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相信和相信不同。」如果連最後的價值都要放棄,和暴虐的敵人又有什麼不同?同流合污如何師出有名?要不是他先說了「價值超乎一切」這種話,西風不會扔下「看誰正確的」的氣話。
「個人價值觀。」刀隼喝了口茶,「有緣相逢,緣盡分別。」
「聽起來,你似乎也是如此。」劍塵瞧著坐在一邊的刀隼,「你經歷同樣的事情,所以口氣像個過來人。是那個你要找的人?」
「在他之前。」雪狼不是跟他吵架分開,而是狂風沙讓兩人分開。
「每個人都有過去。」放下茶杯,「會彈琴嗎?」
「不會。」刀隼瞥過帳篷裡小桌的古琴。那東西只聽翎或是紀子焉彈過,翎有幾次開玩笑的鬧著他彈,他不小心弄斷了弦,翎就再也沒叫他彈了。
「你不會彈?」
「不會。」雪狼搖搖頭,但他懂得聽,紀子焉的琴藝絕佳,聽久了也訓練出他的好聽力。
「你是個純粹的劍客。劍塵雖是劍客,但什麼事都會一些。蕭吹得特別好,我上回送他一支蕭,不知道他回去是不是就砸了或是扔掉;他的琴,我還放在那兒呢!」
琴在角落的小桌上,兀自散著冷白的光暈,流蘇順理平整,琴擺得正,下墊白色的毛皮。原本很小心的安放著,因為鬧了氣,所以連琴帶桌擺到角落去。
「睹物思人,不如收起來。」
「這是提醒自己,劍塵信仰的是條光明正大的道路,就像白玉琴,通體無暇,沾不上一絲的雜質,可貴又可笑。白玉稀少,質地軟又易碎,作成琴已經不容易,彈的時候更要小心,一勾一拉不定就折斷弦柱,力道不足則出不了輕音,我真是自找麻煩,硬給他換了紫金蕭。」
西風一盃盃老酒往肚裡灌,雪狼不想阻止他,有時候人用酒暫時麻痺自己,找一個可以宣洩的場所。「你為他著想,是嗎?」
「是啊!那個笨蛋,如果事情有如此黑白分明好了。」那種價值觀真是讓人羨慕的簡單明瞭,又讓人很不滿意。在劍塵的觀念裡,機智是應付一時難題的小聰明,就像兩人聚會時的問答反諷﹑爭執對辯,那都是小事情,劍塵的生活中是沒有灰色地帶。
西風卻是不同。身為城主,不得不和許多不同觀念的人共處,必須容忍和克服,無法單純按照善惡好壞來對應。兼顧生存和理想,又要尋求圓融,西風是這樣建立起自己的勢力,而劍塵依舊是一個浪蕩漂泊的獨行客。
「付出代價才能成功,做大事不能拘小節。」紅鼕鼕的臉表示西風喝了太多酒,半靠在扶手和靠墊上,髮上的簪子被軟靠墊推歪,些許紫髮散落在臉旁,長煙斗點著坐在一邊﹑現在才喝了第五杯酒的雪狼,「或許我忘記告訴劍塵,雖方法不同,但我一定會幫他滅掉它所謂的惡人,到時候不要太感激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幫我掃墓。」
雪狼悄悄地把一罈酒藏到身後,不讓西風繼續喝。西風話不對心﹑玩笑諷刺交雜的部分讓他想起紀子焉,只是紀子焉不曾這樣跟他說話,西風的解酒裝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聽就算了……說到酒,好久沒跟刀隼喝酒了,雖然刀隼的酒品不好,不過酒喝多了,刀隼倒是有問必答。「他不會感激你的。」
「你跟劍塵真的好像,講話都一個腔調。是啊!他不會感激我,說不定怒氣沖沖地把我當害蟲砍死了。」西風抓著酒甕倒酒,酒開始濺出杯子,沾濕地毯。「是我在冒著被絕交的危險,哪有進風沙不染塵的道理。」
「你踩到他的痛腳,他當然會生氣。」
「平常這樣很單純,所以很好玩,很可愛,可是現在一點都不可愛。」西風昏昏沉沉地坐到雪狼面前,手指頭戳著雪狼的胸膛,「我真的很想這樣跟他說:你不可愛,一點都不可愛,為什麼要跟我吵架,明明就是你不對,一點也不實際的傢伙,為這種事就生氣。我都很老實說了,你明明說誠實是美德,不要裝模作樣,我不裝模作樣你又生氣。」
