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暫時的,你要是把我殺了,拖著我你也難上路。」包匝完畢,綠色的眼瞪著他瞧,「現在可以好好談了吧!」
「……談什麼?」半閉著眼,臉色因失血有些蒼白。
「你對我不公平,你把前世的帳賴到我身上。」
「你還是變壞了。」他想替前生補過﹑為萬盛巖除掉除掉魔者﹑阻止魔者的行動……
「我變壞是因為你。」
「是我的錯,我……」
「對,所以你要聽我的。」沒好氣的岔開話,「報完仇﹑把朱厭帶回去你就能平靜?我才不信。」
「但我可以安眠。」
「殺了我你就可以睡得好?這是什麼鬼話。」
「人不會知道自己一生所為何來,但還是要去做,好讓一天結束時可以安眠。」一步蓮華瞅著他,「你可曾想過每夜的惡夢逼人發瘋……」
「你就想過我每天夢到被你掐死?我要是瘋了就是肇始於你那天想掐死我。」見一步蓮華回不出話,講沒兩句話便吼起來的襲滅天來有些尷尬,他可不想講沒兩句話蓮華便將他當作空氣般不理不睬。
兩人間的沉默過了好陣子。
「……你到底想做什麼?」
「就是手銬的意思。」抬起手,鐵鍊響了幾聲。同樣顏色的眼睛對望著,他很意外一步蓮華沒有反應,並非裝作沒聽到﹑無視於他,臉上有著矛盾又猶疑的表情。襲滅天來停了半晌,小心翼翼﹑試探性地開口:「我不想跟你分開。」
「我不會跟你走的。」
「你可以怨我殺了一蓮托生,殺我為他報仇,但一開始我就該無辜的被你掐死嗎?那到頭來,前世的襲滅天來是怎麼出現?」深吸了口氣,「蓮華,事情變成這樣我有責任,但真的我死了你就能快樂嗎?」
綠色的眼瞳中,一步蓮華可以看見許久之前,單純只希望兄弟快樂的男孩,滿懷期盼地望著他。他忽然想起一蓮托生死前的話:
「不是襲滅的錯,蓮華,不是他……」
時空似乎轉至長遠之前,黑色斗蓬靠著鏡子,輕輕地開口:「如果惡體不祥,你為何要讓我出現?」
並非襲滅天來的錯,是一步蓮華的心魔。自始至終,皆是他自己的心魔。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襲滅天來以為臉色越來越白的一步蓮華是不想理他或是失血過多而無力說話,才聽到一個很清很輕的問句:「那麼,我們要去哪?」
「我們去別的地方。」握住手,「不回異度也不去萬盛巖,你想去哪就去哪。」
斗篷隨風揚抖,籠住一個分不清是誰的嘆息。
在村中找尋機關的吞佛循聲望去。有人開了兩槍,若是老師和一步蓮華碰面,應該是下大雨似地浪費子彈,而非幾聲之後便一切寂靜。正懷疑村內有其他人﹑打算過去觀視,咚的聲,人摔出來撞倒牆的聲音傳進他耳中。
灰頭土臉的朱厭縮躺在塔廟裡的牆角,死命地打顫﹑咳著﹑乾嘔著,像是巴不得把喉嚨翻出來般。
將不斷發抖的人抱到屋外放在地上,檢查半天沒有結論,他只能將人抱著。那止不住的抖動像是在撕咬著他的胸口,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焦急卻無能為力的時候,甚至擔心那嚇人的抽搐停下時會是生命之線崩斷的時刻。
好陣子那發作才停下,擔心會不會真的出事的吞佛低頭,對上一雙茫然的湖綠眼瞳。撩梳開沾在臉上的髮絲,想在湖綠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怎麼了?」
朱厭的腦子像是瓶罐裡經過搖晃的水,即使瓶子已被放落不再晃動,水仍波濤翻轉好陣子才恢復平靜。對上錯愕金瞳,映在綠眼裡的紅髮是眼前的人,也不像存在當下的人。好半天,忽然使勁全力推開抱著自己的人﹑跳起身,卻因力道過猛讓自己踉蹌了好幾步,跌跌撞撞又不穩的動作讓吞佛輕易地抓扶住朱厭的肩膀﹑幫他穩穩地站好。
