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音姑娘的家人,仍然沒有消息嗎?」
瞧著對方的眼睛,西風吸吐了口煙,推估著客人想說什麼和知道多少。「一時三刻他們不會到的。」
「為什麼?」他每天到市場上去打聽消息──不管是刀隼的還是禓黥的,或者其它大大小小可能左右將來旅行的小道消息,因此曉得西風放出水音姑娘在景陽城的消息。但從煌那邊詢問,西風並沒有通知水音的家人,想來是要在此時利用水音。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發現對方的眉頭皺起,西風苦笑。雪狼跟劍塵有點像,不贊同的時候會皺眉頭,但是劍塵臉上會掛著笑,保持著輕鬆的態度等待友人說明原因。他們向來如此,談笑之間有爭執,卻也決定大大小小的事情,若有爭執在告辭前定然解開。上回那樣大吵一架真的不尋常。「我已做到能做的,你請水音姑娘說明有關她的丈夫和父親之事,你會了解為何我只放出水音在我這裡的消息。」
「……若水音姑娘有幸沒被帶走,以後呢?」
「水音可以離開或在這兒等候家人,無論哪種都不是我能控制了。誰也無法預料未來會如何,一如你的旅行,從不知未來會碰到什麼﹑見著什麼。」把玩著手中的煙斗,指尖摸著表面的刻紋,像是想摸出雕飾的花紋是哪種。「這種驚喜,不論是好是壞,都是人生的趣味,不是嗎?」
如果是刀隼說的,雪狼會點頭,說他永遠這般樂天,但西風的話有些迴光返照的味道,像是夕陽最後的餘暉,美麗也寂寞。
天際轉暗,幾近黑紅,星子在深色天幕上逐漸顯露,夜的腳步近了。
將信籤重新折好,在壁爐裡燒掉,吞食著雪白紙張的火焰在他冰藍色的眼瞳裡跳動著。
信上是他調查許久的事情,有關自己的家人究竟到了哪裡去。
儘管自塞洛亞的父親開始,一次又一次的調查結果皆是提亞所屬的族人業已全部消失,僅存提亞一人;待成年之後,徵得塞洛亞許可,提亞派人用自己的方法尋找。搜索並非為了滿足對家人的懷念,而是自己的血統威脅到塞洛亞的生命,他必須查清楚失蹤的家人到了哪裡﹑是否有任何橫向傳播而成的血族。沒有家人確切的臨終或是下落的消息不代表絕跡,吸血者家族為了避禍,長眠地下,不吃不喝,因為深眠中的吸血者毫無抵抗力,若被人挖出置於陽光下或是被火焚燒必死無疑,打算深眠休息的吸血者,其藏身處必是隱匿難闖,就算同族也無法感知究竟在那兒長眠。
焚毀的信上傳達的消息:驅魔者在西方一處乾燥河谷中發現了吸血者,但未將該名吸血者殺除,因為這名吸血者是提亞的親屬,有能力誅殺不死的吸血者塞洛亞。
無論消息真假﹑目的為何,他都該去那河谷地一探究竟。若消息為假,放出的目的為何?若消息為真,同一家族的吸血者尋常沉眠的地點相距不遠,或許那兒另有能威脅闇城城主的吸血者蹤跡。
喚來了總管,「塞洛亞大人在哪?」
「城主大人出城了。」在提亞冷如冰的目光壓力下,總管接著補充:「城主大人幾天後才會回返。」
「是嗎……」該是去帶那人類女子。
就吸血者較常人為高的標準來說,水音稱得上是美女,經過打扮之後,作為城主夫人這個美麗的花瓶也算合適。城主的血脈需要延續,塞洛亞已經成為他這一族僅存的吸血者,藉由橫向傳染所創造的族人能力也都不足,他需要一個直系的繼承人,繼承他最濃的血,成為第二個無懼陽光的吸血者,所以他挑上懷孕的水音。
既然有了小孩作為將來的繼承者,他不理解為什麼塞洛亞不讓水音消失。吸血者長久的生命需要不斷地有新鮮刺激排解漫漫生活的寂寥,同伴和敵人各是一種方式,塞洛亞有提亞為同伴,有路易和人類做為敵人,還需要什麼?