「你醉了。」拉開他的手,雪狼往後移動,他的嗅覺靈敏,有點受不了西風身上的香料和酒混合的濃烈味道,可能因為酒促進血液循環,香氣散得很快,這個房間為防風沙和日照,只有小窗子,屋子裡的氣味變得很濃。應該叫人進來把西風送去休息了,他往後移卻發現酒罈在身後擋住退路。
西風一把抓住雪狼的肩膀,臉湊過來,褐眼模模糊糊漾著水光,「劍塵,你是個笨蛋,我要罰你,我知道你最討厭,我就偏要做……」
「等等……我不是劍塵……」手反抓想強制扳隔開西風的手,但是因為太近,來不及拉開距離,感覺到嘴上被某個軟軟的東西擦過,來不及想那是什麼,西風的臉已經下滑砸到他胸膛,整個人掛在雪狼身上。
「……西風?西風?」搖一搖肩膀,沒反應,醉倒了。雪狼嘆了一口氣,將西風搬到原來坐著的椅子上,讓他靠著靠枕和軟墊,喚來了下人照顧喝醉的西風。沒喝幾杯酒﹑還很清醒的雪狼離開屋宇,走到外頭的庭園,未到午夜,月娘與滿天閃耀的星子相互輝映。
或許這時間裡,刀隼正同樣看著星空吧!
簫聲悠遠戚然,劍塵坐在帳幕外,吹奏著沒有琴聲為伴的蒼涼曲子。刀隼坐在一邊,望著發亮的星子,想著那個也是一身雪白﹑現在應該與他背靠背看著星空說笑的青年。
一會兒,簫聲停息,旁邊的侍者遞上剛送來的信函。觀閱之後,劍塵微蹙眉,「我要去看吸血者,有沒有興趣?」將簫放回架子,將掛子頂頭的釦子扣上。
「好。」聽過但沒有親眼看過,左右無事,就跟著去瞧瞧。「看什麼吸血者?」
「邊說邊走吧!有段距離,而且得在天亮前抵達。」披上防風沙的斗篷。
天上弦月再過幾日即將轉為滿盈,在黑藍的天空上與眾星子飄浮著。兩人加快了腳步。
「我的朋友送訊通知我路易的下落。路易是一位吸血者,不過〝從良了〞。我要去問他一些事情,吸血者的弱點只有吸血者知道。」
「不是大蒜和十字架嗎?」雪狼講的故事都是這樣,難道雪狼講錯了?
「……不同的吸血者有不同的弱點,消滅的方法各有不同。」劍塵不著痕跡地加快速度,發覺刀隼不費吹灰之力跟上。「吸血者是個龐大的族群,人多嘴雜就容易吵架。」
「是啊,像你這樣。」
唇角抽搐了下。這冷箭戳得真是不經意且神準,但刀隼並非故意,劍塵也就若無其事地繼續說明。「吸血者分好幾個血統,相互克制也相互結盟,他們的歷史和知識尋常是用口述﹑不外傳,極少部分偶然有文字紀錄……」
「你要找的吸血者會告訴你自己的弱點?」
「對敵人,一般人是不會受之以柄,但我要問的也不是尋常吸血者的弱點,我想他會願意告知,路易和塞洛亞算是敵對……」一個記憶閃入腦中,「對了,你對吸血者的印象如何?」
「什麼如何?」
「一般認為吸血者都年輕美麗,但是長期不吸人血,會減低保持年輕的能力,尤其路易即將休眠,他不會太好看。不過我向你保證,全盛時期的他,據說是萬人迷。」
「所以?」如果刀隼是敏感的人,大概會覺得劍塵油腔滑調,不過刀隼神經粗到和某種長頸草食性古生物差不多,他只對句子最後的關鍵詞好奇。
「所以看到不如印象中的美麗吸血者,請別說我找錯人了。」
「我沒聽說吸血者長什麼樣。」或許雪狼清楚吧!但誰規定大家都要知道吸血者長什麼樣的?不知道也不會怎樣,反正都要看到了。跟著劍塵的腳步,刀隼一邊想著,一邊遠眺兩人前進的方向。
沙漠邊緣的一處岩山群,在黑夜裡看起來彷若蠢蠢欲動的巨大妖怪。於山谷間穿走,劍塵對方向似乎很有把握,僅在行走中仰望深色天幕﹑以星子確定方向時才能察覺他是第一回到這兒來。腳步放慢時,兩人正好是在峰林中央。劍塵沒有說話,刀隼也耐下心等待,看似迷路﹑正在思考下步該何去何從的處境中,一個雪白的少年像是精靈般冒出來,領著他們鑽進岩壁間不起眼﹑像是岩石裂縫的小洞窟。
往下走好段路,大概是地下一﹑兩公里的深處,打磨光滑的石窟裡﹑舒服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人。
