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忡忡的不止吸血者,還有人類,他們皆不清楚失蹤的人當下確實位置在哪裡。
「跑去哪兒了……」相對於昨晚站在此地的吸血者有跡可循,圍著斗篷遮擋日頭風沙的劍塵站在谷口,望著巨大的河谷地,輕吁了口氣。沙漠風狂,沙丘滑走,瞬息幻變,要追蹤可是難上加難。昨晚刀隼和琅耶兩個人去追塞洛亞和雪狼,塞洛亞一定是回闇城,闇城的入口也只有一個,自然極好追蹤,可是西風到這河谷做什麼,劍塵半點不知。
「存心給我出難題嗎?難不成要我跟他賠罪?等我找得滿身大汗﹑白衣成了灰裳再出來消遣來著?西風啊,你是到這裡搞什麼鬼﹑見什麼鬼﹑想變什麼鬼……」
……
嘆了口長氣。這想法不太吉利。劍塵端詳眼前河谷,既然這一側離景陽城最近,就從這一側找起,河谷地裡風沙較小,塵土移動湮沒遺跡的速度較慢,該有些蛛絲馬跡留下。
來回把乾枯的主要河谷行走一趟,做地毯式的搜索,饒是他眼力驚人,也耗去一天的時間,一身白衣在砂礫灰塵和陽光的交互作用下,像是泛了黃。直到夕陽餘暉落在谷地邊緣的沙堆上,讓一抹銀亮斜露於沙堆外。劍塵抓起那銀色物體一扯,是個大十字銀鑽別針,連別針扣著的帽子也脫出沙堆,徒手往下挖了挖,一拖一拉,竟是一整套銀白色的衣服。披風裹著外套﹑外套裡是中衣﹑內衣,一件一件套得好好的,像是原本穿著的人憑空消失,更奇異的是領口咬吮過的縐折有著鮮血乾涸的赭紅。
依樣式和顏色判斷,這該是提亞的衣服,所以西風是來這裡找提亞?看衣服的情況,提亞是直接消失,難道是晒到太陽?不對,提亞是怕陽光的吸血者,一定會注意時間,血又是怎麼回事?難道西風吸了提亞的血?變成吸血者不是有意願即可成為,體質如果不行,橫向傳染也會致命。所以西風說如果他沒有回來,就要劍塵來這邊帶他回家,講明白點就是叫劍塵來收屍?
若是提亞在這邊身亡,先不論是怎麼死的,西風要嘛就是回景陽城,要不然就是變成吸血者,躲在附近等夜晚來臨,要是死了,總會遺留他那套華麗到不行的衣服,一如提亞的衣服半埋在土中。
抓扒著附近的沙地,抓了幾把發現速度太慢,抽劍以劍風激掃,方圓十呎之內盡數挖遍,仍然一無所獲。搜尋未果,在岩石的背光處落坐休息,喝了口皮囊中的清水,劍塵揉捏著眉心,瞧著帶到陰涼處的銀色衣著。
「為什麼講不聽呢?」靠著岩壁,吐了口大氣,「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阻止你﹑跟你吵架呢?」
臭石頭,都是個臭石頭,硬脾氣。山邊那顆火紅的太陽似乎嘲笑著。
閉上眼,讓辛勞的器官休息一陣。再找個幾天,若沒有任何發現,就去景陽城看看西風有無回返。或許他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惡作劇想報復劍塵。
要是真的是這樣就好了,他寧可被西風刮一頓﹑奚落一頓,也好過這個他不想要的現實。
刀隼一行人回到城中,不見城主,琅耶和水音逗留一天後,向煌打過招呼,打算先行返家,待西風回返再正式登門致謝。煌不知西風是否近日即返,也就同意了,於是第二天晚上,琅耶帶著水音離去。
已是第三天,西風未返,到河谷找尋的劍塵亦是不見蹤影,主持城務雖無問題,但煌仍是憂心忡忡。刀隼和雪狼不願留在宅邸裡給人添煩,白日便在城裡閒逛。刀隼提議由雪狼帶路,見識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不過在城裡的大澡堂洗了個舒舒服服的冷暖浴﹑在市場吃了頓好的﹑買了雪狼喜歡吃的蜜餞,然後坐在涼風吹拂的茶棚下﹑喫甜甜的茶點糕餅又喝茶喝果汁,白色劍客依舊臉色不好。
雪狼臉色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因為之前的經歷,明明長得很好看,偏地冷著一張臉,看起來每天是陰天。相處久了,刀隼曉得從一些細微的地方去瞭解雪狼的情緒,例如現在蜜餞吃得很慢﹑茶沖到第五回都快沒味道了,被美食養大的雪狼居然半句不吭﹑不叫人來換泡料,就是心裡有事。