「家庭,我的繼承人需要家庭。」
「即使是虛假的?塞洛亞大人,您曉得虛假的……」
「虛假是最正常的。相敬如賓的父母各自寵愛孩子,還有疼惜孩子的父執輩,這樣的家庭不就是最正常的家庭?」
「這個提議很糟。」
「更好的提議?」
握緊的拳頭放鬆了,「沒有。」
「你認為我忽視了你?」湊近了臉,「提亞,你是我的同伴,你還求什麼?」
他滿腔的忌妒,忌妒那個他進不去的〝家庭〞,心底清楚這個家庭是虛假的,但不論是真是假,他不想讓自己被排除在塞洛亞的領域外。度過了漫長的光陰,與自己同生共息的同伴更形重要,甚至成為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排除所有威脅更是他的責任。
他暫時不想留在城中,等著見到塞洛亞帶著那女人回來。
知道男女之防,為免流言蜚語,雪狼搬椅子放水音院落的走廊上,像座雕像似地坐在門口閉目養神。
「請用毛毯吧!」不僅是毛毯,水音連小桌子茶壺都搬了出來。
「多謝。」水音的體貼讓他想起師娘。或許當母親的女人都是細心溫柔,小時候在外頭玩雪,一身濕漉地回來,師娘總是在他跑進屋時在他身上圍了一條大毛巾,要他換下被雪弄濕的衣服;有時他練劍練得晚,師娘在紀子焉的催促下早早去休息,但等他回到房間,桌上總有茶﹑點心﹑藥箱,還有叮嚀要洗淨傷口上藥﹑早些休息的字條。
「我很少看到雪狼先生笑呢!」
看到水音的笑容,雪狼有些羞赧。「妳不打算就寢嗎?」
「變成半吸血者,半夜就睡不著,白天又不能見陽光。希望不會給禓黥帶來麻煩。」水音苦笑,「但願禓黥知道我在這兒,能早些來。」
「不希望見到令尊嗎?他該很擔心。」
「……我知道。只是,我擔心我父親來,他會不讓我和禓黥見面……」
因為父親的不滿意女婿,因此西風只放出風聲,看哪一方先來將水音帶回去。因為水音沒有足夠的能力,所以她的意願被置之不理?女蘿無依,隨波逐流……「禓黥有妳的消息該會盡可能趕來。」
「嗯。雪狼先生有朋友的消息了嗎?」
「沒有。」不知道那隻笨老鷹是跑到哪兒玩了,總不會都在等對方找來吧!都說了要在景陽城見面了……在雪狼的想法裡,〝刀隼遇難〞是不可能的事情。「旅行總會走散,但約好地方碰頭就不會有事。」
「我沒有旅行過,出去也常想著要回家。」對水音而言,家是一個完滿的名詞,像是十五的月圓,也和月圓一般不長久。父親為理想遠走它方,母親在追殺中慘亡,這個不圓滿在遇上禓黥之後消失,在遠離塵囂的地方建立小小的家﹑寧靜生活,而後被塞洛亞帶走,在華貴的古堡裡有著孩子卻冰冷的家庭。和血親團聚的家已經回不去了,她最盼望能回的是和丈夫平靜生活的小木屋。「雪狼先生的家人不擔心嗎?」
「應該不會……吧!」會擔心的師娘已經過世,又很難想像紀子焉會擔心。「我只剩下紀……師父,他也不常在住的地方。」
「對不起,勾起您不好的回憶……」
「沒什麼不好的,因禍得福也說不定。」雪狼喜歡當下跟刀隼一同旅行的生活,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希望妳能早點和你丈夫團聚。」
「也希望雪狼先生的朋友能早點到來。」
短短的交談結束,雪狼坐在外頭閉目養神,水音在桌前製作雪狼一直看不出到底是斗篷還是外套的小孩子衣服,一邊輕聲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柔軟緩和的聲音像是媽嗎哄著小孩入睡,與庭園中細細的蟲鳴交織出甜蜜平靜的氛圍。
夜漸深,城中燈火慢慢地﹑一盞一盞地熄去,剩下維持通道光明的必要燈火,溫黃的光暈將風景染成一片模糊柔和,彷彿黃昏重現,沒有陽光的澳熱,只有冷涼的夜風,順應著人們的渴求,蜿蜒地流過大街小巷,穿過窗欄門戶,滑過夜下草上,與白日儲存在土地裡的熱氣交流,成為令人昏昏欲睡的怡人溫度。
有著花木的庭院裡,夜蟲的聲響不絕,晚風侵擾著窗簾,分分闔闔,月色尋隙透進,明明滅滅。布簾因風打波,一個較大的漣漪,又復平靜,但屋裡多了一個人,彷彿夜色凝聚的人形,金絲勾著邊紋,無聲無息地靠近床邊。原本淺眠的水音瞇眼,還來不及看清就被制服。
