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裡的帳篷是可以拆解﹑搬上駱駝的背﹑四處流浪的屋子,但根據固定在土裡的釘子生苔的情況,帳棚在這裡起碼有一兩年,白色的帳篷在陽光下乾淨如雪,四周打理得整齊乾淨,駱駝群綁在後頭,花木修剪乾淨俐落,蓬內鋪著地毯,粗木矮桌上有茶具,圓形的蒲團,幾個儲物的大箱子。侍者端上杯涼涼的果汁,說明主人去淨身後就消失了。
刀隼咕嚕嚕地喝著不知名但是酸酸甜甜的果汁。
希望雪狼也找到綠洲找到路﹑已經在景陽城等他了,也希望雪狼可以喝到好喝的果汁,這果汁真是好喝啊!外頭那個忽然出現的腳步聲是怎麼回事?
「劍塵!劍塵!」一名刀客衝進來,看到起身拎著蒲團想換個位置坐的刀隼,「抱歉,請問劍塵在哪裡?」
「淨身。」放好蒲團﹑在角落坐下來。這邊陽光比較弱,喝果汁比較舒服。這個衝進來的刀客真有趣,一道疤劃過眼眶,讓英俊的臉不會太娘娘腔,偏穿了一身灰讓整個人顯得很陰沉活像幽靈。
琅耶急著找劍塵談事,對方在淨身,不能貿貿然地闖進去,和同在一屋的人打過招呼後不想多交談,帳篷裡就此安靜下來。
隔了一會兒,侍者端著糕餅進來,發現琅耶坐在屋裡,慌忙行禮:「我去通報主人。」不一會兒又給客人送來兩杯果汁。刀隼喝第二杯果汁喝到一半,衣服穿好﹑髮絲還濕漉漉的主人走進來。
「怎麼忽然來了?」觀察外頭的腳印就知道琅耶走得有多急。
「水音離開闇城了,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水音離開闇城?你怎麼知道?」
「我幾天前抓到賽洛亞的部下,逼問出來的。」
「原來如此。」劍塵轉向刀隼,「刀隼,你遇到狂風沙前,是否有見到一個金髮女子?」
「很多啊!」喝了口果汁,刀隼答得一派風清。
「在哪裡?」
「等等,琅耶,你太心急了。金髮女子何其多,況且刀隼是旅人,見過不知凡幾,難道你要一個一個去找去問?」劍塵將跳起來的琅耶按回座位,「刀隼,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跟琅耶面容相似金髮女子?」
很認真地看著琅耶的臉,「沒有。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朋友?白髮藍眼﹑一身白衣,耳朵尖尖的,長得很好看,但是板著一張臉不愛笑。」
琅耶搖頭否定。
刀隼失望地喔了一聲坐回位置,繼續咕嚕嚕喝果汁。
面具刀客顯然不知道他在場會讓琅耶講不出想講的話。劍塵拿出紙,「你要去景陽城找尋朋友,但琅耶有要事找我,我不好擔擱你。」振筆急書﹑又寫又畫了一大堆,折一折交給刀隼,「這裡距離景陽城有一天的路程,照著地圖走,依你的腳程很快就能到達。」
果汁喝完了,休息也夠了,此地距離景陽城只有一天的路程,當然趕快上那裡去找雪狼。收下地圖,背上行李,刀隼離開了帳棚。
目送刀隼出去,沒瞧見劍塵嘴角惡作劇的彎鉤,琅耶評了句話:「很直接的人。」
「刀客都是直來直往。」為客人重新斟上茶,「你不是為了帶回水音,一直在闇城附近打探消息,怎麼沒有看見水音出來?」水音被塞洛亞擄去做新娘之事無人不曉,琅耶為此數度想闖進闇城都沒有成功,塞洛亞因為琅耶是水音的父親,所以沒有太過刁難,僅僅趕走他就罷手。
「為了其他事情,所以暫時離開了。誰知道……」
「可能是水音已經生產,所以闇城放鬆監視,她才有機會逃離?」
「……先不論那事,水音的消息……」
「我也沒有她的消息。我會去打聽,你先寬心,說不定水音可能平安無事在別的地方。」
「她不回家還能去哪裡?舉目無親……」
劍塵沉默了足足十秒鐘,考慮該不該敲琅耶的頭。「禓黥是水音的丈夫。」
「怎麼可能!」稍稍提高了聲音,「她怎麼可能去找禓黥,視覺恢復,她根本不可能……」
「水音愛上禓黥不因為他的外貌。」
「但他是個犯罪者,鬼一般的人!」琅耶一點也很不中意女婿。水音會成親完全是意外且出於情勢所迫,禓黥是被放逐到沙漠中的罪人,臉上滿滿醜惡的刺青是刑法的黥面,說明任何人都要視他為不祥不潔之物,不能靠近﹑交談﹑與之往來。他的女兒知書達禮,怎麼可以嫁給這種男人!
