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的速度快得驚人,水音直覺景色迅速地往前飛,父親的身影瞬間消失於夜色中。刀隼抱著她的方式非常不客氣,像是扛貨物般。她沒有掙扎,曉得刀隼是雪狼的朋友,雪狼既然幫忙她,她便相信這個帶著面具的刀客。
送禓黥到能見著琅耶和水音背影的地方,刀隼放禓黥下來﹑讓他去追。他的職責只是這樣,然後回景陽城,好好吃頓飯﹑酒足飯飽好好睡個覺﹑第二天起來看日出﹑快快樂樂地計劃下一站是要去看海還是要去看極光。
但臨走前瞧見琅耶和禓黥起了爭執,水音在其中不知所措﹑想袒護禓黥﹑卻讓琅耶怒氣更甚。回景陽城的路上,腦中不斷想著如果雪狼問他人送到之後還發生什麼事,要怎麼說。要是雪狼知道他沒有幫忙一定會哼他。不是說他怕雪狼大發雷霆,而是雪狼會很失望,眉頭又會皺起來﹑連著幾天不開心。
他不想看雪狼不開心。
所以回頭劫走水音,換個人帶回去,問雪狼要怎麼辦。
沙地上的路程結束,一直不吭聲的人緩下腳步﹑輕聲要水音抓好,悄無聲息地翻過城牆﹑穿過月色普照的屋頂﹑避開守衛﹑鑽回原本水音居住的院落,像個郵差把信投到信箱中的盡責,接收〝謝謝你〞三字之後便打斷話,「我找雪狼來。」
水音等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有人過來。走到隔壁張望,瞧見刀隼正在外頭的走廊上,抱著刀,望著天空,看得專注,像是在數天上的星子有幾顆。
「雪狼先生呢?」
「他和西風出去辦事。」雪狼不在,他就在這裡等,絲毫沒想到要通知主人什麼的。水音站著,他也不問坐不坐,自己也就坐著。
相較起雪狼的禮貌,眼前刀客率直而粗魯。於是水音請值夜的侍從通報主人,明早再正式為逕自闖入道歉。
走廊上的刀客保持原本的姿勢,望著天上瞧。雪狼放在桌上的信籤說明他跟西風出去,過幾天就回來。刀隼在心中嘆氣。外表冷冷不愛笑的雪狼,心軟得很,只要觸景傷情,定去幫忙,有時根本一點都不干他們的事,水音這件事已是如此,西風那兒的事九成也是八竿子打不著。說要等,就等等吧!若苗頭不對,去找就是了。
是說,這裡除了水音的事情之外,還能出什麼事?
刀隼向來黑白分明,自然想不到會有什麼事情,雪狼就比他複雜多了。被一個滿腹心機﹑城府極深的師父扶養長大,就算如何討厭陰謀詭計,也免不了多思多想;固然有時盤算周延,能免去風波,有時卻容易捲入風波,畢竟他是個劍客,磨練的是武藝,不是與人鬥心的技巧。
他們正在城外,西風交代煌該處理的事情﹑徵得雪狼的同意,當晚兩人就出城了,因此和刀隼擦身而過。「為何不聯絡其他的朋友?」雪狼的任務是適時地阻止西風──在西風因為不吸血的飢餓感而失去理智時阻止他攻擊尋常人。聽完西風將全盤托出與新的請求,他同意陪同西風行動,但掩不了好奇。西風是一城之主,也該有相熟的武者,雪狼是臨時能找到的人,但是雪狼不能陪西風漫無目的地找下去。
「我不想欠人情。」自己點起了煙。「並非欠你人情比較容易償還,而是我不希望給繼任城主的煌帶來麻煩。」
「你說提亞不會反叛塞洛亞,他怎會讓你成為他的同族人?」
「我咬了提亞﹑吸乾他的血。」原以為本是人類的吸血者只是白天比較弱,結果陽光差點將他燒成了灰,逼得他狼狽地掘沙穴把自己埋起來。呼了一口煙,欣賞著白圈圈在黑暗中冉冉上升,「以後看不到日昇日落,只能歌誦月亮星辰。」
