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股怒氣,紀子焉走進風月齋前都沒有察覺,直到衣袖鉤住了桌腳,他無心扯動,桌上的筆洗翻落碎在地上,紀子焉才停下腳步,清脆的聲響讓他從自己的情緒跳脫。
怎麼會打碎?看著一地的碎磁,紀子焉沒有動手去收拾,只是盯著看,他已經很久沒有打破家裡的東西。著地四射的碎片以尖銳的角度,仰視主人的藍眼,怪罪他的不慎和悲傷自身不得再生。
碎了,恢復不了。
何必對刀隼的回答這般火大?既然自己的口齒伶俐能讓別人還不了口,別人如此對他也是禮尚往來,秋八月不也同樣這樣與他唇槍舌戰?
是對刀隼起了反感。
他不是第一回看見刀隼,刀隼來靈山很多次了,來找雪狼,除了第一次走到靈山的半山腰,後來都在附近等。刀劍者之間相約過招較量是常事,刀隼已經擠身高手之列,如此是肯定雪狼的實力。雪狼一天到晚往外跑,找刀隼過招去,紀子焉也樂得清閒,和愛妻過著兩人世界的甜蜜日子。
直到在宛盈去世。
喪期裡,雪狼半步也沒出靈山,他和雪狼各據風月齋的一端,都沉浸在灰暗哀傷的世界中,不想搭理對方。最後是雪狼臉色蒼白的先走過來。
坐在書房,紀子焉察覺徒弟的存在,沒有說話。雪狼的眼睛是紅的,正處於一種很亢奮的情緒裡,憑著一股血氣來說話。紀子焉望著眼前的人,他的情緒已經回覆,至少理智超過一半以上,不會做出什麼愚蠢的報復行為。
可是雪狼會,他太年輕又太衝動,即使開始涉入江湖,他還是個初生之犢。
「我死,也無法補償這項錯誤,我願意盡力為你做事……」
紅色是狼族的特徵,情緒激動時,會由原本的眼色化為艷紅,更甚會出現血的顏色,在夜裡像噬血的野獸。引狼入室,狼子野心,他做了這件事,一直以為能控制得很好,卻是出了這等令他措手不及的事。當然,做錯事的人豈能一死了之,定要付出代價。
「四十九條人命。」
雪狼望著他,眸子仍是深深的紅色。
「替我殺四十九人,這事就此了結。」
「好。」
刀劍者的優點就是守諾不輕諾,在武道上立足,守信是一項重要的道德標準。
一口承下,就沒有反悔違諾的機會。
只有時光改變的態度,雪狼的態度有了改變,由贖罪的態度變成單純的盡責,甚至不再想起任務為何而來,刀隼的出現讓雪狼忘記他的任務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反而熱中於任務,下靈山﹑執行殺人任務﹑找尋刀隼,以為只要說是紀子焉的命令就可以擺脫所有的仇怨。紀子焉開始說些譏誚的話,就是要提醒雪狼:都是他的錯,如果不是撤招不及,宛盈不會冰冷地躺在地下。
所以他讓那個倖存的少女潛進風月齋﹑讓雪狼遇上。
「紀子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字,眼睛轉成了紅色,連犬齒也露出,咬牙切齒可說是雪狼的表情最好的形容。
「還有三十條人命,你欠我的。」四十九不過是個極數,就像頭七﹑出殯﹑服喪的日子,這些禮儀又怎能磨盡思念與悲傷?就算死了千萬人,又怎及得上宛盈?
「我沒有強迫你,讓你有選擇殺或不殺的權利。」
「我不是你的棋子!我不是為你而活的!」
「若不是宛盈,哪有你活著!」悶滯的聲響,琴弦打在琴身上,紀子焉雖笑著,卻跟氣得渾身發抖的徒弟一樣有著激烈的情緒。若不是宛盈,他豈容得下雪狼在風月齋?管他當時是不是個嬰孩﹑會不會在寒冬中冷死餓死!「想自由,就償還你的債。」然後背著所有的血債,離開靈山,走上被追殺的路。
如果是不污了自己的手,讓雪狼死在武道中,紀子焉可以算出幾百種方法。存心要讓雪狼吃點苦頭,讓他嚐嚐什麼叫做無奈和痛苦﹑傷心和絕望,要他記得:他是罪魁禍首。
但看到雪狼滿身是血﹑氣息奄奄地軟下,行動比腦子快了一步,出手抱起雪狼。
怎能讓他一身是血的回風月齋,宛盈看到不嚇壞了?過去師徒倆很有默契地不讓宛盈知道練劍造成的傷痕,雪狼總是穿著黑衣去練劍,把傷口包紮好穿回白色的衣服才去吃飯,紀子焉也不會刻意要雪狼幫忙做什麼讓傷口迸裂滲血沾衣。有回臂上一道長口子和滿是鮮血的袖子,把宛盈嚇得半年不放雪狼下山。宛盈每回看到雪狼受傷總是又驚訝又傷心,如今帶個死掉的雪狼回去,要怎麼跟宛盈交代?