「怎麼了?」
「你找到我了。」
「對,你……」
「你想殺我嗎?」失神了下,茫然疑惑浮上了臉,「不對……我是朱厭……」他應該是朱厭,但為何前世的記憶像是自己原本即有的記憶,他記得是在樹上等吞佛,等得很累﹑等到渾身虛脫好像快死了,然後呢?是昏睡過去了嗎?為什麼一醒過來……
眼見慘白臉上神色越來越不對勁,吞佛改握住他的手,壓下質問和情緒的衝動,放緩了聲音,「我們回去再說……」
「回去,回去哪……你是真的要殺我嗎?」這回的聲音帶著恐懼,掙扎地想脫開手,「你是真的…真的要殺我,你還是想回去?」
胡亂揮著的手難以撥開,他再度抓住朱厭的肩膀,「你在說什麼?」
「……你是為什麼來找我?」
這個問題,許久之前的自己不敢問,不想觸碰答案又希望答案能找上門。下不了決心所以沒有很積極地逃開。在梅樹上等著便是要讓吞佛容易找到他﹑用搭飛機這麼明目張膽的方式前來是為了讓吞佛早點發現--消極的等著紅髮魔者現身告知:是為了魔界還是感情來尋他?當時的他認為吞佛多半會選擇異度魔界,被騙的憤怒和對魔界的忠誠,還有朱厭不復往日的面貌,在怒氣中出手奪命是多麼容易預料的結果。
結果他錯了。
從劍雪那一世可以見到吞佛的心碎和絕望,腰上由劍雪所造成的傷是心頭的痕跡,永遠淌著血﹑流著淚,絕情而不回頭是要保護自己,相信朱厭是絕情的是不讓心口的傷再抹上鹽。
那個徒留遺憾的結局是朱厭選的,因為不敢去面對最後的結局,一次的鬆手,從此天涯。
但如今已然轉世,今生與前世毫無相關。為何再度遇上--如同劍雪和封禪?是為了補償﹑還債?所以吞佛百般容忍朱厭的任性﹑氣得跳腳還是將他撈回懷中呵疼,而朱厭又一再一再容許吞佛的干涉,又一再一再的回頭﹑盼望著吞佛來尋來找﹑氣急敗壞地拎他回家……
他們本該沒有家,沒有故鄉的魔者,永遠流浪的魔胎,是誰承諾誰會點上一盞守候的燈火?是誰在等候誰開口?等著誰開啟結果的序幕?
「我想帶你回魔界,從此只屬於我。」
「我想要你留在苦境,跟我一起流浪。」
一開始並不是這般想。「只要有感情就無法輕易下手」,那時身為封印關鍵的魔胎就是如此打算,縱使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夢之覺,失去能開啟封印的魔元不過是延緩轉世的時間,但他還是很怕死很怕痛,想要逃避追殺和痛苦,最後卻成為撕心的遺憾。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
它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的驕傲。
孤獨的人,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
那朵可以嬌豔可以盛開﹑美麗燦爛的感情,就這樣被他扯毀扯爛,起初以為劃開別人的身軀和心口,被奪走的不是自己的事物,便不刻骨銘心﹑可以無動於衷,結果是一刀一刀凌遲的是自己心頭肉。
「因為我想要你。」他不知道為什麼朱厭要掉眼淚,剛剛朱厭忽然消失蹤影又復出現,不知發生什麼事。類似一步蓮華轉變的事情,吞佛不願意發生在朱厭身上,更不會將情勢往那個方向推去。伸出手,放緩了音調,「跟我回去。」
「不要。」瞪著吞佛略染不悅的金色目光,朱厭一股脾氣就上來。憑什麼吞佛低聲下氣幾句他就該回去!憑什麼朱厭要覺得對不起他?今生是今生,什麼都不欠了,不過就是同樣的人﹑同樣的個性﹑同樣的鬥氣不相讓……他會不會和劍雪一般--在心軟的瞬間著了道?無論前世今生,眼前的紅髮青年都以心機著稱。