「你很不開心。」
「惋惜而已。」發現刀隼瞅著他瞧,「無能為力。」
「不要煩。」
「我只是……無法釋懷。」
「跟什麼有關?」
「水音。」
沉默五秒鐘,「你喜歡她?」
「不是。」白了同伴一眼,「因為她跟琅耶回去,要見到丈夫就難了。」別人的家務事,外人不該置喙,只是水音離去時請求的眼神讓他很難過。
「那我們去找她丈夫。」他們的旅行目標原本就不定,高興上哪就上哪,達成一個目標,有什麼樣的契機,就換另一個目標。既然雪狼放不下心,那就去找人。
點點頭,將杯中和清水差不多的茶一仰而盡,兩人離開了小店。出去不到十步,便發現外頭的異樣:街上的人對一個身著粗布衣裳之人面露嫌惡之色,像是見到了活動的髒東西,有些孩童朝他丟擲小石子,高聲叫著:放逐者﹑罪惡者。有人竊竊私語:為什麼會放這種人進城來?是上頭有什麼命令嗎?那名漢子對週遭惡意的眼光話語﹑小孩子的石塊攻擊無動於衷,好似習以為常,間或加快或減慢行走的速度躲避飛來的小石子,但仍在城中的主要大道上走著。
「是犯了重罪的人吧!」以忽視排擠作為懲罰,在生存資源缺乏的地方很常見。
相較起刀隼漫不經心的口吻,雪狼很認真地端詳﹑走上前去,「請留步。」
回過頭,漢子的臉上滿是不知名的深色文字刺青,既使忽略這些花紋,容貌是連普通也稱不上的醜,只有眼睛是溫和的深藍色,訝異著有人出口叫喚。「您是哪位?」
「我是劍牙雪狼。您是水音的丈夫禓黥吧?」
聽到〝您〞這個稱呼,禓黥不禁愣了下才點頭說是。他聽說水音目前接受景陽城城主西風的保護才來到這裡。他是被放逐者,按照沙漠的律令是不得進城的,但景陽城的守衛叫住在城門徘徊的他,以嫌惡簡短的話告知〝可以入城,但只准由大道前往城主的府邸,不得前往他處〞。走大道勢必要接受不少白眼,他也習慣了,沒料到有人叫住他。
「我日前和水音姑娘一同受西風照顧。但昨日傍晚,她和琅耶離城了。」
聽聞妻子平安脫離闇城的消息而欣喜的眼神,又被後半的告知而消沉,想到名滿天下卻是古板固執的丈人,能夠與妻子重聚的欣喜便減去五六分。他行了個禮,「多謝您轉告,也感謝您照顧拙荊,告辭了。」
目送匆忙急切的背影,原本因達成轉告之托而鬆口氣的雪狼,又微蹙眉。固然禓黥無法在中途趕上,最終仍可在琅耶家找到水音,只不過那時要見面也難。水音是吸血者,白日體力大減,琅耶應該會晚上趕路,雖然塞洛亞是無懼陽光的吸血者,但只有晚上,水音帶給琅耶的負擔較少。要趕上的話,就是趁太陽未下山時,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刀隼,你帶他趕上琅耶和水音好嗎?」
「好。在城主宅第會合?」
點點頭,拍拍同伴的肩膀,刀隼往禓黥消失的地方奔去,在那之前,他很滿意地看到雪狼的眉頭不再皺著了。
發覺刀隼的嘴角輕揚,雪狼愣了下,隨即會意地加大嘴角的弧度,並添上些被看透而尷尬。刀隼雖遲鈍,但很清楚雪狼開不開心﹑在乎他的心情。刀劍客多半任性自為,刀隼因此失去一件姻緣,好不容易有了同行夥伴,自然更加珍惜緣分。
回到城主的宅第,見代理城主之位的煌忙進忙出,不欲打擾,打過招呼之後便回居住院落。刀隼帶著禓黥追蹤琅耶,最快在夜半才能回返,雪狼便在庭園中練劍打發時間。
待入夜,宅內侍從通知用飯,雪狼收劍正要離開,院子某處砰的聲,夾雜著低沉含糊的咒罵。
「哪位?」
一開口,對方全然不動聲色,院內只存夜風撫過林木的窸窣,彷彿剛才的聲響是錯覺,但雪狼很清楚那絕對不是幻聽。循著方才的大略方向找去,跌坐在樹叢後的草地上的,是混身狼狽﹑珠玉墜飾散失大半﹑衣著髒污﹑渾身腥味的景陽城城主。
「用餐時刻已到,你怎麼沒去?」被發現也不再遮遮掩掩,西風掙扎地爬起來,站直﹑恢復平日優雅的模樣。「本想不驚動他人,想不到還是給撞見。」
「你還好吧?」陰影下的西風,臉白得像是大理石雕,一雙褐眼閃亮地像是金色,跟之前所見的西風完全不同,好像被某種東西或顏色沾染過。
「沒事。」就算有事也得說沒事。「水音呢?」
「和琅耶回去了。」他想起來眼前的西風像什麼了──和塞洛亞相仿:過度白皙的膚色﹑太過明亮的眼睛。難道眼前的西風是吸血者?
