也不願事態如此發展,會盡快出發。我想伴同吉爾伯特大人前來的兩名騎士都累了,閣下,這段時間是不是讓他們用餐、稍事休息?」
「當然當然。」約翰.西吉斯蒙連連稱是,急著逃離眼前孩子身型卻是咄咄逼人的國魂。「在我們準備的這段期間,請夫人帶吉爾伯特大人去休息的營地吧。」
漢娜引著客人前往休息處時,吉爾伯特聽見營地吹起集合的號角,原本熄滅的燈紛紛點亮,騎士和士兵們迅速從營帳中鑽出,聽取命令、執行任務。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軍團看來情況不差,起碼動作迅速,也許不用到天明就能出發了。
他們走到一處生著營火的空地,原本在此休息的騎士已離開做出發的準備,吉爾伯特手下的兩個騎士將馬拴在一邊,向周遭的士兵問好,循禮借用器物。
「有點簡陋,不過即將拔營,請原諒暫時的不便。」
「無所謂。」
「我想您已經知道,布蘭登堡的繼承人不是武人。」
「那不是婚姻的重點。」
「當然,不過布蘭登堡有其它的考量。」漢娜讓腰上的劍環響了聲。「當下國家的命運維繫在繼承人,血緣的存續,關係國家靈魂存在。」
「您代替選帝侯到公國出席婚禮,是為了保護繼承人。」
「那是目的之一。在此之前,我曾陪同選帝侯閣下前往于利希-克里夫,那裏因為家族血緣即將斷絕,已經放棄了立場。」
「他們自己選擇消失?」
「當然也可能是被吞食。」
忽然切入的敵意和沉默僅維持兩秒,在漢娜抽劍之前,吉爾伯特的劍已經出鞘。
既使吉爾伯特劍出鞘的速度較快,先出手的仍是漢娜,長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刺。她的對手掌著身形閃過,逼上前將以劍刺往下腹。原本已被避開的鋒刃一轉,灑開一片銳利的鐮風,擋開攻擊外,更逼得吉爾伯特連退數步,一步不及,銀色的瀏海被削去一小撮。普魯士人另手抽起配在腰上的匕首,尋隙反攻。
漢娜已經是成人的身形,體力上更強壯,速度也快,占了攻擊面。吉爾伯特知道自己處於劣勢,長劍好幾次擦過身側,騎士服被劃破了數個地方,傷處都不是致命的部位。他是一個小國,沒有厚實的國力做為後盾,一旦拖長,孩童的身形處於不利。但也不是體力和速度就決定結果。
「您確實比較強,不過您是不可能消滅我。」
「憑您不成熟的身型?」手中利刃帶著右邊的長劍轉架住左邊的匕首攻擊,她揮拳擊向男孩。吉爾伯特沒想到有這招,轉手想架開卻落了空,劇痛從左眼眶暴開,接著是下巴和肚子,他抓緊劍,整個人摔在地上,一秒都沒有賴著,側滾跳起,閃到三步開外躲開追擊,但銀亮的劍芒流星般追襲而上。
這回吉爾伯特擋住攻擊,他是個左撇子,卻是雙手都能用劍,左手的匕首如蛇出洞襲向對手的腹部。漢娜側身,橫肘襲向吉爾伯特的手腕,這是個陷阱,因為吉爾伯特個子小,這動作逼得對手必須壓低身形,縮短了與地面的高度,足以讓吉爾伯特踹及,漢娜被踹得連退好幾步。吉爾伯特接續的追擊落了空,反擊破風由右襲上,雖然出手架住,但力道過於強橫,鋒刃幾乎壓割到臉上,他得用兩手才能轉卸那股壓力。
交戰的聲響引起布蘭登堡騎士的注意,決鬥者的影子在地上閃動,他們停下手上的準備,望著營火邊詭異的決鬥。女人與孩童,實際上是兩個國家靈魂──一個成熟的國家與一個騎士團公國。
吉爾伯特反擊的刺數開始減少,似乎除了防禦無計可施,再次出手或出腳都落空,甚至兩次被打仆在地。一旁的普魯士公國騎士面色如土,抓緊了兵器。