直覺掏出口袋中的槍﹑拉開保險,「你要帶我回去領賞嗎?」
沒預料到是這種反應。吞佛微微張了口,抿上,又復微啟口,停了一兩秒,「我不想。」
「你騙我。」
「我想騙你,但這回要出乎你的意料。」掏出槍,把槍放到一邊。「那件事情無關我們,我想要你,所以要帶你回去。就算我不是你的天,天塌下來也有我撐著。」將持槍的手往下按,察覺到朱厭沒有拒絕,順勢圈抱,在耳邊低語,「我不容許任何人干涉我的人。我不在乎那道命令,忘掉那回事……」
「……你會在乎,你會覺得我欠你的,然後叫我讓步聽話……」
「不錯。」否定擺明著是說謊。「但這些無關那道命令。朱厭,你不甘心留下,但你又等著我來找你,否則為什麼要搭飛機來?你心底是想要留下的。」
「我為什麼要留下?你憑什麼留下我?」
「因為我想要你,你想要我。」一絲苦笑在嘴角浮現。問題代表著疑慮,他和朱厭一般有著疑問,也找過無數的理由,甚至在夢境裡尋找現實的反照,企圖得到解答。但最真實的想法感觸是不想放手,他想把朱厭留在身邊,僅僅在眼界伸手能觸及的地方就能滿足,無數的手段和言詞是擔心下一瞬間朱厭會消失蹤影。「我們怕的是相同的事。」
對方的躊躇和防備也是怕被你騙啊。劍雪的聲音在朱厭的腦海中響起,同時聽見悄悄的低語:
「讓我們擁有彼此,真的是不可能嗎?」
沒有回答,靠著臉側,感覺吞佛身上傳來的溫暖,朱厭慢慢地閉上眼。
前世他們爭執於任務與封印,這一世不復如此。他們再度相遇,因為一次撕心的遺憾,所以今生無論有沒有記憶,他們直覺不願重蹈覆轍。吞佛直覺不放手﹑將他關得死緊;朱厭不願意被綁住卻頻頻回頭。
他應該留下﹑應該順著吞佛的意思,上一回是自己造成的遺憾,這次換他讓步補償。
可償還了﹑答應讓步,心底就是不甘心不服氣,他為何要順著吞佛的想法去做?憑什麼他就要讓步聽話?他本來就是受不得拘束,不想有任何負擔牽絆……今生該與前生沒有關係,他不欠吞佛什麼,他也沒有在吞佛身上求什麼,憑什麼吞佛對他好,他就要接受賄賂地用這生回報?
不過是……一個人騙得另一人好苦,給出整顆真心卻發覺是欺騙,以為絕情是唯一痊癒的出路。
當時只要回頭,他們本該有個結局--不管是好是壞;若當初他有點勇氣去等待對方的答案﹑願意面對自己招惹來的風波與結果﹑甚至願意相信他曾用盡心機設計得來的真心,就不會有之後的遺憾﹑傷心,也或許會有出乎意料的結果。
因果相循﹑輪迴轉世,所以這一生他是單純的鳩槃神子朱厭,重新遇上吞佛……
為什麼要不聽劍雪的勸阻到這裡知道過往一切?讓自己覺得不留下是重蹈覆轍﹑留下是委屈自己的今生?因為不想做決定,無論是懦弱沒有勇氣或是害怕不想承擔,做了什麼樣的決定都會讓自己後悔,所以那一世的魔胎消失在自己轉生的焰火中,直接把答案的決定交付給世間三千。
世間三千,左右世間的是人,左右人的是世間,魔胎的生命僅是時光長河中的一朵蓮華,隨波逐流,堪不破情關魔考而留戀世間,於紅塵中飄蕩,每一世僅是南柯黃粱,死亡不過是一夢之覺,無法做的抉擇最後總會忘卻﹑一切回歸空白﹑從頭開始。
「……我們總要有人讓步,否則會沒完沒了。」
看到朱厭扯了個極勉強的笑容,吞佛鬆口氣,「我們可以一起試試看。」
咬了咬牙,「上次是我不好,所以我讓步吧!」
吞佛才想安撫,卻見朱厭將槍口抵上自個兒腦袋,眼明手快推開,那槍偏了準頭卻沒有完全避開。
血花飛濺,彼岸花般的火紅,在黃色塵砂中蔓延。
「為什麼……」無意識出口的疑問不必對方開口解釋,他們倆都知道,做不到〝讓步犧牲不求回報〞,但沒有感覺自然不會有自尊有計較,也不會抗議反對爭吵。
但上次又是哪一次?