「他對水音很好,而且他也付出代價了。」許多人聽聞水音下嫁禓黥是不可思議之事,但知道內情的人絲毫不意外。琅耶雖行俠仗義﹑助弱扶傾,但對家庭的疏忽,導致妻子在恩怨中身亡,因故眼盲的水音逃至沙漠,意外被禓黥所救﹑日久生情後結為連理。長年在外終於回返的琅耶想要加倍補償女兒,偏的是水音嫁給一個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好青年的人。原本理性的琅耶面對家務事,是教人頭痛的古板,處處刁難禓黥,強行將水音帶回家。而後意外讓塞洛亞劫走水音,琅耶對禓黥開出了救回水音才正式承認他為女婿的條件,禓黥馬不停蹄四處奔走﹑低聲下氣﹑到處求援,卻因罪人的身分吃足閉門羹﹑束手無策。
「……如果水音是遭受脅迫或是被強暴,亦或禓黥打過水音,你要把水音帶回家,旁人無話可說。可是禓黥沒有打過水音,他對水音很好,也養得起水音;水音出於自願留下……」
「她看不見,怎麼知道禓黥做了什麼!天下多的是人前一張臉,人後一張臉的禽獸,誰知道他出去是做什麼勾當!」
「你離家多年,這段日子水音也知道人間冷暖,她自然曉得誰對他好是真心真意。」
「她不懂,她還是個孩子,懂什麼世界的醜惡!」
「你……」眼前作爸爸的男人父愛過剩﹑想把女兒搶回來,根本不管女婿已經改過遷善,也不管女兒和女婿是相愛。低聲叨唸:「琅耶,你這石頭腦袋!」
「你啊!臭石頭。」嘟嘟囔囔的聲音掩在涼扇下,那人笑著說。
自己的聲音和腦海裡的回憶重疊了,說起來自己和琅耶真是物以類聚……「沒找到水音之前,一切都是枉然。先找到水音再說吧!」
門布忽然被掀開,背著刀戴著面具的刀客大步走到兩人面前,畫著地圖的紙張拿向劍塵。
「我看不懂。」夜晚是行人趕路的良機,沙漠地形隨時都在改變,行人多以天空星子作為方向指標。問題是到了晚上用劍塵的地圖,還是看不懂啊!也不是說劍塵是在鬼畫符,因為有部分的圖示正確﹑的確看到該看的景色,但是就是有部分看不懂。下意識開口問,沒有回應才想到他跟雪狼走散了,轉了老半天找不到路,決定回來問。
「我想你也不太可能自己找到路,沙漠是個迷宮。」劍塵的表情有一點得逞的味道,「當下急著找尋琅耶的女兒,分身乏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迷失在沙漠中,相信你也知道這事的嚴重性,請協助我們一同尋找吧?說不定會順道找到你的朋友。」
「那有空再告訴我路線吧!」希望雪狼不要以為他出事情了,他可不是故意不傳給雪狼消息要他擔心啊!坐在地板的蒲團上,戴著面具﹑努力自我安慰的刀客對旁邊的尋人計畫充耳不聞,咕嚕咕嚕地喝著第三杯清涼的果汁。
啪的一聲,雪白的臉上有著粉紅的掌印。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至少,對方的情緒是明明白白地坦白,就算被鞭子抽打,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埋怨。他沒有被虐的嗜好,也沒有犧牲者的悲壯感覺,只是不喜歡塞洛亞一貫的漠然和嘲諷,那像是冰冷的手傳過胸膛,扭掐著他還有點溫度的感情。
「你承認?」
「是。」是他放走水音,是他給了地圖和座騎,是他調開侍女延遲被發現的時間,是他誤導一部分的追兵方向,不過這些都在塞洛亞發現之後收手。
「你什麼時候敢干涉到我的事情?」
「你要的是孩子,少城主仍安然無恙,水音夫人雖在闇城,心卻不在。」
「提亞,我有問過你的心在不在闇城?」
「你明白我的眼中只有你。」