漢娜的長劍仍然是攻擊的那方,吉爾伯特以匕首擋開了突刺,右手的長劍揮出,卻是壓在對手的肩上,做為施力點,翻身往上躥,跳向了另一邊,布蘭登堡的女子以兵刃在側方佈下防禦的劍網,但那不是吉爾伯特要攻擊的地方,他在半空中收起了匕首,落腳在營火旁,徒手抓起火中燒得又燙又脆的木炭,戳往揮來的長劍,相擊的力道使得炭火碎裂,熾熱的火星子猝然濺灑。處於下風處、遭到煙霧和星火遮眼的布蘭登堡人揮劍後撤,普魯士人的長劍跟著火星子追上,削下對手臉邊的長髮也砍進肩膀。無視痛楚的漢娜直接抓住了長劍,另手長劍反削,直直在撲上來的吉爾伯特身側劃上一道長長的開口。若是人,這已是重創,但他們是國魂,沒有死亡的顧慮。絲毫不理會劇痛,吉爾伯特放開被抓住的長劍,掄拳往漢娜臉上揍,另手拉扣住對方的領口。漢娜想掙開已經不及,吉爾伯特用全身的力量將她撞翻,抽出匕首往被按倒者的脖子直戳而下。
匕首沒真的戳進去,鋒刃停在領口,四目相交,青綠與血紅互瞪。在靜默中,沉重的呼吸聲不知源自彼此亦或觀戰緊張的騎士們。
感覺漢娜鬆開了身上的力量,吉爾伯特沒有跟著放鬆戒備,質問:「根本沒有吞食這種事吧?」
「只有虛弱的國家才會被吞食。」
「您想知道普魯士是怎樣的國家?」
「我必須決定普魯士公國日後在家族裏的位置。選帝侯國聽起來威風,卻不是安逸的地方。」
「普魯士公國從來沒有安逸過。」
「漢薩同盟的時候沒有?」感覺鋒刃壓進了脖子,漢娜不舒服地咳了聲,彷彿是道歉。「好吧,我會讓布蘭登堡的騎士盡快出發。但,吉爾伯特,國家靈魂有堅強的意志,不代表國家本體有這樣能耐,您的人仍可能失去對您的信仰,屆時由不得您有多堅強的意志了。」
「我只需要您們盡快出現在柯尼斯堡的大門口。」鬆開手上力道的同時翻身跳起,避開可能的攻擊。吉爾伯特瞪著站起身的女子。「若您們趕不及,這場婚盟形同瓦解,普魯士不說,其它國家仍有機會奪過克里夫-于里希的繼承。」
「這是當然。」她拍拍身上的塵土,轉向週遭的布蘭登堡騎士:「通知少爺。一刻鐘後出發。」
劍鋒在胸甲上擦出刺耳的聲響,路德微希側身躲開,手中的戰斧往前揮砍,得到鮮血暴噴的回應。
距離黎明還有一或兩個小時吧,此時是夜最深、人類最需要休息的時候。旁邊的格奧爾格仍奮力作戰,但呼吸開始短促了,重盔甲造成體力不小的負擔。路德維希用長盾擋開來襲的矛,聽到詭異聲響,像是石頭砸在金屬板上的聲音。他揮舞戰斧擋開下一波攻擊,趁隙觀察遠處。遠方有幾閃火光,接著又是堅硬物體體撞擊盔甲的聲音。
「是火槍。」格奧爾格奮力擋開攻擊。
這時期的火槍對板金無法造成決定性的傷害,效果就像飛箭一樣,想來對方也急了。路德維希將戰斧劈出,切入盔甲的隙縫,跟著往前衝步,把對手撞向後邊的另一名戰士,兩個人都摔下去。一時之間,進攻者停住攻勢。
路德維希甩了甩長斧,累積的濃稠血汙讓鋒刃越來越鈍,以甩動難以淨除,他索性用護肘揩刮去血汙。「撐得住嗎?」
暫時有機會喘口氣的格奧爾格也甩了甩腕,抖去劍上過多的血滴。「可以,不知道他們想幹麻。」
幾個呼吸之後,在他們的眼前,大門邊,出現穿著金屬盔甲、帶著長矛和長刀的重裝騎兵。雖然裏大門後是登上騎士大廳的階梯,騎兵最多只能衝到大門前,卻能有效驅趕防禦通道和門邊的守軍,把戰線更逼往裏邊的大門。
格奧爾格咬著牙。「也許可以把騎士拖下來。」說歸說,他沒有太大的把握,要在地面將馬上的重騎兵拖下來,談何容易,對馬足下手也得冒被踐踏的風險。「散開到左右兩邊?」
「防禦通道兩邊是短陡坡,我們不容易立足。」重騎兵等同現代的坦克,若非以坦克或大砲對付,就是利用地形障礙;前者無法取得,後者也來不及佈陣。路德維希掂掂新月戰斧,這支長達一百五十公分的沉重大型戰斧足以劈裂人體,也能對付馬吧。「我來想辦法。您回城中準備,找支最大的劍,等一下傳給我。」
「一個人守不住騎兵的。」
「我試看看。若擋不住,大門邊還有機會把他拖下來。快去。」
格奧爾格奔往門邊,「要重兵器、擋門的裝備。」
「已經準備好了。」瓦特斯指向門後的情況。之前公爵千金已經下令,擋門的金屬工具和十個手持長矛的重裝騎士各就各位,準備抵禦即將衝到的敵軍騎兵。「門呢?要關上嗎?」
