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耍性子當惡房客,你不是這種人。」感覺扣著的手失了掙扎的力道,在眼下的那人沒再試圖掙扎,用湖綠色的眼睛瞪著壓住他的人,像在思索要怎麼反擊。黑色的長髮散在柔軟的枕頭上,床被凌亂,因為先前遭硬拉起來而被扯開的前襟一路開到腰,被太陽慢烤三個星期多﹑比麥芽色略深的胸膛,還有因為思考而有些朦朧的綠眼,有種夏日拉丁式的慵懶風情。他忽然很想伸手輕撫貼上,感覺胸膛因著呼吸和心跳而溫暖震動,聽到舒服且撩人的喉音輕哼。「作對是無計可施,是隱性投降。」
「是啊!你跟我唱反調,我要走你不讓我走,因為沒有所以想要。說不定因為我沒被你上,所以你不肯放人。」不知是察覺到吞佛的想法亦或完全不知情的朱厭翹起二郎腿,「據說有的人憑床上功夫可以讓女人離不開,說不定你也可以用這種方法,這樣你就會比較甘願讓我走……不對,用你的說法是:甩掉我。」
「你是這種人?」
「嗯,應該不是。不管男人女人,我都不喜歡被跟蹤,都說不要了還糾纏不清,實在很麻煩。」
見對方搞錯主詞了,吞佛也無意糾正,「你被人釣過?」
「是有幾次站在路邊被人問how much,不過我怕痛。當然有時候也是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手扣上下巴,隨即被揮掉,又復抓住,「那是怎麼回事?」
「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你管那麼多幹嘛!」再度拍開,他很不喜歡被抓著下巴。他沒欠吞佛什麼!都是吞佛自己送上來,他可沒恐嚇勒索。「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天?哼!」說到這句話朱厭一陣不高興,活像對方是他的神。心口腦袋挨顆子彈不掛點再說啦!「你倒說說看,你這人人心中的理想對象,心高氣傲﹑家事萬能﹑帶得出門﹑入得了廚房,當我的天有啥好處?我也不會給你什麼好處,你用什麼理由留我?」
「不為什麼,我就是想留你下來。」〝吞佛是怎樣的人〞跟〝想要朱厭〞沒有直接關係,從來不是有什麼資格要什麼人﹑應不應該屬於某個人。鬆開手,「但我確實有疏忽,你需要的不只衣服。」
為什麼忽然轉變話題了?眼露狐疑,「買東西給我沒什麼用。」
「會有用的。」坐直身,「你是個槍匠,我忘記這一點。」
「有嗎?」瞪著鬆手不再壓著他的人,朱厭有些迷糊。吞佛把倉庫借給他自由使用,不可能不記得他的工作是什麼,否則不會一起坐著擦槍清槍。偏移身體重心想再躺回床上,又被扳住肩膀阻止。甩開手,「我要睡覺!」
「你睡夠了。」
「我要賴床!」
「回來有的是時間。」一把扛起朱厭,「洗澡,準備出門。」
「喂!都說我不要!」被塞進浴缸,蓮蓬頭一開,冰冷的水珠如暴雨兜頭沖下,跌坐在浴缸中的人不禁打了寒顫,張牙舞爪地搶下蓮蓬頭往吞佛身上掃。「你就是這種霸道討人厭!」
「你我半斤八兩。」略偏了頭,讓噴水柱不正對的自己,身上襯衫無可避免的全溼。「你也是專斷自為,不顧他人想法。」伸手按下水龍頭關閉水源,接續原本的話題:「我忘記你也要接生意﹑有事業,沒給你能發揮的地方,你當然不願意留下來。」
「我走是因為心情不好!」搶回蓮蓬頭握在手中像是抓著血滴子,隨時打算將之武器化。「因為你管太多!」
「因為我沒給你一個世界。」
「說了多少次!你專斷……」忽然噴上臉的水打斷話,直覺轉腕移開誤打誤撞面對自己的蓮蓬頭,後頸一個壓力,抓淋浴用具揮過去的手被抓住,嘴壓上他的嘴。「你……」出聲的話被探進口腔﹑溫暖潮濕的東西堵住,手也被扣在身後,另一隻沒被抓住的手被對方的腋下夾住,在吞佛的身後變不出花樣。氣急敗壞的朱厭踹著浴缸邊緣著想脫身,被仍開著的蓮蓬頭噴得溼答答的陶瓷浴缸讓他腳一滑,手直覺抓住吞佛的頭髮和衣服。
吞佛不在意頭髮被扯,暴怒的朱厭在他手臂中掙扎﹑脫不了身﹑徒勞無益地抗議,讓他有種把人緊緊抓住的紮實感。前一個禮拜朱厭在睡覺,半點反應也沒有,抱在懷中輕飄飄的像是空氣,只會令他心生不耐。移開些微距離打算想轉移陣地,隨即劇痛。朱厭狠狠咬了對方一口,同時臉一轉,側臉撞上吞佛挺直的鼻子。他鬆開手,不因痛而是夠了,抹了抹嘴邊的血跡,看到站在浴缸裡的朱厭抹著嘴巴臉頰﹑伸手關掉水龍頭。
在溼漉漉的浴缸裡坐下,膝彎掛在浴缸邊緣,吁口長氣,在沉默的幾秒鐘內重新築起高牆。「跟你這種人吵是白費力氣,我真是傻瓜。」
