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宛盈的墓前,將浮著裊裊白煙的線香插進小小的香爐裡,做著多年不斷重複的動作,心中的空虛卻更形擴大。
如果像是故事裡那般,墳墓裂了洞,活著的人會不會往下跳?
會,他會的,毫不考慮。
但是那樣的情況永遠不會出現。
因為那是故事還是感情沒有到那種程度?
那是故事,也是與死者之間的感情沒有到那種程度。
他一直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卻出乎意料不照所想的去發展。意外從開始就不斷發生:意外地想出去走走﹑意外地走出靈山﹑意外地有心情救人。
紀子焉救了外出遇襲的左氏姊妹,對美麗溫柔的左宛盈一見鍾情。
當時左宛盈早有身孕,她的情人是狼族的一份子,她正為了找尋離開她﹑如風一般不回頭的情人私出遠門,不顧左宛翠告知的真實──那個男人不過是一夜之情,露水姻緣壓根不是真情真意。
左宛盈愛戀著一個如風的男人,而紀子焉深愛著所救的女子。
那段在風月齋相處的日子,宛盈一直躲在左宛翠的身後﹑避著紀子焉。
為什麼?既然那般簡單把人給了一個如風消逝的男人,為什麼對紀子焉要抗拒成這樣?也不是純情的小女孩或是生澀的處女,都懷了孕﹑可以說是個少婦,已經同意嫁於他,還這樣拒絕他的接近?除了不愛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她不過是將靈山風月齋當成一個免費的屋子,利用才華洋溢﹑名動天下﹑遇上愛情卻像傻子一般的紀子焉扶養她的孩子。
怎能忍受所愛的妻子居然戀著他人?如何容忍一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風月齋?同在一個屋簷下,左宛翠投懷送抱,他又為何視而不見﹑坐懷不亂?婚前就知道宛盈愛的不是他,孩子不是他的,這些都明白知道,但是他願意為了博得佳人一燦,留下雪狼﹑交換一個師娘的稱呼﹑讓孩子不要問起生父。他放棄夢想﹑低聲下氣﹑容忍宛盈對這個倉卒婚姻任何的拒絕。
總有一天,宛盈會知道,如果接受紀子焉的心,她會是最幸福的人。
「雪狼,劍牙雪狼。」
紀子焉聽便知道,愛妻多麼懷念那個男人,她有多麼疼愛雪狼,對那男人的眷戀就有多深。他開始容不下雪狼,這孩子半點也不像宛盈,像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情敵,尖耳﹑紅眼﹑雕像般的側臉﹑修長的身材,那個人借屍還魂活在風月齋,在他的地盤上搶他的妻。
他要把雪狼用個合理的理由扔出去。
「……會很傷心的。」
「她不會的。」
「真的嗎?」
雪狼的輕笑,和另一個影子重疊,彷彿在嘲笑他。
到這個時候,那個人還在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的宛盈,三魂七魄勾了一半,得寸進尺還想把剩下的全部帶走。
心魔驟生。
她死在他懷中,斷氣前還惦記著不要告訴雪狼真正的身世。
如果這就是一場愛戀和容忍的結果,為什麼要繼續容忍?為什麼不能說?為什麼要放雪狼走?雪狼該負責,他該留在靈山為宛盈守墓,宛盈想他,他就該留下來!總歸的是雪狼要付出代價,一生該用另一個一生來償還。
對最重要的人,有人希望一起死,有人希望對方活下來,同樣都是不希望喜歡的人難過,被死者保護而活下來的人,對死者來說是最重要的。
在崖上﹑往江波煙廬路上,雪狼一直在想刀隼的話和被勾起的記憶。
師娘說,雪狼是他們夫婦在野外撿到,當師娘剛失去出生的兒子,所以把同樣剛出生卻被拋棄的他帶回來,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除了這個他還有什麼身世?故人之子?仇敵之子?在長大之後,為何師娘擔心雪狼每回的外出,而紀子焉寧可雪狼留在外頭不要回來?師娘不讓雪狼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讓紀子焉告訴他,因為什麼?為何師娘會出現在練武場?因為過去遭受打劫,她很害怕刀劍,絕對不會靠近練武場,怎麼還會敢進到師徒倆已殺紅眼﹑劍氣橫飛﹑異常危險的戰圈?