「等一下。」安走到前邊。「路德維希先生還在外頭,不需要關門。邊門的人幾乎都被引到正門,我們還是得引住他們。路德維希先生怎麼說?」
「他需要大劍。」
一個騎士領命,往武器架上翻找。
「我到上邊讓弓箭手待命。」瓦特斯奔上城牆。雖然弓箭對重裝騎兵沒用,但能驚嚇到馬匹,就有可能讓騎士摔下來。
外邊大門內側,已經集結五名騎兵,一名騎手抽出長劍,扯動韁繩,馳上防禦通道,奔雷般往守道人急踏而來。
深吸了口氣,路德維希雙手持斧往前衝,認準對方揮劍方向,驀然腳一蹎跳向另一方,手中長斧劈往來者的左側。新月型的鋒刃割開盔甲,深深咬進馬匹左身,直劈入骨,連同騎手跨騎的左腿一同劈落,濃稠的血液暴噴四濺,馬身轟然打橫翻倒,被劈下的人腿滾落到一旁,馬兒痛苦的厲鳴與人的哀嚎,迴盪在防禦通道間。
沒空結果哀號的人,路德維希竄身躍過倒下的人馬,下一個騎士已然衝上,長劍橫掃而來。路德維希如法泡製,雖然撂倒第二騎,手中的斧頭禁不起巨大的施力,加上一再蠻橫地切割肌肉和骨頭,有了缺口不說,鋒刃出現龜裂,而第三騎已經衝到眼前。路德維希直接棄斧,閃身之餘,徒手抓住直戳而來的重矛,想將騎士拖下馬,但騎士隨即鬆手,抽出長劍砍向守道者的頭盔。
鏗然聲響,金屬撞擊的巨大音波直接撞擊耳膜,簡直像腦袋被槌子直接打中,眼冒金星,路德維希有瞬間以為自己的腦袋被打爛了,不過聽到第二聲就代表頭盔還沒被切開。金屬頭盔因為重擊開始扭曲變形,逐漸壓迫頭皮,路德維希沒去抓長劍阻止對頭盔的重擊,而是抓往對方的腳踝,另一手抓住韁繩使盡往下扯。戰馬吃不住劇痛,扭頭掙扎,又踢又蹦,騎士隨即失衡摔下。路德維希扯著踹蹦的馬,將牠掉轉方向,趕回防禦通道口,逼得原本要衝上來的第四位騎士連忙扯住馬,掉頭退回大門邊的廣場。
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插進長劍原主人的肘關節,在哀嚎聲中,路德維希回頭大喊:「我需要武器。」
穿著輕盔甲的騎士抓著大劍和附著綁帶的備用長劍從裏大門衝出來,路德維希回頭跳過第二匹垂死的馬,接過大劍,拆開外邊的繫繩和綁布。
「閣下,您的頭……」
愣了一下,路德維希這才意識到頭盔的目視窗口已在重擊下歪斜,頭盔的外觀近似快碎的西瓜,在旁人眼中,穿戴頭盔者可能已受重傷。「我沒事,請幫我把頭盔拿起來,」
騎士小心翼翼地把頭盔拿起,見露出臉的路德維希毫髮無傷,沒有想像中的血流滿面,舒了口氣,迅速動手幫忙將長劍扣綁在腰上。
將落到眼前的瀏海撥開以免遮住視線。不戴頭盔的視野比較好,但面對飛箭就容易曝露自己非人的一面;有利於威嚇,卻也可能迫使對方搬出更麻煩的武器,讓局勢越趨麻煩。「裏面怎麼樣?邊門呢?」
「邊門安然無恙。大家都為您的力量驚訝,閣下。」那個騎士綁妥繫繩,興奮地說。「我們一定能撐到吉爾伯特大人回來。」
「別太樂觀。保持警戒。這時代有輕戰車嗎?或者雙頭馬車?」
騎士愣了一下,「城裏有一般馬車,也有貨車。」
「會從這裏進城嗎?」
「有時候會,大型馬車有點困難,小馬車可以。」
「我知道了。」路德維希試揮了一下大劍。他沒想到柯尼斯堡最大的劍,居然是只聞其名未曾見過、總長度逼近兩公尺的日爾曼大劍。「我沒想到是這把。」哥哥提過曾有把雙手大劍裝飾在柯尼斯堡的祈禱廳牆上,表示騎士團以劍護教的使命。
以為取錯兵器,騎士有些緊張。日耳曼大劍因其巨大,重量不比尋常,需要兩手同抓,等同長矛或是大刀,甚至能當成大型戰斧運使。「這本來是裝飾在牆上,您提到需要大劍……」
「別擔心,這把可以。」劍的重量對路德維希而言不是問題。「通知裏邊的人提高警覺。」
「我們已經待命。」
「快天明了,他們在焦急之下可能有出乎意料的對策。」
「路德維希大人!」另個騎士驚慌地喊著,由裏大門衝出來,指著前方,「快回來!馬來了。」