看著雪狼因傷慘白的臉,紀子焉不自覺將包紮的勁道加重,無視傷者的悶哼。長大後的雪狼一點都不像宛盈,喚不起他的溫柔,更勾起不好的回憶,盡管那些回憶只是捕風捉影,卻仍讓人不快。
但是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雪狼也讓紀子焉想起以前坐在床前的人不是他,雪狼向來健康,幾次發高燒都是智慧熱,小臉紅鼕鼕地窩在床上,宛盈坐在床邊整晚看顧,直到雪狼燒退,她也趴在桌上睡著了。
「雪狼只是小病,妳著了涼,可會比雪狼更嚴重。」抱她回房覺,紀子焉忍不住嘀咕著。
「他燒退了。」累到睜不開眼,「他會踢被,別忘記……」
「我知道。妳放心休息。」壓緊所有的縫細不讓風鑽入被中。
「子焉。」
「嗯?」
「謝謝……」
「謝什麼呢?」紀子焉坐在床邊,撩撫著愛妻流洩在枕上的烏黑髮絲。
雪狼是宛盈的孩子,自然也是紀子焉的孩子。小時候的雪狼雖然不敢像跟宛盈撒嬌一般對紀子焉玩鬧,但爬上高樹下不來,看到紀子焉在樹下,害怕而淚眼汪汪的雪狼仍然信任地跳下來,讓紀子焉接個正著,而幾個晚上不也曾為貪玩的小雪狼擔心,在靈山的林子裡找尋大半夜,就怕他被不知名的野獸叼去當點心?
他知道宛盈謝什麼。只要她快樂,他也不在乎這些,她不是在風月齋﹑成為他的妻嗎?她已經不再憂愁﹑開始展露笑顏,用著溫暖的聲音喚著子焉,那麼小小的扎心,他哪會在乎呢?
會在乎也是宛盈不在的當下……
愛屋及烏,紀子焉對雪狼下不了殺手,畢竟雪狼乖乖的留在靈山,總讓他有股錯覺:什麼事都沒發生,宛盈只是在他看不見的廂房裡忙著,可能正專注地畫圖,或是想著窗花和刺繡又該換哪種新的花樣,所以風月齋裡才會這般安靜,聽不見宛盈走動的腳步聲,或者是她病了,正在床上休息,他不准雪狼發出吵雜的噪音,所以屋裡靜得只有窗外的樹娑聲。
這都是幻想,站在墳前,對著一縷芳魂傾訴也不會有任何回應。他寥寥數次都是夢見宛盈站在廊外,彷彿她去花園裡賞花,然後到書房瞧瞧子焉,一個轉身又將會端著溫熱的茶水進來。美麗的夢都很溫暖短暫,現實裡只有冰冷,而且美夢不會成真,只會逐漸成為噩夢,手中的事物一項一項地逝去,風月齋染上越來越多的紅塵擾事。
風月齋依舊寧靜,不是溫暖而是陰沉﹑詭譎的氣氛。雪狼想離開,卻又不能走太遠,刀隼帶來外界的消息只讓他更貪求外界的空氣,正如籠子裡的野鳥總是張望著絲欄外的天空,看得到藍天卻出不去,看得見,摸不著,那才是折磨。雪狼的夢境定是沒有風月齋,永遠美麗的夢境但沒有實現成真的一天。
他好一段時間沒作夢了,最近卻一直夢見宛盈,紀子焉並不嗜睡,但腦子卻有過多的精力要發揮,甚至夢見宛盈要他善待左宛翠,還有……雪狼。
約定將完成,雪狼將離開風月齋。
宛盈不想讓雪狼離開,所以託夢給他?
子不語怪力亂神。
或者想抓住過去溫暖的人是他紀子焉?