雪狼閉上眼,在腦中重溫著當時的戰局。
到了練武場,以劍客的身分與紀子焉對戰。紀子焉招招不留情,雪狼必須使出渾身解數擋招拆招防守進攻,光是學到的招數不夠,徒弟必須超越師父,使出自己創造的招式,因為實戰而臨機應變,尋隙搶攻,爭取自由的好勝心讓他激動地渾身發燙﹑眼瞳泛紅,他喜歡這種刺激感,唯有拼到生死之間,求生的意志會逼出更強的劍招。在他眼中的紀子焉似乎也是相同,殺紅了眼,一招強過一招。
擎天舞飛絮是紀子焉的獨門招式,但因為腕力和內力都不及紀子焉,所以雪狼做了改變,後來衍生為自己的八方迴殺:亂擊的殺傷力和複雜度沒有擎天舞飛絮來得強,後續的殺招是在讓對手為擋住諸多劍氣而鬆下戒心的瞬間,驟然發動的突進。
然後,師娘出現在劍鋒之前。出現在舞絮冰刃回劍的空隙裡。
冰刃脫手而去,紀子焉硬生生地撤招,只為不傷到擋在身前的妻子。
雪狼撤招不及,劍尖入體的微滯手感,他看到師娘眼眸裡的害怕,還有一絲不知是否錯眼的慶幸。
不是他的錯覺吧!
師娘一定是在旁邊看了很久,發現不對才進到戰圈。她怎麼知道他們在練武場?而且知道這不是尋常的過招?除非聽見了他們在書房的對話……
被保護而活下來的人,對死者來說是最重要的。
難道……
忽覺風聲有異,雪狼回頭接下飛信。
「戰場相見,莫怪為師無情。」
戰場來得如此之快,呼吸了三天的自由,他再度見到紀子焉。
在無風林陰影下的紀子焉,臉上的陰晴不定不知是樹影還是情緒所造成。雪狼握緊了腰上的長劍,畢竟是師父,紀子焉太清楚他的弱點。他實在無法拒絕真實的誘惑,所以沒跟刀隼說聲就到無風林來赴約。
「是你。」
「難道還有別人?」
「我的身世。」
「你是宛盈的兒子,但不是我的兒子。」
這個結果,他不驚訝。所以紀子焉是透過他,看著兩個人:左宛盈和他的生父。雪狼一直這樣猜測著,只是要個確定的答案。
「聽了,你就該回來。」
「我已經自由了。」
「天底下又有誰是自由的?靈山風月齋才是你的歸處。」
你認為紀子焉會放你自由嗎?定江煙說著,用著否定的語調。
任務結束,師徒情斷。遇上無可避免的阻礙,一個劍客該用劍為自己殺開血路。那年靈山練武場的交手,他需要一個認可,保證出山不丟了師父的面子。今天,如果雪狼躍不過紀子焉這道高欄,注定沒有自由。
長劍出鞘,劍聲嗡然,遇上對自己瞭若指掌的強敵,沒有任何猶豫和糾纏的機會,出手就必須是絕招,劍回身後,竄身而起,「八方迴殺。」
「擎天舞飛絮。」紀子焉冰刃出鞘,身子騰空舞出數百道劍氣,
無風林裡旋起暴風,林葉翻起巨浪,綠色的波濤不是漩渦而是飛旋射濺的凶器。
長劍擋下利芒,無奈劍氣雜亂無章,紀子焉的發招的速度和勁道比雪狼更快更強,八方迴殺擋不住擎天舞飛絮,飄飛的劍氣將雪狼身上割出朵朵血花。雪狼迴劍變招意圖自保,卻被直竄而上的劍氣打飛,在綠意中散下一片血霧,好不容易沉身下落,腳一軟,順勢跪在地上,臂上的血沿劍滑落沙土,積成小漥池水。
「與朱能秋之戰,你毫無所悟。」提劍走到落敗的人眼前,「如今你要如何贏我?」