出了景陽城,他們晝伏夜出,在闇城附近打轉﹑守株待兔。塞洛亞目前正在闇城,一定會出門覓食,對於主食為人血的吸血者來說,食物不僅僅是果腹,更是一種儀式,近似於狩獵,追逐﹑捕獲﹑吸血,如此對所吞食的生命是一種敬意,像塞洛亞這般的純種吸血者不用需要每天進食,但隔一段日子便會出城狩獵。
西風也是這般,他不用每天吸血,但仍會飢餓。
啪得聲,長煙斗被折成兩半,仍捏在手中,無視碎片銳角扎進掌心。雪狼停下腳步,西風走了兩步也停下來。
「怎麼?」
「你餓了?」
「煙抽完了。」
西風一直靠抽長煙降低食慾,最後一管煙在半個時辰前抽完了,接下來的時間西風緊緊抓扣著煙管,那股嗜血的慾望在煙管折斷後即將達到一個臨界點。
「沒進食體力會不足。尋常動物血不能喝嗎?」
「非人的動物血會降低吸血者的能力,這樣對付不了塞洛亞。」隨手拋下碎裂的煙斗,手上被碎片劃開的傷口隨即消失了。「劍塵老說我煙抽得這麼兇會短命,現在他可不能說我短命。」
「喝我的血吧!」
「我不能咬人。」逾越了這條禁忌,連回頭都不可能。
「不是要你咬我。」雪狼從行李中拿出杯子,「我可以讓血流到杯中交給你。」
西風瞪著他,考慮了會兒。「……有總比沒有好。」
以劍在臂上割了道口子,雪狼將血滴在杯子裡。西風別開了眼,血的香味很甜,讓他有撲殺獵物的衝動,似是氣紅眼想將人撕碎的感覺。靠理性壓下那股衝動,他還想回去正大光明地告訴那顆石頭腦袋:他是不擇手段,可也有原則,劍塵應該道歉,或者拿瓶自釀的好酒來賠罪。
滿滿的一杯,杯子遞到西風眼前,「夠嗎?」
點頭接過,盡可能保持原本風度,但在旁人眼中仍可說是貪婪地拿起杯子,喝得半滴不剩,甚至意猶未盡地倒水,將殘餘的血溶解一起喝下。成了吸血者,味蕾全盤改變,印象中似乎只有蜂蜜的香甜可以這杯血比擬。飢餓感一退,霧氣般遮蔽理智的殺意消失,神智清明起來。長吁口氣,「多謝。」
「那就好。」雪狼用手巾壓著左腕的傷口。
「我弄點吃的給你。」
看著西風不太熟練﹑仍順利地生起火堆,背著月光的陰影讓他看不清西風的表情。他從煌對西風成為吸血者這點的當下反應,略知事情一二。劍塵對成為吸血者以打擊吸血者的方法很不認同,因此和西風爭執,但西風仍成為吸血者,說到底,他想替劍塵解決這個難題,付出代價就是劍塵的不諒解。
「值得嗎?」
沉默幾秒,避開了回答:「煌會幫我打理一切。」
「她怎麼說?」當時煌發現西風成為吸血者而傷心難過,雪狼不方便在場,自動退出去,他們談了一會兒才再請雪狼進來,那時煌已把淚水拭去,眼眶仍紅著。
「她說終於……」發出低沉的笑聲,「她早覺得我該放棄,認為過去的我不自由不快樂。我哪裡不自由不快樂呢?」
「她說的對。」
削著木片的手微微一抖,「怎說?」
「你想逍遙山水,卻不如意。」
「共飲逍遙,一世悠然哪……」將柴投入火中,瞅著逐漸焦黑的木頭在風吹過時透著紅色的小小光暈。「若他知道我有這樣的盼望就好了。所以你能跟你的朋友漂泊旅行,我只能在這裡吐著無奈的煙圈……現在連菸圈都不可得了。」
瞧著苦笑的西風,雪狼覺得這個人很寂寞。一身的華貴是所有儀式典禮的中心﹑笑語盈盈中的主角,但同時是種孤立,不管是自己太過驕傲還是地位崇高,頂峰之上只有寥寥知心人。現在落得半人半魔,為了知心也同樣失去信任。或許西風正在慢性自殺,不管之前總是拿著煙斗,或者現在成為不受歡迎的吸血者,與其永遠寂寞與疏離,不如死了在對方心中留點什麼讓人懷念感嘆,或是讓對方記著他是個贏了就跑的混帳傢伙。
「……活著就有機會。」
「是啊……活著,永遠地活著……」
永遠,到底有多長?