「是的。」同意對方的話,從另一個角度,「因為沒有效用。」
「……隨便你說。」
蹲下身,把視線調整成兩人同高。朱厭不甘示弱地瞪著紅髮人看,像是誰先移開目光就是認輸。這種事情上演過多少次?超過三他就不想去認真計算。一旦有爭執,朱厭用冷戰或是漠視不理會,吞佛用點好處讓朱厭緩和情緒,暫時忽視彼此的問題,留到下回再度爭執。
踩過界線後,他們斤斤計較,不肯讓步。
卻也不是付出什麼,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事物。一如赦生。赦生想要吞佛的心裡有他,吞佛將赦生看在眼底,卻沒讓赦生成為他最牽掛最想留在身邊的人。朱厭頭也不回的離開不知是真的沒把人放在心裡,還是因為放在心上才要走。吞佛想要朱厭把他放在心上,但說出這渴望像是投降。
話說回來,哀兵政策有時是很好的策略,詐降也是兵法的重要學問。
「我喜歡你,所以我想把你留下來。」
沉默大約十個呼吸,感覺意識沒進那泓亮金,感受不到是熱還是冷﹑映出的內心是真是假。「……聽起來像詐騙:恭喜你中頭獎,請轉帳繳納稅金XXXX元。」
「你自行判斷。」察覺朱厭不再怒氣沖沖,像在反芻分析聽到的話。湖綠眼瞳彷彿是濃霧散開的北國湖泊,晶亮且魅人,渾身濕漉的人像是好奇而冒出水面的湖中精靈,水讓膚色有著淡銀色的光澤,晶瑩剔透的珍珠在髮梢玩著鞦韆。吞佛伸手輕撩溼漉漉的長髮,水和體溫混合成冰冷與微溫交錯的宜人感覺,但他僅讓指尖碰觸對方的臉側。「之前你因為不乾淨的水讓傷口感染。現在可以放心洗澡。我等你洗完。」
轉身出去帶上門,潔白浴室中,陽光透過特殊處裡的霧玻璃打在磁磚上,連同留下的話,在白皙的瓷磚上彈跳。
「……又是暫時休兵嗎?等一下說不定就拿菜刀來砍人了。」碎念地爬出浴缸,拿塞子塞住排水管,轉開水龍頭,脫下溼透的衣服,擠些洗髮精在手中搓出泡沫往頭上抹。溫熱的水流在缸裡滑動,一圈一圈的熱水漣漪泛開,淺淺淡淡的熱氣蒸氣裊裊而上。
氤氤氳氳的熱氣中,恍然,有人的手指著蒸籠裡用棉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體,「這是什麼?」
「千層油糕。」小心翼翼從蒸籠中取出﹑放在一邊的小桌上,打開溫熱的布包,裡頭是白色和象牙白薄片疊起又復切成長方體糕點。
「這沒有千層。」
「是比喻,也是因為我手藝不到家。」切了一塊﹑夾給同伴。
「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
「不油膩。」
「它叫油糕。」
「你吃吃看。」
見到那雙湖綠色大眼睛盛著滿滿期待,〝我不要〞的話變成倒了杯烈酒,打算一不對勁,一大口燒刀子便打混讓食物過口腔直接滑下胃,但含進口就知道自己錯了。
瞧見對方換了表情,瀏海是綠白兩色的人開心地笑了,不着痕跡地接過對方拎在手上的酒杯,換上茶杯,一點都不意外的聽見:「再給我一塊,味道吃不出來……切大塊一點啦!」
沖掉髮上和身上的泡沫,抹開掉到眼前的頭髮。洗頭髮可以讓思緒清晰,像是水洗窗子更透明,回想起夢境更為明晰。
那是許久前的記憶,他聚少離多的兄弟──劍雪和同居人,劍雪離開自小生長﹑如同溫室般呵護他的寺院,進入喧囂的塵世,起初略為落寞的劍雪現在很快樂,朱厭可以感受到那股欣喜﹑對棕髮同居人的全副信任,更有因信任而衍生出來的獨占﹑依賴﹑想保護對方﹑感受到對方同等如此看待自己的快樂,那平靜安穩的感覺像是他和劍雪在那棟滿是蓮花與垂柳的湖上小屋的寧靜日子。
「不只我,還有其他人可以信任,只是你還沒遇到。」在朱厭的流浪病又犯﹑劍雪送他去機場﹑兩人坐在茶店裡等著入關時間。「有一個人在等你的信任,或許你曾經不信任他,原由於你知道他和你一般不輕信人。」
「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家那個笨蛋一樣,況且我很會記仇,被騙一次哪會被騙第二次啊!」
劍雪沉默了好一陣,清秀臉上是不知如何開口的困擾,吶吶地開口:「……可能你不會遇到……只是,對方的躊躇和防備也是害怕被你騙啊!」
「他不來拐我,我幹嘛騙他?」
陌生人要當做賊或是肥羊;看到美貌便來搭訕的傢伙,將之刮一頓再走人根本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別人把他不需要的東西強加在他身上,他為什麼要去感激零涕還要去報答甚至以身相許?