「技不如人,我無話可說。」以劍為杖撐起身體,「只是師徒情斷,你要我回靈山做什麼?」
「不回靈山,無風林就是你的歸處。」
「……理由呢?」血紅的眼睛似是要泛出淚水,紀子焉每次都要占上理字,這回卻一反常態,不給理由?「為什麼?為了師娘?……但你早覺得我在風月齋是多餘的。」
「……住口。」
「你本以為師娘會袒護我……」
「住口!」冰刃閃出一抹電光,紀子焉揮劍往雪狼身上落下。
猝然,人影閃入戰圈,清脆聲響,弔月刀架住了舞絮冰刃。內力的拼鬥勢均力敵,紀子焉劍鋒偏移,以巧勁卸開力勁,順著對方力道回身脫離戰圈。
「又是你。」
刀隼不欲接續戰鬥,轉身扶起渾身是血的雪狼。
「你……」應該在四重台……
「我沒耐心。」雖知道不過多等幾天,但是在崖上他就是坐不住,雪狼臨走前的表情讓他擔心,坐不住索性起來走路,循著雪狼的走過的路走,找到無風林,跳進戰圈來。看見雪狼一身被血染就的紅艷,他一把將雪狼抱起來,「我們去找醫生。」
「醫生,靈山就有。」
「他不要。」
「由不得他。」
「由不得你。」面具擋住臉的表情,聲音顯然有怒意,刀隼看雪狼痛得眉頭緊蹙,考慮起是否要先放下他動武。紀子焉忌憚他,他又何嘗小看了紀子焉?「你答應讓他走。留下他,你沒有好處。」
「這是雪狼和我的事情。」
「也是我的事情。」雪狼是他未來旅行的同伴。刀隼可不認為這事情不關係到他,
「無心的差錯,他已經付出代價。」
「代價何其高,他一個人抵得上嗎?」
「不要把錯誤全推到雪狼身上。」
這句話像是一巴掌搧在臉上,向來反應急快的紀子焉竟然一時之間接不上口。
「你知道師娘在後邊聽到了,只是……」掙扎地要刀隼放他下來,身上的傷痛得他抓緊刀隼的手,目光投向紀子焉。「你沒想到師娘最後選擇你……師父……」
師娘是擋在師父身前,不是嗎?在觀戰的師娘眼中,雪狼或許變成了那個不知名的狼族青年,最後她是護著師父,不是護著雪狼。對師娘來說,已經沒有比紀子焉更重要的人。
「你只是後悔,要這樣試她……」
紀子焉望著雪狼,那雙紅色的眼裡只有單純的訴說,沒有憎恨。
一片血冷裡,宛盈的眼睛也是這樣,在永遠闔上前都沒有任何埋怨。
他是不是真的沒看見?或是被乍起的忌妒蒙了心?或者……
曉得宛盈就在後邊聽著,他仍然做了這個決定。想知道在宛盈的心目中,紀子焉是不是第一位?超過雪狼﹑超過那個狼族青年?他怎麼不知道宛盈害怕刀劍,要她偷偷跟到練武場是多麼困難,需要多少勇氣才會在兩人殺到眼紅時撲進戰圈阻止。
雪狼殺紅了眼,紀子焉也同樣,他忘記宛盈在一旁擔憂,他的眼裡只有除掉情敵:殺掉那個在宛盈心中總是惦記不忘的男人!
以為宛盈會袒護雪狼,但是她擋在紀子焉身前。
曾經,小小的雪狼在得到佩劍的高興中,無意間打破他送給宛盈的花瓶。他怕雪狼和宛盈受傷堅持自己收拾,但是宛盈仍舊蹲下身幫他。
「你怕我受傷,我也一樣啊!」
「子焉,我不想讓你受傷……」
是不是他一直沒有聽見宛盈告訴他的話?