被提醒的人將幫忙的騎士往裏大門的方向推,自己往外頭跑,跳過了馬屍,隨即看到裏邊人警告、他所擔心的景象:披著盔甲、兩匹無人駕馭的戰馬,被驅趕奔上防禦通道,穿著盔甲的馬無法以箭雨逼退,也能躍過地上的馬屍,堂然引領後邊的騎兵衝鋒。
蹄聲如雷,防禦通道的石板上,碎石因著馬蹄的踐踏而微微跳動。
雙手握牢大劍,路德維希深吸了口氣,在馬蹄再六步隨即踩上他時,面對轟然之勢,使勁所有力氣,將大劍往前橫劈,人順著半月型的揮劃往右前方的陡坡躍去。
原本奔向裏大門的騎士發現同伴瞪大眼,好奇地回頭,隨即倒抽了口氣。夜色中,兩顆巨大的馬頭伴著血柱飛上天,通道裏的腥風血雨中,鮮血暴噴的無頭馬衝了最後幾步,轟然垮倒,擠在之前的屍首上,後邊騎士的坐騎驚得厲聲長鳴、半身人立,將騎士給摔了下去。由於堆高的馬屍遮去視野,門邊的柯尼斯堡騎士只能看見沾滿鮮血的雙手大劍舉起又揮下,慘叫聲響徹黑夜。
被熾熱的血潑染半身,黏稠的液體從盔甲的隙縫鑽進裏邊,讓他很不舒服。路德維希單手拿劍,用力甩抖手上黏稠的血水,在馬屍和往低處流淌的血河中,重新握緊劍,宛如死神般,站在通道中等候獵物。外大門週遭的騎士眼中寫滿恐懼,有著見著魔鬼的驚慌,紛紛退出門外。
「放棄吧。」他低聲唸著,彷若祈求又像是催眠。「離開門邊,放棄吧,不要再攻擊了。」
戰爭本質是比對方更兇殘,比對方更蠻橫,嚇阻對方,逼對方投降。殺一警百,屠殺一個城市,藉以逼得其他城市的降服,高聲地推卸責任:「若你們投降我就不用使出這些手段,是你們逼我的。」戰爭因此越來越暴力也越來越無情,直到毀滅所有的地步。
但現在是十六世紀,戰爭還沒有那般無情,因為人力是重要且難以補充的資源,俘虜可以成為重要的勞動力,中近世紀的戰爭,除非是「異教徒戰爭」,慣例是逼對方喪失戰意,不會趕盡殺絕。
過了一刻鐘,退去的人們從大門推進了火炮,讓他再度明白戰爭指揮官的固執是難以動搖。
「為什麼不走?」就跟「為何要與波蘭/布蘭登堡結盟」的平行線一樣,沒有交錯互通的可能。
這時代沒有對付砲彈的防禦鋼板,能做為屏障是改良過的三角堡和棱堡。但此種防禦建築設於柯尼斯堡外城牆,騎士城堡僅有寥寥數處,在火炮的密集攻擊下,很容易就能轟出一個大洞。只能趁他們發射火炮前撂倒炮手了。他往門邊衝去,大劍揮斬,一次又一次砍穿防禦,劈碎舉起的盾和長劍,盡可能將守護火炮的戰士們化成死屍,將點起的火光捏熄。
一聲巨響震動地面,接著是轟然如山倒的崩碎聲,路德維希驚愕地望向另邊,即使是深夜,依舊能看到深色的沙土飛揚上天,將夜空染成更深的漆黑。在主門火炮引住路德維希注意力時,另一尊火炮攻擊邊門所在的城牆。比起大門,那邊沒有防禦的稜堡,火炮能輕易地打出缺口。
路德微希搶過地上的火把,往裝載火藥的貨車丟,掉頭奔上防禦通道,火藥引爆的熱度和衝擊波形成炎火猛獸在後追趕。他跳過橫阻其中的馬屍,眼前大門開始緩緩闔上,門邊的騎士正焦急地等候,他從即將閉闔的門縫中閃入,大門隨即上拴。門內待命的騎士少了大半,其他人已前去支援即將被攻入的邊門,阻止對方由邊門攻進禮拜堂。
主廳中,一身輕盔甲的安雖然緊張但未驚慌,聽到接近的腳步聲,她轉過頭,不待詢問便說明了狀況。
「安斯巴赫正要撤過來,瓦特斯在城牆上,弓箭手會擋住正門的進攻者。」
「如果有火炮,怎麼會一開始不用?」
「火炮原本放在城市外圍的備用倉庫內,吉爾只確保了城市出入,沒有人手去防備那裏。」安指著後邊。「安斯巴赫正想辦法把他們擋出禮拜堂。」
邊門通道往上會抵達禮拜堂,禮拜堂有兩條迴廊,一條到達主廳,另一條通往用餐室和其他地方,最終仍會繞回主廳。騎士城堡因應生活的需求,增建不少讓僕人使用的小樓梯,不再僅大樓梯能上下一二樓。
「往主堡的路呢?有其他路能過去?」主堡是整座城堡的心臟,公爵和家人都在那兒避難。
「只能從三樓側通道過去。城堡從二樓往上走都只有單一通道。」
