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什麼啊？你總不會以為我不會來吧？」眼前像是小孩子的傢伙，總不會真的像個小孩子，以為自己被拋棄了，看到媽媽出現就開始哭？靠！他又不是來當媽媽的。「男人哭什麼哭，都幾歲了！」
「對不起。」被說了才發現淚水掉下來。是久別重逢或者終於相遇？眼前的一劍封禪似乎如他所知，像個老大哥，雖然彆扭壞嘴，卻是心軟溫柔。
「我幫你取，這裡是雪地，就叫你劍雪！」
「我喜歡一劍封禪，這會被人誤會成什麼嗎？」
沒有劍雪，便無一劍封禪；沒有了一劍封禪，劍雪又該何去何從？
「我不放手。你希望我放嗎？」
「等我修得人形﹑能碰到你，我們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相遇相知，最終相守，來世再續。
那麼吞佛呢？那個消失在火焰中﹑絕望斷情的魔者。
「你是不是遇到吞佛了？」
「你怎麼知道？」他沒跟劍雪提過吞佛，劍雪也不會打探朱厭下落何方﹑遇見哪些人，他們的心靈相繫頂多知道對方有沒有發生嚴重的意外或死亡。「……一步蓮華說的是真的？」
抿了抿嘴，「說來話長，我們回去說吧！」
出了機場﹑揮手招計程車，從市內駛往市郊，從摩天大樓到平實公寓，逐漸變成零零落落小屋，風景從摩登的水泥磁磚，轉為樸實的鄉村森林。下了車，走了一小段的石子路，空氣依舊潮濕溫暖，這裡的四季不明顯，人們以雨季乾季劃分一年的光陰。
劍雪所住的小屋是棟木造﹑熱帶風格的房子，周遭是柳樹﹑蓮池﹑木橋，院子裡的風景像是莫內的「睡蓮」。主體的屋子在水池邊，幾部份的牆是編織細密的竹簾，可以調整室內氣溫而拉開，通風涼快。封禪住在屋子實心牆較多的那一側，劍雪則睡在靠湖那一側。
「每次我來，就覺得這屋子真是充滿蓮生師傅的風格。」沖了腳，走進劍雪所用的起居間，木地板上幾個蒲團，一個矮桌子，窗外就可以看到荷花。「你家的綠藻啤酒也是個原因。」
「不知道阿禪是在哪裡找到這個配方。」從冰箱拿出一罐自家啤酒遞給客人。「大家都很喜歡，所以他的生意不錯。」
「常有人砸店吧？」封禪是跑單幫又硬脾氣，不知道一個星期被砸店或砸人家店幾次。
「他的店在科技園區，來的人都是回家前想放鬆的人。就算有人砸店，阿禪能應付。」封禪以前是混幫派的，退出後想開小酒館營生，卻因記錄不良被刁難，一蓮托生幫封禪處理酒館的執照和地盤問題，交換條件是照顧一蓮托生的學生。「想吃些東西嗎？」
「不用了。」
「我泡壺茶吧！」
裊裊白煙帶起梅花的香味，抱著靠枕的朱厭深吸了口氣，像是癮君子般陶陶然的表情。劍雪笑著將陶杯放在兄弟面前，「我以為你打算住在北方的梅林了，你的發信地區一直沒有改變。」
「我在同一個地方待那般久不是因為梅花。」茶中淡淡的香氣，在南國的夜裡，有種若有似無﹑隨時將消失的微冷飄雪感，讓人跟著鬆緩了，話也容易出口。「我在那邊偷懶了一陣子。」
劍雪落坐在朱厭對面，「那裡該是好地方吧。」
「感覺太好想留下來就不好。」悶悶地喝了口茶，「蓮生師傅帶你去做試驗，那個地方你記得在哪嗎？」
沉默了半晌。朱厭開口問代表他是真的好奇，這好奇心像盤根錯節的大樹，無法輕易剷除，還會變本加厲地，一刻也坐不住，非要衝去親眼瞧瞧不可。「是因為吞佛？」
聽到嚴肅的語氣夾雜反對的意味，朱厭撇撇嘴，「你可以知道之前的事，我為什麼不可以知道？」
聽出朱厭模糊焦點，劍雪也不挑明，「知道前世要有很多準備步驟，需要有心理準備和心理建設。我會知道前生一切，緣由於修行的考驗。你是為了什麼而想知道？」
咬了咬嘴唇，「你喜歡封禪，到底是因為前世的緣故還是現在喜歡？」
「都有，我必須要認清今世的封禪跟前世是完全不同的人。」封禪不記得劍雪，不記得那些很痛苦的事情，無論前生如何，今生是從新開始。「想知道前世以釐清當下的感情是本末倒置，現世和前生是無關的。」