人影抱起昏厥的水音,正要離開,銀色凌厲的劍光阻住退路。後移的身影讓披風畫出一個三角帆的形狀,發覺擋在退路上的白色青年有著尖尖的耳朵﹑血紅的眼睛,像是傳說中與吸血者為敵的種族。他冷笑了聲,「古老的種族又甦醒了一支嗎?」
不打算糾正塞洛亞的說法。「你不能帶走她。」
「原來那傢伙請出狼人,才敢不在城中。」塞洛亞冷笑著,「就算你是純種,明天才是月圓,你有能力阻止我?」
「放下她!」
長劍斜撩而上,避開水音往對方肩上招呼。塞洛亞側身讓過,左掌如風,直往阻撓者胸口。雪狼不敢架擋,身一扭,腳尖一勾一挑,旁邊厚重的矮桌飛起,喀的聲,這掌施在桌面上,頓時木屑橫飛,碎成三瓣。雪狼劍鋒旋舞,擋去飛濺的木塊,往抓在水音腰上的手腕刺去。塞洛亞移身再度進擊,雖只有單手,掌法卻如狂風暴雨。雪狼見他出手狠辣,不敢大意,招招持穩,不求勝,但求纏住對手﹑伺機搶回水音。
塞洛亞被纏得脫身不得。雪狼不進擊本是最好,但只要塞洛亞略有後撤,雪狼一腳勾起房裡的桌椅飛擊阻住去路,劍鋒便往挾持人質的手上招呼。塞洛亞不懼白日,也有非凡的癒合能力,被斬斷一隻手也可接回,但若失血過多,功力便衰退,如此耗下去,難免有高手前來協助。當下轉袖掀起一股疾風,連續翻掌往要害按去,一招狠過一招。雪狼不得不縱躍閃避,不與正面交鋒,可塞洛亞的手像是不照著正常的方向走,一折一轉往半空的對手腰間戳去。
意外突出,雪狼忙撐劍於對方手腕,身子藉勢翻閃,一陣勁風居然隨即而上,卻是塞洛亞先撇開俘虜,另手攻上,這下避無可避,兵行險招,手逕往伸來的指尖抓去,不理會掌心痛麻,劍揮半弧直砍下去,卻是長劍喀的聲砍進另邊抓起的金屬盆架,分岔的架腳絞住劍風走勢。塞洛亞抽回手,踢起地上的床單,一旋一抖,整張不透光的床單大開﹑兜頭往對手蓋去。雪狼不敢徒手將布匹抓開,要是對方運上十成力隔布襲來,劍斷不說,實實挨上是不死也半條命,先閃身避其鋒,再抽劍回身自保。
塞洛亞等的就是這瞬間。
屋內氣流一頓一起,雪狼隨即曉得塞洛亞脫身。扯開半遮視野的布,從洞開的窗口見著蝙蝠般的黑暗挾著水音離去。
跟著躍上窗沿屋頂,白影追了出去。
即將滿盈的月娘在了無燈火甘霖的塵沙之地裡,潑灑下山間清流一般清冷的光華,而銀白色的身影隨著月華滑瀉的方向,往西前進。
西邊河谷地可能是上古大川因為乾涸﹑地層變動﹑風蝕日曬之後留下的遺跡。據說曾有不少人以這片河谷地作為家族陵墓所在,一如族譜如樹枝,陵墓也隨著樹枝狀的谷地分布。河谷地太過廣大,若是地毯式搜索需要好幾星期的光陰。提亞自然不會漫無目的的尋找,吸血者找尋長眠之地有一定的習慣,觀察地脈層疊的情況,大略能推知哪裡可能是吸血者選以做長眠之地。
正打算進入谷地,岩石陰影處現出人影。對方本在陰影處,夜裡看不真切,可那人腳步一動,月光斜斜打在身上,身上華麗的珠翠便露了蹤跡,描出形影輪廓,一雙水漾琥珀眼瞳打量眼前的吸血者:金色長髮容貌俊秀,膚色如雪花石膏般純白,一身銀白打扮,胸前的蕾絲領巾中墜著大銀十字架。
「晚安,提亞。」
「西風,你是自尋死路嗎?」
「那要看情況了。」長劍上手,「在此恭候多時,不知道您是來早抑或來晚,但無論如何,您是必須要上路的。」面對受傷癒合快速的吸血者,西風以長劍對付提亞的利爪,搶先襲向肩頭頸脖,謀求重傷,以失血削弱對方實力再制服。
「只怕上路的是你!」提亞對攻擊視若無睹,略側過頭,避開力道仍讓劍風稍微割過頸子,一圈血痕浮現又迅速消失,提亞恍然不覺,利爪換掌,拍向西風胸口。紫影側身急閃,長劍護身,循隙進攻。提亞雙掌翻起,掌心旋氣,勁風逼人。瞬間兩人拆過十餘招。
西風全神招架,儘可能保存精力,以殺傷消耗提亞的力量,突見對方左掌靈巧地當胸拍來,雖然輕靈卻是風聲駭人,不硬接飄身後讓。提亞一掌落空,不收招縮手,而是剎然平身進前,以自身的速度加重了掌勢。長劍斜揮已然不及,直覺拍掌相對,硬接下這招。砰的聲,兩人皆是後退數步。
「一城之主,果然手下不凡。」掌心臂上生麻,提亞曉得西風不可小覷。吸血者雖顧忌天明,但現在月方過中天,時間充裕得很,況且於負傷復合而言,吸血者較人類為強,西風奈他不得。只是……西風在此攔截,是要阻止他與那名吸血者接觸?