「我們必須往上移。」路德維希考慮退到三樓,如此保護安較為容易,但三樓已經遠離戰區,不易得到即時的消息。在一樓往二樓的大樓梯頂觀注戰況比較妥當,缺點是往三樓的樓梯因城堡的舊格局而在長走廊盡頭,得提前派人確保這條退路。他和安跑上二樓時,已見到原本安排休息以輪班的騎士已開始確認封住所有一樓至二樓的通道和退往三樓的通道。
緊閉的裏大門因重擊而晃動,也許是攻城鎚,更也許是火炮,守備的騎士握緊武器,神經如緊繃的弦,等候著戰鬥的來臨。主廳裏除了各小隊隊長的提醒指示,只聞通往禮拜堂那側的通道中,迴盪著模糊的金戈交鳴與戰吼,金屬交擊聲隆隆地在石造城壁間回盪,形成不安的濃霧,撲向大廳裏守備的人們。
路德維希查覺安深呼吸了幾次,握著腰上劍劍柄的手微微發抖。「不會有事的。」他安慰著:「吉爾伯特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他相信他教出來的騎士。」
安覷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如果他是這樣就好了,相信他教我的一切,而不是相信我能生孩子。」
「他教您的一切,是為您在選帝侯國掌權做準備。」
「他只希望我留下血脈,只記得我被嫁出去的,只是一介選帝侯夫人,一個婚盟的棋子。」
「但您會證明您的價值不只是婚盟的棋子,證明他教您的一切比留下血脈更有價值。」所以在很久以後,吉爾伯特每年都會在妳的石棺放上花,對周遭的人說妳是個好女孩。「無論現在如何,他終究會承認的。」
「……對,我有很多時間讓他承認我……」
震耳欲聾的破碎聲響淹沒接續的話語,火藥味和塵土穿過被砸開的洞口,隨著夜風吹進大廳,敵人將隨之攻入。安轉頭對一旁騎士下令:「通知安斯巴赫,立刻撤上三樓。」
「可是?」那個騎士有些意外。要放棄主廳、邊門和禮拜堂直接撤上三樓?
「沒有人手能浪費了。」若讓他們從其他樓梯上了房間和長廊互通的二樓,守衛者會被個別擊破。「直接撤上去!」
「照她的話做,快去。」路德維希提高聲音,命令越過了交戰聲,在石造的牆壁間回響。「往上走!公國的騎士,到大樓梯!」
激烈的交戰聲伴隨血腥味漫開,騎士奮勇堵住攻入的敵人。禮拜堂那側,後邊的騎士收到命令,往主廳大樓梯移動,安斯巴赫也逐步退回大廳。奔上樓梯的他聽見安正命令騎士確保往三樓的大樓梯。
戰鬥進入了大廳,騎士們以樓梯為據,阻擋著敵人的攻勢,戍守者倒地滾下樓梯之後,另一個隨即遞補,接續揮砍格擋;原本協助守備防禦通道的弓箭手轉到主廳二樓的看臺,覷準方向,讓每一箭都能確實鑽過往上進攻的敵人頭盔開口,刺入對方的眼睛。
路德維希陪著安留在二樓看臺後方監督戰況,盡保護之責外,也是隨時補上防禦。大樓梯上的騎士剩下三十個,另外的二十五個確保往三樓的通道,輪班的騎士開始往上撤,做更長期的守城準備。但眼前對方攻勢放慢,甚至湧進大廳的騎士們不再專注於攻上大樓梯。難道城市貴族的人馬比想像的更多?或是已找到另外能上二樓的方式?路德維希警戒著,若有任何敵人從意料之外鑽出偷襲,他得立即做出反應。
隱隱約約,細碎的咖答聲傳進耳中,詭異的聲響讓路德維希凝神細聽、四下張望,企圖分辨那究竟是暗門機關的聲音,亦或有人遭到捂嘴被殺的哀嚎,好陣子才發覺那根本不是二樓任何一處發出的聲響,而且聲音越來越近,「是馬蹄聲嗎?」路德維希提高聲音大喊,是疑問更是激勵己方:「是布蘭登堡騎兵的馬蹄聲嗎?」
弓箭手接二連三興奮地從看臺衝回來,大吼大叫:「城外有信號箭!」「是布蘭登堡的騎兵!」、「吉爾伯特大人回來了!」、「他們要過橋了!」
樓梯上的騎士發出歡呼。主廳裏起了一陣騷動。情勢變換,原本的進攻者放棄攻上樓梯,轉向迴廊,企圖從禮拜堂再穿出邊門逃脫,原本戍守樓梯的騎士們從後追殺,攔住通往迴廊的道路,甚至原本固守往三樓通道的騎士也衝下來加入戰局,阻擋背叛者鑽入城堡藏身。