「……但我想要有個理由讓我留下來。」〝喜歡〞作為留下來的理由實在單薄，像是自己示弱﹑給吞佛佔了便宜。自由好勝與眷戀感情讓天平兩端搖搖晃晃沒個結束，手上卻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可以讓那天平偏向留下的那方。
「你向來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心裡一直是有答案的。」朱厭好奇心重，來去任憑己意；劍雪不好動，心如止水，兩人同樣的是少有迷惑徬徨。劍雪不認為朱厭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但究竟是什麼讓他放慢平時毫不猶豫離去的腳步？
「如果能做決定早就做了啊！」將抱枕抱在胸口﹑躺在地上，黑髮在地板上流動著，反射著月亮的點點光暈，如同窗外夜幕中的湖水波光粼粼，湖綠色的眼睛望著挑高的屋頂。「大概像一步蓮華說的，我被你影響了，所以才會做那些夢。」而且吞佛好像也被影響了。後半句沒有說出。「一步蓮華找到我了，他想帶我去I國試試看。與其讓他牽著跑，還不如自己去看。」
「他知道我們的事情？」乍舌。師父叮嚀過他盡量別讓一步老師知道劍雪有兄弟，究竟是紙包不住火。雙生子應當長相相似，但劍雪和朱厭比較像是異卵雙生子，後天生長環境的不同更加深兩人的差異。一步蓮華雖分別見過兩人，但要他聯想到兩人有血緣關係並不容易。
「一步蓮華知道，所以他知道我跟你一起做那道程式。」當時到劍雪家落腳休息，曉得一步蓮華請已離開萬聖巖﹑目前興趣為當網路駭客的劍雪協助入侵異度的網路，把地下軍火庫的關卡封鎖。說是封鎖，天下封印總是有法有破，差別僅在難易。朱厭一時興起，和劍雪研究出一套複雜的封印鎖，加上兩人的生物紋作為開鎖關鍵。怎知朱厭後來會遇上吞佛。如今他希望自己從沒幹過這種刁鑽的事情。
「那吞佛……」
「至少我走的時候他不知道。」
「你認為他會因此威脅你？」
「我不認為。」如果封印很重要，身為組織裡重要人物的吞佛怎會閒閒在家裡與他鬥嘴胡鬧。但若說吞佛真的不會因這事讓心裡有疙瘩，朱厭一點都不相信，這件事情不成為他們鬥法的焦點才怪呢！他實在不認為吞佛為這等小事──大事小事因人而異──就會對他生命有威脅，如果是真的，那吞佛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當然這些想法可能是朱厭單方面安慰自己。
「話說回來，你覺得一步蓮華為什麼要找我當那鬼尊者？」曉得劍雪曾經有機會但喪失資格，可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會是候選人，畢竟除了和劍雪相認共處的那兩年，他一點宗教性書籍都沒唸過，更遑論那兩年兄弟倆胡鬧好玩的時間比較多。
「我們兩個既然是雙生，你也可能可以去做萬聖巖的領導人。」這算是旁門左道，原本該是選出有資質的孩子──為何師父認為劍雪有資質但朱厭沒有──進行宗教教育後修行，摒除一般的慾望，藉由了解前世是參悟輪迴，明白色相生死。「但我不贊同你去做試驗。師父曾說一步老師太過心軟了，所以得到的反作用更強更糟糕。」
「所以我遇到他時，他已經看過前世記憶所以變成神經病殺人狂嗎？」脾氣陰晴不定，有時自言自語﹑意有所指。好聽一點叫做手掌神之刃的戰鬥天使，難聽一點是打著正義之名殺人的兇徒。當初見面時，落難的他被一步蓮華所救，那時朱厭曉得空有造槍的技術﹑在拳腳功夫上一竅不通是危險的，既然有功夫好的人，自然跟著學習，拜師之後才發現找了個有問題的學習對象，好的時候很好，糟糕的時候是要人命。
避開了問答題，「我不想讓你有機會變成他那樣。」