刀隼看過很多人事物,還沒見過應該是吸血者的木乃伊在說話,乾癟的身軀裹在黑絲絨的禮服中,有一種不協調的詭異。白色的少年一絲不苟地為客人奉上椅子﹑端上茶,從頭到尾都沒有笑容,接著沒入房間的陰影中,安靜迅速彷彿是家事小精靈。
「居然能找到老子,用你們的話叫什麼……不速之客嗎?」木乃伊講話咬字不太準確,所有的字音都高半度,有種奇異的腔調,「再晚個幾天來,老子就要進入休眠中了,你們真是巧,趕上這時刻來。」
「說笑了。路易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刀隼。不打擾您休眠的準備,我直接請教。此行是前來詢問有關提亞之事。」年老的吸血者數量不多,較塞洛亞年紀更大寥寥可數,路易是好不容易找到﹑資歷足夠﹑對人類有好感且尚未修眠的老吸血者。
「提亞……塞洛亞那小鬼的家臣。」路易又喚來少年將壁爐中的火加旺。岩洞中並不冷,但路易似乎很怕冷,質料極好的黑絲絨衣物該是保暖,對他來說仍然不夠。「你想問哪裡可以找到他血統來源的族群?」
「是的。」據聞塞洛亞這不死的吸血者,唯有提亞才能殺之,既然提亞無貳心,那麼找到他的族人就是辦法了。但吸血者不是據地為王,就是行蹤飄忽的獨行客,要找特定吸血族群的行蹤,得靠消息靈通的老吸血者。
「要是老子告訴你,提亞根本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者,那要怎麼辦?」見到劍塵略顯錯愕,路易很是高興,可惜另一個人帶著面具,瞧不見表情,要不然他會更愉快。「提亞是那小鬼意外撿回家,若非不是小鬼任性堅持,提亞早就被那小鬼的爹踹出去曬成灰了。」
「提亞曉得自己的身世?」
「知道,他懂事後就知道了,但他認定那小鬼是他的天,這是他的自由啊!」路易一副很不以然加以嘲笑的表情,「老子是不理解那是什麼鬼玩意兒,不過連水音都被他排斥,顯然提亞要不是男的就會想當那小鬼的皇后了。哼哼,老子可真想知道那小鬼會不會真的有個男媳婦。」
不置可否。「你要進入休眠,這一闔眼,要多久才會醒來?」
「起碼一兩百年吧!待老子睡夠。劍塵,你總不是要找老子對付那小鬼吧?老子可沒那麼多閒情逸致,管小孩就很累了。」
「那你是不介意有需要的話我去找令郎談談?」
「喂!劍塵,他是立志當個驅魔者,但別拖他去賣。做老子的責任是顧好兒子。」
「那你又何必休眠,讓他在外頭闖蕩?」路易的兒子是個罕有的人類與吸血者混血兒,據說這樣血統的人不少成為驅魔者,協助人類對付入侵的吸血者。
「兒子都不會聽老子的,但是做老子的還是要罩兒子。劍塵,你那肚子的墨水少往他身上甩,老子醒來是要等兒子來接的。塞洛亞那小鬼,我兒子解決不了,他太嫩了,連自家老子都打不贏,甭想打他的主意。況且,有人已經幫你想好主意了。」
「誰這般神通廣大,還有其他主意?」
「還有誰呢?不就是你那推心置腹的好友嗎?」
「西風?」心頭一驚,神色未變。「他來過?」
「是啊!問了一堆有關橫向傳播的事情。」路易聳了聳肩。吸血者要擴張族群,除了生育能留下最純的血,就是橫向散播,像是水音成為塞洛亞一族的人。越接近原本血脈的份子,力量越強。「提亞不會去創造和自己流有相同血緣的族人,不過事情總是有意外。我想想,我有個老朋友因為太老,大概太無聊老年痴呆了,一不小心弄出個同類來,更不小心把自己給弄掛掉了,說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聽著路易沙啞的笑聲,刀隼挑了挑面具下的眉。洞窟中,岩製壁爐中溫暖的火光跳動著,每個人臉上的紅光明暗不定,一個老人講述傳說中吸血者的習性﹑恩怨,很有原野怪談的氣氛。可惜雪狼不在這裡,他定會喜歡這種情景。不知道傳說跟吸血者是對頭的狼人,跟雪狼出身的狼族有沒有關係?不過,為什麼劍塵的眉心越來越皺?而路易也似乎越講越樂?