發現安往樓梯口奔過去,路德維希怕她衝下樓捲進混戰,在樓梯頂拉住她。安沒有掙扎,佇足在樓梯頂,那位置正好能由側邊望見騎士大廳的出入口。被打壞的大門隙縫已透進微微的晨光,配戴赤鷲盾徽的騎士湧進大廳,在越來越多的陌生騎士中,白披風黑十字的少年騎士提劍走進大廳,對混亂的戰況皺眉頭。
另一個披著華麗披風的騎士跟在吉爾伯特後邊,身旁的女騎士指揮著赤鷲盾徽的騎士不許介入戰鬥,往兩邊散開佈下包圍的陣形。「大廳裏的人,放下武器。」約翰.西吉斯蒙喊道。「否則就是布蘭登堡的敵人!放下你們的武器。」
制止的聲音沒入金戈交鳴,就算眾人能聽見也毫無效用,戰鬥中的人不可能馬上停下戰鬥,否則是將自己的性命斷送在對方手上。而布蘭登堡的人分不清眼前是敵是友,只能束手旁觀。
驀然,吉爾伯特的聲音從兵刃聲中透了出來,「條頓騎士!」雖是少年的尖細,卻帶著不容質疑壓迫,彷若無形的鞭子甩了所有人一巴掌。「方陣!」
「方陣!」「方陣!」……。長久以來的紀律和訓練讓騎士能在戰況激烈時恢復理智,回應般,他們彼此喊著剛得到的命令,迅速與最近的戰友並肩,整出一組一組的陣列,速度之快,彷彿是磁石放到鐵粉中,瞬間讓大廳裏三方局勢涇渭分明。
不待赤鷲旗的客人發話,少年再度開口:「條頓騎士,你們在誰的麾下?」
「普魯士!」公國騎士高舉沾血的劍,不住的吶吼聲在大廳迴盪,威嚇性的聲響擺明是給遠來的客人下馬威。
漢娜覷了少主人一眼,無奈地發現約翰.西吉斯蒙縮了縮盔甲下的身子。她往普魯士公國的陣營看去,發現一位男裝的紅髮少女提著頭盔,站在樓梯頂,眉宇不滿地挑高,一臉不敢置信地俯視她未來的夫婿。
吼聲方歇,吉爾伯特轉頭面對門口的客人,血紅眼裏滿是挑釁:
「布蘭登堡的騎士,普魯士公國歡迎您們。」
反叛的騎士們被押送牢房,布蘭登堡的隊伍被引導至安排的住宿地點,雖然騎士城堡受到破壞,但不遠處的大教堂無損,無礙於婚禮的進行。喧鬧的大廳中,吉爾伯特交代屬下處理接續的事宜,朝金髮的客人走過來。
「謝謝您的幫忙,我會履行對您的承諾,找到您要的物品。」
「謝謝。」方才望見安繃著一張臉,和安斯巴赫一起,陪同布蘭登堡的國家靈魂與未婚夫,前往主堡與公爵見面,路德維希認為自己該提醒吉爾伯特一些事情,「她一直……」
「安斯巴赫告訴我了,她表現得很好,是繼承人該有的樣子。」
「你可以相信她……」
「我知道她表現得很好。」
「對她好些,她值得……」
「這是我的國家,請您不要再說了!」
發覺男孩沉下臉,路德維希知道自己踩過線了。吉爾伯特已經把一切看在眼裏,他承認安是個繼承人,他知道安有能力統領,但在性別有別、待遇就不平等的時代,吉爾伯特就是無法相信或認同一個女子能保證公國的存續。即使路德維希知道,在未來,哥哥會為這段過去苦笑:「安是個好女孩」,絕口不提自己對普魯士發展史最重要的女子是否曾溫言對待或稱讚。當下,在得到布蘭登堡的支援前,四面楚歌的普魯士公國僅是個奮力生存的小國,吉爾伯特只敢相信自己,緊抓著大權。為讓自己能活下來已經耗去他所有的精神,沒有餘慮去理解旁人的希望與冀求,更遑論回應。
他所知道的愛笑又會坦明稱讚:「做得太好了,不愧是本大爺的弟弟」,一副天塌下來也遊刃有餘模樣的吉爾伯特,要再歷經很多風風雨雨後才會出現。
「很抱歉,是我多言了。」
確定對方不再追問,小吉爾伯特鬆開緊繃的臉部肌肉:「您應該累了,我叫人過來幫忙換下盔甲。」
「謝謝。」路德維希蹲下身,驀然抱住少年,就像哥哥抱住回家的他,坦然地傳達欣喜與開心,他希望當下整日焦躁的吉爾伯特,能體會到一絲絲的溫暖和安心。「歡迎回來,……吉爾伯特,辛苦了。」
宛如突然被冰水潑到,被抱住的人全身僵硬。所幸那擁抱只是幾秒,路德維希一鬆開手,吉爾伯特有些慌張地退了半步,重新整理情緒般抿了抿嘴地,不自在地踩了踩腳,別開了眼:「希望您能參加婚禮,我會安排最好的位置,請您務必參加。」