「我才不會，我可一點都不心軟，而且我是想知道吞佛和我的事情。」那個夢最後到底怎麼了？自己拂袖而去，是否真的狠心不再回頭？真能風塵過身不留痕？亦或留了下來？後來怎樣了？是否王子公主──姑且不論誰是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者相恨殺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你不告訴我，總歸的一步蓮華還是會拖著我去。」
劍雪嘆了口氣。「那地方在我們老家東南東的小村子，大概是五十哩，廣場北方有個半坍坊的塔廟，門口設在東方，但你要從正西方進去，眼前所見並非真實。」
「聽起來挺詭異的，然後？」
「就這樣，能進去就進去，不能進去就進不去，會撞得很痛。」跟著躺在地板上，靠著彼此的額側，隨手拉過毯子蓋在彼此身上。雖然熱帶的冬天與溫帶的夏天溫度差不多，但夜風總是會讓人著涼。「忘記前生是一種恩賜，這生的債這生了結，不會永無止盡。」自己記得所有的事情，對方一次一次地轉世，對過往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喜是憂一無所知﹑毫無感覺。如此長久地相處，長遠的耐心總有耗盡的一天，原本相守的約定成了束縛，最後將成為無窮盡的惡夢。
「如果我知道是我欠他的，或許…我就可以比較甘願…留下來……」找一個理由讓自己願意讓步﹑願意留下，或者讓自己更有理由不要回頭──他沒有負了任何人﹑也不欠什麼。過去有人為了他的模樣他的技術想攏絡他，以金錢禮物﹑以女人男人。他喜歡就收，不喜歡就退，但不是收下了他應對方的要求，畢竟對方都已經說了：當個見面禮，不是買他的技術或感情。既然是對方硬塞，需要什麼感激或回報？朱厭一直都是這樣想，但沒有辦法如此對待吞佛。
「喜歡並不是百依百順聽對方的話。」
「那你說，若是他要我解除程式，我要不要解？答應了我被他吃死死了，不答應好像又對不起他。我討厭這種感覺。為什麼我要在乎他高不高興﹑對不對得起他？」
「因為你在乎他的感受。」
「我討厭這句話。」轉過身側躺著，瞪著劍雪，「我不想被綁死。」
「那不是束縛，是牽絆。」同樣湖綠的眼中滿是平靜，「你不想讓自己隨著他的情緒和想法起舞，自認不會為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失去他時會很傷心。」
悶悶地應了聲，不甘不願地承認了。閉上眼，「……那個有潔癖的紅髮傢伙，總要我睡前去洗澡，大概不想沾到我身上的灰塵……」
淡淡地笑了，「人說思念是感情的表徵。」
「我不知道。」在闔上眼的黑暗中想念溫暖的懷抱，還有平緩細微的氣息撲在頸側，雖然專橫但帶些孩子氣的執扭緊摟著他，朱厭總想讓那雙手鬆一些，而吞佛總是不放，連休息時他們都在靜靜地對峙拉鋸著。「但我現在想他……挺想見他的。」
分開幾天就想念，久一點應該就會不想念吧！
是否時間能磨滅一切？像是逐漸水沖淡茶味，最後茶盡平淡如水。
醒來時，是在陳舊的木屋裡，身旁的人不知去向。按著有些發疼的頭，大約導因於昨晚喝了酒又一夜混戰。套上長袍，從水缸裡取水喝又洗了臉和手，水面上映出一張漂亮但疲憊的臉，黑髮的青年按住的額頭，長嘆了口氣。
勾心鬥角非己所願，為了活下去，時時刻刻都得演戲，如何不疲憊？
已經好幾晚未有安眠，這回一不小心睡得太沉，沒察覺吞佛何時離去。
走了也好，或許是得到人就可以甩掉，拋諸腦後。未嘗不是逃過一劫。
靠在門板上，望著外頭的景色。山中秋冬之交的景色蕭瑟寒冷，略帶冰寒的風捲動，從領口鑽進衣袍內，像是冷涼的手撫摸著，吋吋涼了原本熾燙的體溫和內心。
這兒是暫時落腳的小屋，屋後有爐，爐邊有小溪森林，方便鍛造，但沒有他喜愛的景色──滿山遍野豔如泣血的紅梅。那不僅僅是刻意營造給獵物經驗的影像，原本便是他所愛。人說寒梅傲雪，事實上梅花敵不過冰雪，在北方，梅花只開在冬初，鮮豔的花朵如生命最後的火花，開得奔放，像是爆開的火燄。同是生命消失前最後的殘照，燃燒的僧院挾帶著討人厭的黑煙﹑塵埃與熱度；紅梅冰冷乾淨，便無這個麻煩問題。