每個人對時間的感覺是相異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隨著四季變化而生活;在沙漠中沒有四季,只有雨季乾季之別,日頭高照和寒意夜晚是室內活動的時候,清晨和傍晚溫度宜人的時段是工作之時。對於吸血者,他們時間感是遲緩的,不再受到陰晴年月的限制,只有白日和黑夜,若無意外,生命是無限長遠的,對他們而言,生活的多樣性和饑餓是計算時間的方式,用事件填滿無窮盡的時間。
塞洛亞雖有無窮盡的時間,但不會因此變得有耐心。貴為闇城之主,該是要什麼東西馬上便會送上來,頂多因為吸血者的時間感比較緩慢而願意多恍神一會兒,但提亞超過兩天不假外出,這對他而言可是件意外嚴重的事情。
提亞已成為塞洛亞生活不可或缺的角色,因為提亞心情總是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起伏。例如水音進城時,提亞的態度從敵視﹑賭氣到無奈接受,足足讓塞洛亞有了近半年的好戲看,更別提提亞有意無意地露出敵視水音的態度,小心眼的行為在得到塞洛亞的責備或忽視之後的諸多反應,塞洛亞一直認為很有趣,也一直稀奇著提亞怎會有這般多的情緒。
因為提亞總是在身邊,所以難得幾天提亞不知去向,忽然令塞洛亞有些心神不寧起來。較親近的吸血者稍微有些心電感應能夠明瞭對方的位置,但現在提亞像是好端端地消失了。
難道出了什麼事情?吸血者如果一時尋不到躲避陽光的地方,沙漠就可以藏身。依提亞的能力,就算被圍殺也有逃脫的本領,不會和能力較弱的吸血者一般,擺脫不了圍殺而遭陽光焚毀。說是被抓走以威脅塞洛亞?這個主意也未免荒謬了。
坐在清冷的廳堂中,他闔上眼。等待是熬人的,他期待自己的繼承人成長,將來助他增加無懼陽光的吸血者數量,讓這個世界成為吸血者為王的世界,但這一切需要有人分享,提亞是與他一同長大﹑有相同過去,也是他一直認為將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端端的卻不見蹤影,加上未能順利帶回水音,計畫好的未來有一部分變得不可預期﹑出乎意料。
充滿水分又很甜水果很好吃,桌上滿滿的一大籃,隨時有人添補減少的部分,他可以坐在涼亭啃一整天。既然雪狼沒回來,刀隼在城主宅第中的花園涼亭中啃水果,就是坐在大門口等待。
水音在等待幾天後,與禓黥見了面﹑一同離開了。刀隼對水音的感謝僅是聳聳肩,「我會跟雪狼說的。」
雪狼怎麼還不回來。
坐在宅第門口的石雕下,腦袋裝滿這幾天聽來的小道消息,等著要和友人討論﹑籌畫接下來要往哪裡走。門口前大道盡頭就是城門,城裡雖植許多林木防風沙,但一眼望去,大道上黃煙漫漫,路上行人皆是褐灰或是深色的衣著,有錢一點的才有亮麗的顏色,哪見雪狼那白得嚇人的身影。像劍塵啊!雖然也是白皙皙的,不過是象牙白,跟雪狼那種冷涼的霜白一點都不同。
雪狼怎麼還不回來啊!