「這是我的榮幸,我一定會出席的。」
石造的高大教堂裏四處以鮮花盆栽妝點,比鮮花更顯眼更嬌豔的是身著華麗長袍的女性,她們宛如春夏豐麗盛開的花朵,增添教堂裏的喜氣,但是,再如花似玉的女眷,再多如洪水般氾濫的鮮花裝飾,裝飾高處的大型壁毯與長旗上皆是展翼示威的黑鷹與紅鷹,盛飾出席的布蘭登堡和公國騎士佔了在場絕大多數,昭顯了婚姻等同於結盟的含義。
普魯士公爵坐在最前排,由侍女照料著,他的表情陰鬱,目光依舊在半空中游移,旁邊是公爵夫人和其他的女兒。穿著銀白戰甲的少年擔任女方家長的角色,身披金銀鏽線的披風,牽著全身雪白的新娘。
「我把她交給你,布蘭登堡的約翰.西吉斯蒙。」
布蘭登堡的繼承人低頭行禮,牽執起新娘的手。安的手指毫不客氣地勾扣,眼睛直視前方的牧師,完全不看丈夫。約翰.西吉斯蒙懊惱地輕嘆口氣。
「歡迎你加入布蘭登堡選帝侯國家族。」全身翠綠的女子對站到祭壇旁的少年騎士微笑。「布蘭登堡很榮幸得到普魯士這位家人。」
站在安斯巴赫旁邊的路德維希,清楚地瞧見吉爾伯因為漢娜的話抽動嘴角,笑容嚴肅且認真。
路德維希日後所知的一切從眼前這場婚禮開始。
婚盟是普魯士脫離波蘭掌控的第一步。雖是統治權併入布蘭登堡,但普魯士保留了原本的名稱,甚至透過布蘭登堡-漢娜,吉爾伯特得到發展的資源與舞臺,脫離波蘭的控制,最終掌控整個選帝侯國家族,稱王確立自己的家長地位。之後經歷諸多戰爭和條約,挫敗和勝利,邊陲小國最終成為震驚歐洲的風雲,眼前的嚴肅少年逐漸變為路德維希所認識、總是開心地笑著、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
環視典禮中盛飾的眾多騎士,瞥過一張張或嚴肅或微笑的臉,路德維希注意到一個以樸素綠斗篷罩住全身、兜帽掩住臉的人,正在普魯士公國的座位區外圍移動。擔心是叛亂者的餘黨,他移身往後邊走。那人沒有閃躲,反而迅速近前,扣住路德維希的手,一手翻開兜帽。
「亞瑟?」斗篷下的衣著是二十世紀的服裝,眼前的英格蘭人並非十六世紀年代。「你怎麼找到我?」
「老子可是魔法師。」英格蘭人橫眉怒目,「回去了。」
「好,我去打個招呼。」
「現在就走!」亞瑟扯住他,「回去處理那個瘋子!」
見到亞瑟拿出另一瓶藥水,路德維希轉頭望向祭壇前的男孩。小吉爾伯特正好看過來,紅色的眼中有著錯愕。他只來得及看到少年的嘴在動,不及分辨究竟說了什麼,暴起的衝擊波強迫他閉上眼。
鬧哄哄的會議室裏,銀髮青年無視對桌人的身分,把腳翹在會議桌上,一點也不在意對面在講什麼,反正都不構成實質威脅。
「吉爾伯特,你得考慮清楚。」不是路德維希暫時消失、缺席國際會議,南歐的紓困案就能趁機過關。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以巴伐利亞為首,推了吉爾伯特當全權代表出席會議,除了反對紓困,更進一步授權普魯士人決定是否退出歐元區。這回別說昔日惡友組的情誼,連菲利奇亞諾的白旗和水汪汪眼攻勢也派不上用場。「一旦希臘和西班牙經濟垮臺,景氣低迷,這對德國的出口是有害無益,路德維希……」
「少提威斯特!」普魯士人暴吼。「本大爺主持就是南歐各國不還錢不削減二分之一預算,德國不會拿出半毛錢!你們不同意,德國晚上就宣布封鎖邊境,退出歐元區。」
「你不能自己做決定。德意志代表是路德維希。」
「本大爺可以,因為本大爺是他哥,現在當家。」
法蘭西斯當下頗能體會路德維希胃痛的心情。普魯士人根本就是有理說不通、完全不合群的傢伙。亞瑟幾天前還嘴硬說有什麼大不了,發現控制不了英鎊隨著歐元大貶,終於神色不穩,但願那個英國人今天請假是去找人了。再不快點把路德維希找回來,歐洲會再完蛋一次!