匆匆以外套按住傷口,抱起尚有呼吸的人衝上車,無暇顧及不見的襲滅天來也無暇思索為何不在,急急地發動引擎。車子荒野中急駛而過,割劃出焦急的刻痕。風捲黃沙,琉璃藍的蒼穹裡白雲飄移,燦爛而金碧輝煌的陽光螫得吞佛的目光發燙﹑視野模糊。
恍然,橙黃紅豔的篝火旁,有人輕聲說道:
「我愛你,這下你可得意了吧!」
「是的。」湊近耳邊,「但,我也沒什麼好得意的……我也同樣。」
相遇的時候,正是秋雨化為冬雪的當兒。隨著雪花落下﹑片片覆蓋大地,朦朧隱去所有的輪廓,好像什麼都變成白色﹑純淨非凡,所有醜惡不潔的情緒與過往全數被潔白所淹沒﹑冰凍,不是永夜便是永晝,活著的生物也是那般純然天真,彷彿生生死死都是那樣單純,無論何時都可以說:我們洗淨忘懷過去的不堪,重新開始。
或許在彼岸之世裡,我們能在沒有任何騙局誤會的情況下相遇。
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接上前世無緣經歷的執手相守,
在彼岸之世。
人聲雜動,說話的聲音與輔助生命的機械以低頻交織出近似夏日蜜蜂般嗡嗡的聲音。
「他撿回一條命,但可能就此昏迷不醒。拖得時間越久,機會就越渺茫。」
冷眼瞅著站在一邊的長老,「這樣就沒有必要殺他了。」
「主上是同意了,但……」
「我明白。」打斷長老的但書,吞佛曉得之前的功績是過往雲煙,從來不存在著功高即可任性妄為的道理。「我會按時出勤。我不在時,會讓螣邪來看著。」
「喂喂喂,不能因為本大爺住得近就這樣啊!」肩膀上掛著一隻白足小黑貓的螣邪郎大聲抗議,把貓扔到同僚身上。「要本大爺顧人可以,貓自己養,還有到我家做三餐,小赦要吃什麼你就做什麼,還有……」
拉了拉兄長的袖子,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赦生示意別再大喊大叫算條件。
螣邪郎哼了聲,看到病房裡死氣沉沉他就不爽,悶得他想打破寧靜:「走走走,你們這堆人,出去出去!中午到了就該吃中飯,別像裡頭的人,成仙了不用吃飯。」不一會兒便將病房裡的醫生護士長老全部趕出去。出來時反鎖帶上門,搭住弟弟的肩膀,「走了,我們去吃飯。幹嘛那個表情?你不是要高興嗎?沒有人跟你搶吞佛了呢。」
「誰跟你一樣缺德。」白了兄長一眼,赦生別開眼,「這下連爭的機會也沒有了……」
跟個昏迷不醒的人,能爭什麼。
「唉喲,過個幾年就會改變情況了。笑一個。」捏著弟弟的臉往外拉,螣邪郎臉上堆滿陽光般的開朗笑容,「總是有機會的,看看那個老頭,等了幾十年了才有機會跑去私奔!只要活著,都會有機會的。」
「有什麼機會?」拍開捏臉的手。他可不認為〝帶著敵人叛逃〞可以稱做〝私奔〞。
「你想想晚上要吃什麼,儘管去支使那個心機鬼煮菜吧!記得,越刁難越好。」
握住兄長抱著自己的手,從不遲疑退縮﹑總是在身邊的暖意烘得他心頭發燙。好半天才低聲掙出了句:「……才不跟你一樣無聊。」
抱著貓,坐在床邊。躺在床上的人面容平靜,卻蒼白無力猶如等身娃娃,如雪般隨時將消融在潔白的床單上,只有機械規律的聲響和變化的曲線說明著生命跡象。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
它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的驕傲。
孤獨的人,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
這回的睡美人,不會因為一個吻,或是捏著鼻子就會醒來。
「什麼是〝上次〞?我不接受無端讓步。」
他想聽到那不服氣的聲音抗議道:「不要就算了,那我要走了。」
「約好要去試槍,之後再來計較,……前提是你要醒過來﹑開口說話。」
輕撥指尖,覆上手掌,沒有反應的手中,掌心傳來微溫。
「我等你的回答。」
小貓窩在吞佛的腿上,找到好睡舒服的地方,縮成貓饅頭,打起瞌睡來。
春陽明媚,枝芽頂的嫩翠已經探頭,窗外的冬雪開始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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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要砸桌的請開始吧.
再後邊請參看新年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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