發現雪狼疑惑警戒的神色,西風苦笑了聲,「若不跟你說清楚,只怕你疑心。煩請你將煌喚來,別讓其它人曉得,我一同告訴你和煌吧!」
扯了扯身上的斗篷,嫌煩熱地將斗篷脫下拎在手上。夜晚有著涼意,和白日的澳熱大庭相逕,尋常沙漠民族穿著特別,層層疊疊像是厚重澳熱,其中確有奧妙,白日能擋陽透風,夜裡能禦寒防沙。
但劍塵這會兒可巴不得把身上衣服全換了,不是熱,而是煩躁。在河谷地停留好幾天,細細搜尋,確實在附近找著屬於西風的珠玉,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蹤跡,再過去便出河谷到了沙漠,別說是半天前遺落的物品,幾個時辰內的沙丘高低都遭風卷改變,不復原本的景色。找不到人,只有回返。
明月當空,星子閃耀,夜裡的沙漠一如黑暗的迷宮,只能分辨五十尺內的景物,之外皆是一片不分深淺的沙丘黑暗。劍塵不像有些行旅的老嚮導,憑著太陽升起落下的方向及每一口水井暗流的方位就可以在白日前進,他喜愛在黑夜裡穿走,偶爾停下來仰望天空依照時節規律移動的星子。
閃亮亮,跟西風很像,嗯……不能這樣說,要說西風很像這片星子,身上亮閃閃的又是珍珠又是寶石。夜裡散步,常說靠西風身上的墜飾亮光就可以照明,沒錢還可以拔珍珠花使……有多久沒跟西風一同出來遊山玩水了?自西風當了城主,想如往昔般出遊個十天半月,總是心有旁騖﹑憂心耽擱這又耽擱那,玩得不盡興不痛快;自己一個人出遊,回來說給西風聽,又覺得沒兩個人臨場鬥嘴實在沒意思。要像刀隼和他朋友那般遊山玩水﹑浪跡天涯,真要有些機緣啊!