彷彿應驗法國人的祈求,門砰的聲打開,穿著西裝的路德維希衝進來。「哥,別再說了。」
「威斯特!」吉爾伯特彈簧般跳起來,衝上前抱住老弟,上上下下打量弟弟有沒有缺角。「那混帳把你綁去哪了?我把整個柯尼斯堡找遍了……」
「是意外,不是綁架。回去再解釋。」路德維希轉向主席臺。「我提出臨時動議:休會,明日再討論紓困案。」
「我附議。」法蘭西斯迅速舉手。
本日主席羅德里西思考幾秒。依照議事規則,忽然回來的路德維希若沒有吉爾伯特先行同意轉移代表權,照理而言是不能提出臨時動議,但考量會議被吉爾伯特鬧得快形成南北歐衝突,最好是明天重新開會,讓路德維希擔任德國代表。他敲了下議事槌:「有人附議,臨時動議進入表決。請投票決定今日是否先休會、明日繼續。」
「所以你在哪裏?不不不,我把柯尼斯堡找遍,連伊凡也全面蒐過了,你不可能在柯尼斯堡。」
「之前哥實驗這藥水時,阿爾弗雷德沒有發覺,所以就算是伊凡也找不到我。路上出了點事,所以遲遲沒有跟哥哥聯絡。」見哥哥懷疑的目光,路德維希笑著伸手抱住哥哥。他答應亞瑟不能說出時空旅行的事情,否則定有國家想回到過去改變歷史。他也知道打定主意不講,哥哥是不會夾雜不清地追問。「哥,辛苦你了。」
「什麼辛苦,你是我弟啊。」回抱住弟弟。無論如何,人回來、整叢好好的,就萬事大吉。「那些傢伙想趁你不在占便宜,都給本大爺擋回去了。哼!想開戰?沒在怕的,咱們全聯邦都做好開戰準備了。」
「開會就能解決的事情,不需要用到戰爭這種浪費資源的手段。」想到那位滿臉嚴肅的少年,身旁站著一位紅髮女騎士,路德維希靈光一閃,「六月開完會,去柯尼斯堡過暑假好嗎?」
「本大爺才不要伊凡打交道。」照著老弟一板一眼的習慣,去申根國以外的地方要跟地主國正式打招呼,其他國家吉爾伯特可以照辦,唯獨去柯尼斯堡,他沒有辦法忍受居然要跟俄羅斯打招呼。況且幾天才為了尋找威斯特去拜託伊凡,吉爾伯特一點也不想見到債權人。
「我跟伊凡見面就好。對了,我想聽哥哥說安的事情,每次去大教堂只提到她是個好女孩,哥卻沒有告訴我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彷彿虧心事被抓到,吉爾伯特面露尷尬,不自在地踩踩腳,搔搔銀髮,好半天才掙出一句:「你看書不就知道了?」
「我想聽哥哥的說法。」
什麼時候,哥哥你才醒悟、才告訴那個紅髮的女子:妳是個好女孩、是普魯士最重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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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匈牙利國王(同時為波希米亞國王)拉約什二世的王后是西班牙國王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的妹妹,拉約什二世的妹妹則嫁給查理五世的弟弟,後來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迪南一世。拉約什二世無子嗣,匈牙利和波西米亞的王位本由腓迪南一世繼承,但部分匈牙利貴族不接受腓迪南一世繼承另擁他人,匈牙利隨即陷入分裂。
2.一五二五年條頓騎士團國轉為普魯士公國,解散了騎士團,並在公國內推行路德派的教義,切斷教宗的關係。反對的騎士,在神聖羅馬帝國境內重新組成條頓騎士團,並仍維持天主教的信仰。
3.卡斯蒂利亞公主指的是卡斯蒂利亞(Kastilien)的胡安娜一世(Johanna),其丈夫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安二世的兒子美男子腓力(Philipp),兒子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亦為卡斯蒂利亞的卡洛斯一世)。胡安娜深愛丈夫,在丈夫死後罹患精神疾病,但因其卡斯蒂利亞繼承人身分,意圖領有卡斯蒂利亞者都必須是胡安娜的親族。哈布斯堡家族藉由腓力與胡安娜的婚姻,將卡斯蒂利亞納入領地。現在的西班牙主要由卡斯蒂利亞(Kastilien)和周遭其他國家融合而成。
4.指一五二八年,布蘭登堡選帝侯約辛姆一世(Joachim I),因宗教問題,與信仰路德宗的妻子,丹麥公主伊莉莎白(Elizabeth of Denmark)發生嚴重衝突,伊莉莎白逃往其舅舅薩克森選帝侯,堅持信仰路德宗。宗教與政治相互影響,造成德意志諸國紛亂動盪,直到一五五五年九月二十六日的《奧格斯堡和約》(Augsburger Reichs- und Religionsfrieden),中才初步確立「教隨國立」原則(即由諸侯來決定臣民的宗教信仰),但之後引發更嚴重的政治與宗教衝突造成三十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