「你該曉得,我最討厭什麼,你……卻偏偏來做。」坐在椅子上的塞洛亞沒有起身,下半張臉藏在支在扶手上的手掌中,帽沿壓過額頭,一雙金眼瞪著站在台下的提亞,「你真的很喜歡干涉我的事情。」
「水音夫人留在城中沒有好處,琅耶會不斷策動各方勢力上門索討。她雖成為我族中人,但回到禓黥身邊是她的希望,能利用禓黥轉移琅耶的目標,豈不減少我們的麻煩?」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你總是那麼仔細,那般著想。」語音帶著甜甜的危險味道,「想來你也不須要有什麼賞賜,賞賜給你只是污了你忠誠的真意。」
提亞輕輕地抿了抿嘴唇。
「下去吧!」
靠在椅背上,闔上眼,聽著提亞的腳步聲逐漸離去,像是不滿又不甘的心跳用力蹦跳著,他露出微微的笑容。似乎想起什麼,塞洛亞穿過長廊,豪華的育嬰室中,奶娘起身行儀,在主人命令下退出房間,白絲絨為飾為襯的搖籃中,皮膚白皙到會讓人錯以為已經死亡的嬰兒,正呼吸勻勻地熟睡著。
塞洛亞輕輕搖著搖籃,方才大廳裡的尖刻笑容不復,如今的他是慈父,慈愛地看著將來繼承自己位置的兒子。
留在景陽城的日子很輕鬆舒適,上午雪狼到市集裡打探消息,晚上陪水音散步說話,至於下午則是練劍的時候。雪狼的劍藝是缺砥礪啟發,而非個人埋頭苦練,現在練習是維持習慣和靈活度,腦中則想著其他的事情。
這兒的事情也不少。水音那兒聽了一些,加諸自己的觀察,他曉得西風為了吸血者的事情與友人鬧不愉快。朋友吵架,外人插不上口,但煌有回私下來找他,希望他能幫忙鬆鬆西風的口。
「我是晚輩,不好開口。雖說為了阻止吸血者之害的計畫不同而爭執,但究竟是哪裡讓伯父和劍塵先生動怒,不明究底實在難以勸解。伯父帶您回來,可能願意與您商談,還請雪狼先生幫忙。」
受人照顧,能幫上的忙自然要幫,但要怎麼問,實在沒有頭緒。他又不是那隻靈山紀狐狸,拐個彎就曉得對方的心思,席間和西風也聊過,文人雅士很好相處,但也心思細膩從不多露口風,連西風疼愛的煌都打探不出來了,他能問出什麼?
一聲喝采,雪狼收劍回頭,發現拎著煙斗的西風站在一邊。
「抱歉。」開口就是道歉。隨意挑個空地便開始練劍,雖然依他的修為已經可以掌握力道罡風,避免削落庭園中的奇花異草,但是私自借用花園練劍總是不好。
「ㄟ,說什麼抱歉,我才是要說抱歉的。」西風抽了口煙,吐了口白圈,「我忘記你是劍客,每天都要練習,忘了告訴你練劍場可以用,我帶你過去吧!」
「有勞。」
「不過我有個要求。」西風笑嘻嘻地接過一旁侍者奉上的長劍,「想跟閣下討教討教。」
「有何不可?」與人過招能夠激發更多的想法,有新的對手更好。「在練劍場嗎?」
「這裡就好。」
雪狼抽劍,劍尖指下算是行了個禮。「客隨主便。」
紫劍出鞘,連三劍迅雷般直刺而上,雪狼斜身而避,長劍迴旋,捲起一陣塵沙,形成極強防禦。西風身形流轉,劍尖點點急刺,雪狼後退數步盡是閃避,只守不攻。
「讓了三招,該動手了吧!」西風笑道,攻擊之勢越趨猛烈。
雪狼仰身後飄,忽然定住身形,劍鋒還擊,平平無奇的直刺竟帶著極剛猛的力道,朝西風肩頭招呼,逼得西風不得不回劍變招。帶著紫芒的長劍揮舞,挑鑽削刺,暴起滿天燦爛,潑頭往雪狼灑去。雪狼以快打快,雪劍飛閃,滿天飛絮招招擋下紫雨,守個滴水不露。西風再變招,回劃收劍背後竟是出招攻擊門面,白指成爪直往對手眼目喉嚨招呼。一輪快速搶攻,雪狼連退三步,同樣收劍身後,拍掌格開攻擊,勁力強勁,始終將西風的手挌在半步之外。