據說危機就是轉機,甭走到死胡同撞著牆就好了。
可有人似乎撞著死胡同,額上挨了磕,正在責問。
循聲走去。沙丘上,兩個披著灰色斗篷的身影與一個漢子說話,其中個頭較高﹑身著灰斗篷的人咄咄逼人,說得漢子三﹑四句只回得了一句話,後邊灰斗篷帽子已翻下﹑露出金髮的女子,更是十句插不上一﹑兩句。這三人就是琅耶﹑水音和趕上來的禓黥。
故意踢了足下塵土,表示有人接近,給琅耶一個收口找台階的時間。「真巧,在這兒遇到。嗯,發生何事?」
「沒什麼。」見到是劍塵,既放心不是敵人,卻知道有些麻煩。
「既然遇到了,不如到寒舍一敘?」
「不必了,我趕著帶水音回去。」
「之前發生了何事?你和刀隼一同去追塞洛亞﹑將水音帶回來,沒上景陽城那邊休息幾日?」
「突來之客,不必久留,且主人家正繁忙,無暇多顧,不如另日正式登門致謝。」
「西風那兒人多,也不愁多張口吃飯吧!」慷他人之慨是劍塵的壞習慣。西風既然收留雪狼和水音,該預料琅耶和刀隼將會前來;就算是煌主事,也會恪盡禮節。
「於禮不得有失,禮多人不怪。煌姑娘憂心西風的下落,我們既無良策,也無從幫起,不如免了主人的為難。」
「但西風請人保護水音,如今你和水音兩人離開,若是中途遇到塞洛亞和提亞,能保住水音不被劫走?」
「雖有些風險,但尚不至於。」曉得在沙漠中要擊退吸血者實屬不易,琅耶忖量過此行的風險。細細問過水音在闇城的情況,得知塞洛亞不至於和提亞同來,況且先前塞洛亞能擄走水音,是水音與禓黥同行時,禓黥的武藝萬萬不及琅耶,如今琅耶親自保護女兒,自然絕不會重蹈覆轍。
「喔,這般肯定。」看了一旁面有愧意的禓黥,曉得琅耶之前該提過他死不承認的女婿未善盡保護水音的責任。不過,若禓黥不是水音的夫婿,是該離水音遠遠的被放逐者,又哪來保護水音的責任?「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多個人總是好照應。」
「只怕不是照應而是麻煩。」
「哎呀哎呀,」這樣當著對方的面講,想來之前更難聽的都講過了。「再怎麼說,這人是你女婿。」
「我從未承認他是我的女婿,水音和這……」
「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打斷話頭免得場面更難看,一旁扭著手的水音已經快哭出來了。「你身上恩怨諸多。江湖人都是刀口來去,不知死期何時,最終,是你要陪水音過一輩子,還是禓黥?」
「不論如何,總不是這罪人。劍塵,這是我家內事,還請你……」
「當初你四處求援,倒不是什麼你家內事我家內事了。」
「不錯,當時確實如此,水音被帶走,是為了給塞洛亞留下子嗣,才請大家一同救援,否則怎能以家事誤天下事,可現在,那小……」本想罵小畜生,礙著劍塵的面還是忍住了。「孩子生下,無可挽回,也只有另尋方法對付吸血者,那麼水音該由我帶回去。」
「水音業已成婚。」
「情勢所逼,做不得準。況且我也說過,只要禓黥能將水音帶回來,我便不視他為罪人,但他沒有做到,水音的眼疾是塞洛亞所治,與他也無相干。」明知劍塵是給禓黥說情,過去素來和劍塵交好,許多事情也有劍塵相助才得以完成,當下為了女兒之事翻臉也不妥。但琅耶若固執了性子死硬不點頭,劍塵也不能為此和琅耶拔刀子相鬥。
見死腦袋頑固不靈,劍塵深嘆口氣,轉向面貌醜惡的漢子,「我們走吧!」
「劍塵先生……」好不容易見著愛妻,低聲下氣地哀求,卻連手指也碰不到﹑說句安慰的話也不成,一時欣喜劍塵的出現讓事情可能有轉機,卻仍不成。禓黥留戀地看著水音,腳不肯往它處跨步。
「山高水長,天涯何處不能行?」拍拍禓黥的肩膀,巧勁將他硬轉過方向,「走吧!我還有些事問你。」
禓黥再無奈,被押著也不得不遵行。向丈人舉手為禮,惆悵地跟著白衣劍客往反方向離去。
見劍塵拉著禓黥離開﹑水音也戀戀不捨地癡望,琅耶深吐了口氣。兒女私情,過了段時間自然會散。「走吧!夜裡危險。」
雖知父親出自好意,但眼見禓黥被劍塵拉走﹑夜色吞沒兩人身影,她只有落寞地跟從父親的腳步。
鬼魅似的黑影瞬間出現在水音身後,綁架似地劫走人。
不及出手相救,倒把來人面給瞧清,「你做什麼?!」琅耶又驚又怒,隨即追去。
拐著彎躲在一旁打算跟蹤琅耶和水音的劍塵和禓黥也措手不及。刀隼怎會在這裡?心思一轉,轉頭低問:「是他領你來的?」見禓黥點頭,「那麼水音定是被帶到西風那兒。我去勸琅耶,你直接去景陽城帶水音,快去!」話說完,劍塵加快腳步,隨著琅耶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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