好不容易將琅耶騙開﹑回到這裡想看看情況的劍塵瞧著對他視若無睹的刀隼,有點想笑。這人真是有趣,大概只看得到有興趣的事務,其他的一律看不見。
「你朋友呢?」
「出去了。」
「去哪?」
「不知道。」臉偏移,像是瞪了劍塵一眼,「西風不知道拉他去哪裡。你知道嗎?」
「你有看到西風?」
「沒有。」連回頭看他都懶,也不管劍塵掠過他﹑進了宅第,刀隼繼續瞧著那條大道,發呆等人。
劍塵到這棟宅第來,向來不需要通報,侍從們自然會主動告知城主在哪裡,既使城主換了人,劍塵仍輕易找到正在書房的煌。「聽說妳現在是城主,恭喜了。我今天來得匆促,沒什麼伴手禮好祝賀,容我下回帶來給妳吧!」
「先生能來此道賀,就是最好的禮物了。」起身相迎,交代侍女端上茶水,並讓旁邊的傳令侍從全數退下。「想不到先生來得如此快。」
「西風想來是回返﹑讓妳繼任城主,又出去了?」一城之主的繼任可以把印璽交到對方手上就成,只有西風才幹得出來。
「是的。」
「看來他很好。好吧!跑這麼一大段路,就當我多擔心﹑被他擺了一道。告辭了。」
見他轉身,煌連忙喊住他,「您不願見伯父嗎?」
「他不在,我在這兒也是白等。」聳聳肩,「他不做城主,大概比我閒很多,何必急在這一時?」
「如果伯父希望見先生呢?」
一挑眉,「我道他還惱我。我跑了這一大圈﹑曬了五﹑六天的太陽,他覺得夠了﹑肯見了?」
「先生遠道而來,伯父什麼時候不見?」
「……從來沒有。」劍塵沒吃過西風的閉門羹。但也難說,他來景陽城總挑西風沒大事的時候;要有急事,來了就直接扯西風上路﹑邊走邊談。「他不在,我另天來就是了。」
「……伯父已經是吸血者,不打算回來了。」
腦中空白好幾秒,他轉頭,瞅著煌滿是不甘的臉。「……是嗎,我想也是吧!」早有心理準備,當臆測成為真實,劍塵沒有大驚小怪,就算如何不滿,也無法叫西風再從吸血者恢復為人。「他不回來,那我更無理由在這兒。」
「伯父並非真的不想回來,如果先生願意見他……」
「他來我家,我什麼時候不見?」
「可是先生總是讓伯父等。伯父將先生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先生卻總是忽視伯父,因為知交便忽視他的顧慮感受,這是伯父真正不高興的原因。」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我們,只能算酒肉朋友。」吁了口煙﹑斜坐於涼亭長椅上的西風用〝酒肉朋友〞來形容兩人的關係。
他記得自己只是笑,然後說每回來這兒就摸了一堆食物酒茶回去,現在被主人翁挑剔了。
「伯父最重視先生的要求……好幾次,伯父怒氣沖沖地回來,卻又說原諒,因為他知道先生個性是這樣。先生朋友很多,伯父只是特別一點,並不是先生心中最重要的知己。」
「他從來都不只是特別的朋友。妳知道為何我反對他變成吸血者的這方法,他是一城之主……」
「伯父從來不在意城主這個位置。」
「即便如此,他有沒有想過變成吸血者,將來要怎麼辦?」吸血者的身分難以服人,他怎麼可以把自己的前途和未來拿去做賭注,那麼好享受﹑穿得閃亮亮﹑站在陽光下定要金碧輝煌才高興的西風,要成為夜行生物,怎麼會過得好?
「伯父考慮過﹑也下了決定,才去繼承提亞的血,和雪狼先生去追殺塞洛亞。」望著眼前的白衣劍客,她低下頭,「請先生去找回伯父﹑和伯父合好﹑一同參加煌的繼任儀式。煌想要這樣的祝賀禮物。」
一愣,啞然失笑,「妳還真是西風的姪女,一開口便要這樣的大禮。」
「先生不願嗎?難道先生不願見伯父﹑不相信伯父?因為他是個吸血者?」
連翻逼問,焦急爭辯的心意,劍塵也了然於心。
「……我去找他回來。」見煌笑逐顏開,又補上了句:「但若他不見我,那倒不是我不願。」
「先生若真想見伯父,怎可能見不到?」
「鬼靈精。一句話就把人挎住。」嘆了口氣,「西風有妳,無怪敢撒手不管。倉卒要妳接位總是不妥。我押著他回來﹑保妳繼任城主順利便是了。」
踏出宅第,一邊的刀隼站起身。「你要去找西風?」見劍塵點頭,「我同你去。」
劍塵正是要拉刀隼同去,曉得西風和雪狼同行,見面若言語有個差池,再扯刀隼和雪狼進來攪和,為顧全面子,西風也不會當場翻臉。「雪狼沒說他們上哪兒﹑做什麼?」
「沒有。」
「你不擔心?」
「雪狼很聰明,我現在去找他,不會有事的。」有次和雪狼約著,結果他不耐等,尋跡找去,正巧把雪狼困局中拉出來。對刀隼來說,等煩了就直接去找人,是理所當然。「你知道他們去哪裡?」
偏頭示意著西北側的天空,「他們去找塞洛亞,就是那天你和琅耶去追的那個吸血者,多半是到闇城附近,我們上那裡總遇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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