宛盈是愛他的,寧可讓雪狼傷心受罪也不要紀子焉死。
他明白,卻把怒氣發洩在雪狼身上,因為不這樣,他會不斷想起因為自己,所以宛盈才會冰冷地躺在那裡,一個人孤零零在黑暗中,她的形單影隻是自己的愚蠢造成的。後悔一手毀掉幸福,後悔到不想去承認,將之埋到心底最深處。把雪狼當作兇手折騰,數度想逼死卻又在最後關頭把雪狼救回來,他看著雪狼想到安靜溫柔的宛盈﹑那個令他願意拋去天下而沉溺的無邊溫柔,卻又想起如果沒有這張臉,他又怎麼會心魔驟生﹑害死了宛盈?
沒法得到所要,就想盡一切的方法去操弄,希望能挽回反而把殘存的也毀了,到最後才發現正將殘存的一切全部破壞,連雪狼都急於逃離他身邊。
「跟我回靈山,雪狼……」
「狼是關不住的。」刀隼帶著因血流過多而昏厥的雪狼後退數步,「讓他跟我走。」
「他是我的,宛盈留給我的!」雪狼一走就不會回頭了!
「他稱你師父了。」將雪狼的配劍拿在手上,不管是想減輕傷者身上的負擔或是讓另外的人看見,「有天他會回靈山的。」
紀子焉看著那把長劍,那是他送給雪狼的禮物,也是刺死左宛盈的凶器。
就算有刀隼為他找來的兵器,雪狼依舊將這把長劍留在身上,因為這是雪狼的過去﹑靈山風月齋的回憶,雪狼是用這樣的回憶踏上未來的旅程,始終會記得他出身靈山﹑紀子焉是他的師父,就算師父為他的未來添上多少血腥的陰影。當初若不是那場錯誤,紀子焉會放雪狼出山,而遠遊的孩子也會有歸鄉與家人重聚的一天。
真正鎖住彼此的絲線是回憶和感情,唯有放手才能繼續保留。
「若他想回來……」收劍回鞘,停頓了幾秒,「風月齋會有他的地方。」
紀子焉轉身,藍白劍穗隨著步伐飄搖,消失在夜色裡。
藥物的刺痛讓雪狼驚醒,以為醒來又會發現自己在風月齋,但這回看到刀隼的側影:拿下面具﹑紅眼裡映著舞動的焰火。他躺在溫暖的斗篷和披風堆裡,身上的傷口都包紮好了,半杯溫茶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發覺他醒了,刀隼起身,將茶添上熱水,放在他手中,「再歇一會兒。」
「抱歉……」在昏過去的時候是發生什麼事?他給刀隼添了多少麻煩?雪狼一點也不認為紀子焉會簡單放人,瞥見弔月刀放在一邊……刀隼答應要幫紀子焉做什麼?
伸出手,搔搔他的耳朵,他曉得雪狼喜歡這感覺,「不要多想,睡吧!」看見雪狼的眼睛裡還有很多很多的疑問,等他畫下句點,「紀子焉說,風月齋會有你的地方。」
難道沒有發生什麼事?「明天……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你決定吧!等你睡醒,我們就一起去。」
「我決定?」沒有任何交換條件,師父同意他自由了?「我們醒來就去?」
「對。」將毛毯蓋好,他挨著雪狼躺下。「等你睡醒。」
「是嗎?」靠著刀隼,幾個呼吸之後,雪狼慢慢地闔上眼。
靈山的飛絮,像是鵝毛大雪般遮蔽住了視線,但他從未討厭過,因為春日是飛絮帶來的季節,風拂開雪白但溫暖的柳絮,雪狼可以看見蔚藍高廣的蒼穹。
有回憶,但回憶不再是阻礙。
過去他在夢裡編著未來的希望。
或許許久之後,他會夢見靈山,夢見風月齋,還有在那裡和在回憶裡的人。
只是今晚,他可以睡得很沉,不會做著荒野的夢。
雖然四週仍有陰影,但是那只是不動的風景,它們靜望著月光染在大地上,反射著璀璨但是溫柔的光暈,穿過濃厚無垠的黑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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