來不及了,手中只存冰冷的空氣,最後一絲的過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以為雪狼會對左宛翠留情,未料他如此渴望自由,對師娘的姊妹毫不留情,阻擋雪狼離去的最後一顆絆腳石已經移開。
「師徒一場,你可以再考慮。」
「我說過,任務完成,你我師徒成為過去。」
「唉,那好吧!但切記,日後我們不得已對上,莫怪為師無情。」
看到雪狼轉身走出去,衣袖飄揚間帶著一絲的興奮喜悅與迫不及待,他就後悔下那道命令。
都走了,留下他。風月齋剩下他,宛盈走了,雪狼也走了。
不屬於風月齋的都走了……
這裡再度留下他一個人。
過去他曾意氣風發,躍躍欲試地與秋八月一爭長短。在秋八月已敗的當下,他卻感覺不到當初冀望達成所該得到的欣喜滿足,或是四方邪道尚在,成就感大打折扣?或者秋八月未在中嶽陣亡而被刀隼所救?
手指猛地一撥,原本只為撫平心緒而彈的琴音驟然怒意橫生,失去清靈。一勾一彈,停下。不只因為外頭有來客,更因為紀子焉知道心中那股不舒服從何而來。
步出正聯會大門,走了一哩路,雪狼看見刀隼在大路上等著。對他點點頭,腳步沒停地走過去。
刀隼跟上腳步,與他並肩而行。平安無事地出現,表示正聯會的事沒有太大衝突性,只是雪狼的眉還是蹙著,是正聯會開出什麼條件嗎?「事情很多?」
「嗯。」
「報仇的?」
雪狼掉頭看他。成天在外遊歷﹑聽遍大小傳聞﹑有時間去慢慢證實的刀隼,怎麼會不知道他在幫紀子焉殺人?招惹眾多仇家,這樣還會同意跟雪狼一同旅行嗎?
定江煙的話忽然浮上心頭:你以為紀子焉會放你自由嗎?
他無法脫離紀子焉的陰影,就算步出靈山的土地,脫離任務的控制,紀子焉的影響仍揮之不去,過去所做的事情不可能因為任務的結束一刀兩斷,將來會一個一個的找上門,如同那個少女殺上山尋仇﹑近神翼追問飛翔的下落。因為那些任務,他是紀子焉的影子,擺脫不了的共同體,就算行動自由了,未來也不是自由的。刀隼會願意跟他一同承受這些怨恨嗎?
雪狼的沉默讓刀隼又開口,「只要開殺,免不了,多少麻煩都一樣。」
「真自負。」
「是自信,知天命。」自信來自清楚自身的實力,天命是不可捉摸,沒有永遠的強者。他的個性讓他飄盪四方,因為過去的一段經驗,刀隼沒有強求一個同行的夥伴,有了機會他當然會伸手掠取。能遇到同樣不安於室的雪狼是他的幸運,有得有失,說不定雪狼所帶來的仇家有更強的對手,帶來刀劍客都喜歡的刺激感。
「我要往江波煙廬。」雪狼仍在考慮定江煙的提議。他並非想殺紀子焉,而是想為未來少些麻煩,如果有正聯會證明他並非好殺﹑隨性殺人,對未來會有幫助。
「雪狼。」
「什麼事?」
「死者的感情都只是期望,活著的人才重要。」
「你說什麼?」停下腳步,雪狼瞪著刀隼。這段話可以有很多意思,但是也可能是他腦中所想相同──刀隼知道他會幫紀子焉殺人的原由。
「約定已經完成了,到此為止。」
「但是感情不會到此為止。」
「人情難償,何況生命。報仇不該是人生的一切,不會是死者所期望。」
「如果那是我所期望的呢?」
「你就死前一劍砍死我吧!」
愣了半晌,雪狼的嘴角不自覺的上勾,很想伸手掀開刀隼的面具看看表情,但是聽聲音就知道刀隼不是在開玩笑,他很認真地在說話。「我寧可你活著。」
「不管發生什麼事,顧好自己,生命是無可取代。」
「就算諸事纏身?」就算與我同行將會有無窮盡的麻煩?
「總有解決的一天,只要夠強,活得夠久……」刀隼停下話,這時候才發現雪狼想問的是什麼,想問的是刀隼一直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雪狼的踟躕和猶豫,總是說〝如果有一天〞,而不是〝之後,就……〞,他不確定刀隼是不是真的會等他同行。
不想讓自己的事情干擾到對方,但又希望對方能停下腳步等待。
他在等待雪狼的自由,而雪狼何嘗不是等待他的承諾?
「我在四重台等你,不見不散。」
一陣熱流滿溢在心頭,雪狼低頭靠在刀隼的肩上,聽見平穩的心跳,看不見自己轉紅的眼珠。
「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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