一見搶勝未成,西風掌勢一沉,龍爪成鉤,抓住雪狼的虎口,一抓一凹竟是要凹斷半掌。手上一痛,雪狼隨即轉腕,翻將過來扣住西風的左腕。西風一掙,脈門被沒扣上,卻是給抓住手。雪狼手勁極大,西風毫不猶豫回劍削砍,雪狼立時鬆手抽身而退,但才一鬆手,來勢極快的紫劍反挑殺向對方。雪狼隨即出劍絞轉,狹小的近身空間不到兩步的距離,兩把長劍叮噹相擊,像是碎了一地珠玉,地上塵土皆為勁道逼開。
紫劍飛舞,招招連綿不絕,行雲流水般將雪狼全身壟罩,雪狼雖被困在其中,但西風一時也打不進他周身一呎。雪劍以守為主,嚴謹規矩,但西風稍有疏忽,雪狼隨即搶攻。
猛地西風加重力道,紫劍發出哀鳴。雪狼招式一換,一改之前突刺挑擊,飛絮之景再現,速度稍緩卻是加重力道。鏗然聲響,紫劍竟被斬為十幾段,彈飛半空,西風不慌不忙,像是早就料到有此結果,踴躍而上掌風一揮,碎劍殘片化作銳利暗器,漫天花雨般激射而下,身形後飄。雪狼或挑或避或砍或躲,滑身移步避開最後的攻擊,蹎足落在五呎外。
「不愧是在外行走的人,一身好功夫。」接過侍從奉上的涼扇。
「恐怕不及城主。」
「你以守為主,招招留情。我這身花俏入不了你的法眼。」西風笑著。「時已尚晚,一同用膳吧。」
晚飯後,西風帶著雪狼在私人的會客廳落坐。雪狼注意到靠近自己的這側放了盤蜜餞,想來西風的確在留意他,連雪狼上城裡跟商旅打聽刀隼消息時買了包蜜餞回來吃也知道。
「這些日子承情尋找朋友的下落。」
「原本料想您朋友雖風沙所擾,但附近幾個綠洲和景陽皆有所聯繫,恐怕是隨著商旅走到更遠的地方。若是這樣,要多花上幾天才能打探出消息。」西風隨性地坐在褟上,「刀隼這個名字倒是令人相當好奇,他是刀客嗎?方才你的劍招有劈砍的習慣,想來是那位朋友的影響?」
「不錯。」
「這樣旅行是為了尋找對手或是?」
「只是想看看更遠的世界,結伴而行。」
「那是很好的事情,和友人一同賞盡千山萬水。」
「城主語帶羨幕,是拋不下城主的重責大任?或者是沒有相知的友人?」涼扇的搖動有了一次的遲緩,雪狼曉得自己料中了,「難道跟劍塵有關?」
「哎呀,果然心思細密,甚至能看進心底。」
「想來那位劍塵常到此地,讓侍女將我誤認。」
「該罰該罰,怎可喚錯貴客的名緯。」扇子掩去了半張臉,只露出笑瞇的雙眼,「不錯,劍塵過去常常到我這兒作客,我碰上你的那天,正好送他回去。」
「過去?」用上過去式,難道已經不可能再聚?
「說來話長了。」搖著涼扇,喝了杯酒,自己再斟滿,「你有沒有跟朋友吵架過?」
「有。」
「和好了?」
「旅行的相處難免有摩擦。」
「如果到了無法再退的地步呢?」
雪狼沉默。他想像不出有什麼情況他會和刀隼各持己見﹑互不退讓;跟紀子焉的情況……那是他很不想回憶的過去。
「關於這附近吸血者的事情,你清楚嗎?」
「略有所聞。」
「如何剷除吸血者,成了我們爭執的焦點。」西風再斟了杯酒,「塞洛亞唯一的弱點就是提亞,唯有提亞才殺得了不老不死的塞洛亞,但是提亞對他忠心耿耿……」
「有時候,朋友也有不了解的事情。」
劍塵看著刀隼泡茶,接過遞上的茶杯。琅耶在劍塵這兒留不到兩天等不到消息,說要找尋水音,匆匆而別。小綠洲的客人剩下刀隼,而劍塵正等著友人捎來消息,一時也無法離開,便耽在這裡,和客人聊起他所找尋的朋友。
「時窮節乃現,到了緊急關頭,才會看出一個人最根本的價值觀。」
嗯了聲表示有聽到,他抱著熱呼呼的茶,只想著:沙漠的溫差很大,白天熱到沙子都會灼傷皮膚,晚上氣溫卻冷得叫人發抖,雪狼不知道有沒有記得帶大氅。「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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