「感謝指教,我們就此告辭了。」
「希望將來你能出席我甦醒的儀式啊!」路易向一旁的少年點頭,要他代為送客。「甦醒的那日,除了小鬼,故交上門,不管尋仇或是報恩,只要知道還活著,都是件美事。劍塵,但願醒來時可以讓我知道,你和西風誰抽到了下下籤啊!」
帶著奇妙音調的聲音,在通道裡迴響著,其中的嘲諷感未隨著石門闔閉而消失。刀隼覺得路易抱著看好戲的心理;劍塵是明知道被看好戲卻努力想將劇情轉個方向;自己則是沒看過劇本,卻站在戲台上演戲兼看戲的觀眾兼路人甲。重新回到地面,望著灰藍的夜空,他想,還是快點把雪狼找回來好,起碼雪狼比較聰明,可以向他解釋現在是演到哪一齣了。
和刀隼一般,雪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刀隼的思考單純,搞不清楚週遭發生的事情就不會多想,長久累積的經驗與訓練的直覺會讓他避過災禍,一身好本領亦是消災的利器。雪狼則會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過去和陰謀相處的經驗讓表面上冷著臉的青年,腦中常常思索﹑想要掌握大致的狀況。
會不會被弄得更迷糊就不得而知了。
吃過午餐,侍女便來請:城主有事,請雪狼先生一個時辰後到書房相談。
按照時間抵達,在門口便見侍者穿梭﹑將趕急的文件送進送出,西風坐在桌前翻閱大批的卷宗,手中筆桿不停,急速的簽名﹑落印,顯然事務尚未處理完畢。
「抱歉,還請你稍待會兒。」投來略帶歉意的眼光,在得到無妨﹑一刻鐘後再回返的答覆,西風繼續低聲與旁邊的煌交談﹑處理忽然增多的事務。
管理偌大的產業需要很多時間,比起老家,一座山頭只有住紀子焉一家人,要管理也沒什麼好管。景陽城人口眾多,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更麻煩,平常清閒歸清閒,忙起來也是很嚇人的,卻不知是今日特有或者尋常皆如此。
邊思忖邊走到主院所有的廣大庭院中,園景裡綠意層層高低井然有序,最接近藍天的是高大的綠樹,接著是中矮的樹叢,奇花異草在高樹層層降低威力的陽光下,怒放炫耀著嬌豔色彩。通往涼棚的鵝卵石的步道旁,是鋪著馬賽克的渠道,連接著噴水池,巴掌大的魚兒在清澈見底的泉水中悠游,一切儼然是沙漠旅人夢想中生機盎然的綠彩世界。
侍女在涼棚下準備了茶水﹑蜜餞和點心,不多時,西風拎著煙斗,一派悠閒地怡怡然而來。
「抱歉來晚了。」落座。侍女為主客斟上茶,離開。「我有話直說了。明晚我必須出城,雖然城裡戒備森嚴,但對強大的吸血者而言,仍如入無人之地。水音姑娘的私自逃離,對塞洛亞是難以忍受的侮辱,他定會派人接回水音……甚至親自前來。」
請君入甕亦或是調虎離山?「你想要我怎麼作?」
「請盡可能留下水音姑娘。塞洛亞雖然不懼陽光,到了白日,能力多少也會受到影響。但水音姑娘不能直曬陽光,還請到時以披風為她遮陽。」
「塞洛亞難道不怕水音姑娘因陽光而死?」
「他帶走水音是為了生下繼承人,既然目的達成,留與不留並無差別,但不能失了尊嚴。照塞洛亞的個性,寧可讓水音姑娘死,也不會讓她被人帶走。」
沉吟會兒,「不知城中是否有人曾與塞洛亞交手?」
「目前城中只有我。」輕呼口煙,「與先生過招之後,才敢以此相託。不知先生是否願意?」
「……好,我接受。」刀劍客總是對強者有興趣。「如果有任何意外?」
「煌會留在主屋等候消息,城裡的人不會攔阻你的行動。我會交代煌轉告水音姑娘這件事情。」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