時間也差不多，該收拾東西，趕個幾步路到老地方，當來得及賞梅。帶一罈附庸風雅的梅酒，一件讓坐臥更舒服的斗篷，冬眠前最後的賞景，接著如同冬眠的大熊般，好好安穩地睡個覺。
也許他該反其道而行，找個寺院以修行為名，過段清心寡慾的日子，忘掉這段太過熱鬧﹑勾心鬥角的日子。歷經有人陪伴的日子，獨身時便像對鴉片酊上了癮，一再一再貪婪地需索溫度，要戒也如戒掉鴉片酊般痛苦難熬。
冷涼的風再度吹起。他闔上眼，希望殘存在身上，不屬於本身的殘溫，盡快被吹走。
如預料中地，屋裡已經無人，誰也沒說要等誰，或一定要每天回落腳處報到睡覺。
女為悅己者容，他不期望朱厭主動為他裝扮，但男人總是有壞習慣，想將所屬物裝扮美麗以彰顯自己的能力。朱厭本身是手藝精巧的工匠，首飾引不起他的興趣，且不止一次批評吞佛那火山頭上的金色骷髏又醜又重﹑難看得要死。吞佛只會干涉平常時朱厭的衣著，一早出門不過是去弄條頭巾和髮飾，在朱厭結束上個工作後的第二天，將身著粗布衣服﹑接受別人工作委託的朱厭重新染上魔者的色彩。
沒想到一向工作完第二天睡整天的朱厭，會這般快就醒來，不見人影。
查看屋內和行走的痕跡﹑再根據過去的經驗，紅髮的魔者往白色的雪國而去。這回沒費多少功夫才找到，緣由於一個很嬌嫩的聲音，夜鶯般的聲音縈繞山谷，在柔軟的雪色梅香中倍顯清潤。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聲音停了停，又重新唱起，距離越近，還能聽到陶瓷相碰的聲音。一個姑娘端端正正坐在朱厭身旁抱著琴唱著歌，朱厭蓋著毛毯﹑半趴在扶手台上﹑垂著眼，一身黑紅華麗，週遭有酒有茶有爐有糕點，不知哪來的貴氣，儼然是出遊的王孫公子帶著歌姬出遊尋樂。歌姬沒發現週遭有人，朱厭大概發現到了也不會理會，但他很難知道朱厭將歌姬摟過去說悄悄話﹑逗得她咯咯笑得花枝亂顫是否故意，或者是將臉埋近對方的頸窩中到底是想做什麼。
過去他不會將怒氣表現於外﹑永遠保持著冰冷的表情，但時空轉換，免不了稍微改變行事的表現方法。同樣的皆是一片血紅，然後看到朱厭抬起頭﹑衣領間滿是血腥。
「浪費，她是個好女人，歌聲好。」
「不喜歡的東西該丟掉。」
「我喜歡。」
「我不喜歡。」抓開礙眼的東西，想將目標撈回。朱厭一拍地，讓自己坐上梅樹。他抬頭望向衣角滴著血的朱厭，「你想看雪，我可以帶你來。」
「你不喜歡就不會。」覷了他一眼，「有事？」
問陌生人般的腔調有著拉開距離的意味，「事情還沒了結，局裡的人不能脫身。」
「追逐也是這個局中的要素，在乎﹑擔心﹑忌妒﹑獨占欲。」
「不止於那個情感會有的反應。」
「也可能是那個情感的反應。」滴落的血在雪地上留下紅梅烙印般的痕跡，「如果你走了，我也走了，破局不也很好？隨便你說，我不會反駁你的話﹑否定你的說辭。」
「你可以現在聽從我的話。」
「你不是我的天。」梅樹上的人的笑帶著嘲笑，湖綠色的眼睛滿是看傻瓜的笑，「想都別想。」
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在機上，襲滅天來坐在他身旁，斗篷遮住臉的上半部，看不出是醒著還是睡著。一般人都會打開頭上照明燈，但襲滅天來沒有這個意願，黑暗的機艙中，墨色的斗篷沒進夜色，僅有非黑綴飾﹑輝銀長髮﹑露出斗篷的半張臉勾出存在闇黑空間中的人型。
去I國真能逮到朱厭？
「一步蓮華很執著，他想帶朱厭去就會做到。」襲滅天來很篤定地面對學生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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