「身為城主,自是要能服人。」長劍因氣顫動,當胸刺去。劍風不停,數招一變,往要害掃去,像是一個個旋轉的小扁鑽打算在提亞身上打洞。
提亞一身退避,劍尖所畫圓圈又追上來,伸指發勁彈開,「這等手段,還是城主嗎?」
「如何手段,都及不上閣下心中的城主,我又何必在乎手段。」
到底這傢伙想做什麼?難道是等待援手﹑一同拖延時間?河谷吸血者之事另日再來調查也不遲,眼下先重創西風﹑先為塞洛亞大人解決後患。主意一定,反守為攻,抓下配帶的銀色十字架,這十字架較手掌略小,卻是極好的銀器,如同魚腸劍般,雖說一寸短一寸險,但提亞有持無恐,覷準劍風來勢,噹的聲便架住,如是小一號的十字吳勾,一架一擋不是要抵擋或是反擊,聲聲敲在同一地方,力量貫上,不出五回便讓劍折了鋒。
劍若無鋒,利便大失。棄之轉手攻上。之前劍走凌利活狡,但用掌,西風不若之前所出的穩重,指尖取爪,輕靈跳脫,往提亞胸口拍去。照理此招,對手當閃或相抗,但提亞根本不在乎,拼著苦頭要吃,抓上西風的右脅。砰的聲,提亞退了幾步,染滿鮮血的手按著自己的心口,咬牙忍住對常人該是心肺俱碎的痛楚,可西風也好不到哪去,被掃中的右脅下血淋一片,提手便是一陣徹入心肺的痛。
血的味道令提亞精神一振,腹中更是飢餓。吸血者本是獵殺人類的種族,武者血液含氧高,對吸血者而言是美味。「你今日就死在這裡吧!景陽城主。」
「那得看情況!」左掌揮出,卻是不及眼前一陣排山道海的力道,強接下,卻是身子一晃,一口血噴出喉,染得身上紫衣滿是嫣紅。給人到手擒來,領口被扯開,頸子被拉長,隨之而來是刀劍戮頸的刻骨疼痛,似是燒紅的扁鑽捅進脖子,窒息的壓迫感讓人眼前一黑,戳進頸動脈的尖牙和嘴唇吮血的感覺令人感到噁心,掙扎地想扯開頸上限制,卻是抓住提亞的肩膀。
恍然靠在身上的是白衣劍客,像是平日想拉他去淌混水﹑撒賴地拖著他整個人出門……
「失血過多會讓人產生美麗的幻覺。」陰側側地笑著,沒有聽見回答,西風的頭顱軟軟地靠在他頭側,像是因失血過多而昏厥了。西風的血是出乎意料的香甜,可惜他必須當下解決西風,沒辦法讓塞洛亞大人享用這道美食。
微微地呻吟了聲,失血的感覺讓他昏眩。在最後一點點的清明,聽見喝飽滿意的喉嚨聲,想來身上的血即將乾涸,拼盡最後力量,西風張嘴往提亞的脖子咬下,腥熱的鮮血頓時衝進他的喉嚨。
「你!」提亞想推開西風,卻發現西風緊緊扣住他的脖子,像是斷氣前最後的痙孿,怎麼也掙不開。身上血液迅速從體內倒流回西風那裡。「住口!鬆手……」難道西風一開始就打算誘他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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