……因為自動送上門的禮物真的不錯?
放了些冷水調整水溫,滑入水中﹑趴在浴缸邊緣,手指無意識地撩玩著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墨絲,掌心的水慢慢地滴淌流滑,留下髮絲糾纏。
給吞佛捧在掌心疼是很棒的。吞佛很會哄人,也不會問東問西,只是那專橫……
「你我半斤八兩,你也專斷自為﹑不顧他人想法。」
「我喜歡你,所以要你留下來。」
真的要留下來嗎?
「對方的躊躇和防備也是怕被你騙啊。」
兩句話輕柔地在心裡縈繞不去,彷彿二重奏的迴旋曲。
坐在沙發上,算是做過〝告白〞這等大事的吞佛表面淡漠,心思浮動著。朱厭的回答給他一個台階下:〝喜歡〞可以當作隨便說說﹑騙感情的發語詞。
話發了沒引出朱厭的想法,黑髮青年仍防備著,一句一句把話頂回來。
慶幸的是朱厭並非完全無感,〝抗議吞佛干涉太多〞好歹是個反應。
把人帶回來是因為好奇,但好奇沒有被滿足。有張漂亮﹑古靈精怪氣質的青年受不得拘束,平常安靜理性,拗起來卻是嚇人的難纏也不顧一切﹑難以左右。
因為極少遇到無法左右之人,才會動了情緒,不是暴怒,而是想讓對方看在眼底。他想要獨佔朱厭,但除非得到朱厭的合作,否則就算剁了腳,朱厭依舊會想盡辦法找渣或是離開此地。不是將人綁住在身邊就一切如意,留住人沒留住心是無用的……
浴室的門打開,穿著浴袍﹑長髮濕淋的人拎著大毛巾走出來。吞佛直覺起身,拿過毛巾。幫朱厭擦乾頭髮已是習慣,也是除了睡覺,朱厭願意乖乖讓人擺佈的時候。以毛巾吸收頭髮上大部分水分,從抽屜取出梳子和吹風機時。
「我想吃千層油糕。」
安置好插頭,按下開關,測試調整熱風的溫度。「你喜歡千層油糕?」
「我弟弟做給我吃過。我現在想吃。」
聽見朱厭第一回主動洩露自己的事,拿著吹風機的人不禁狐疑這到底是示好亦或故佈疑陣。「吹好頭髮就去買。」
吹風機的聲響遮掩說話的聲音。感覺梳子順利地梳開髮絲。料想整理頭髮的人大概面無表情,但穿過髮間的手指帶著溫溫的熱氣,和煦如春風,輕舟般滑過長髮,一次又一次擾撥著漣漪,讓溫柔的熱氣緩慢的帶走水分,有時指腹按著頭皮,畫著小圈撫摸著,轉得頭皮下的腦袋也暈陶陶的,好幾次朱厭就這樣打起瞌睡,乾脆最後讓吞佛抱去睡。
但當下是白天,被伺候的人睡飽了,腦子很清楚。好半晌,「出門是要幹嘛?」
「買平常你會用的東西,電腦,手機……」
「不需要。」
「上大賣場收信,不方便。」先前朱厭不是去圖書館就是去大賣場使用網路,使用的時間都很短,看看有沒有留言就登出了,從來不跟屋主提起使用電腦的要求。
「我不想給人找到我在哪。」一者極少有人去查賣場的電腦,二者那裡的電腦許多人經手,人來人往,沒有固定時段登記使用,不易鎖定,雖然有防盜的攝影機監視,不過可以身體擋住螢幕,況且有人幫忙,他不需要天天收信。
「買家總是麻煩,你需要……」
「不要賄賂我向你施捨。」悻悻然地,一點都不在乎整理頭髮的人會不會忽然惱起來,把抓在手上正以吹風機吹乾的頭髮連頭皮扯下來。「把我留下來﹑對我施予恩惠,這樣產生的感情是人質情結,不是什麼喜歡不喜歡。」
所謂的人質情結,指的是被綁架者生命遭受巨大生死威脅,處於孤立無援絕望的狀況,加害者對被害人的小恩小惠能使孤立無助的被害人心生感動,以致於順從﹑屈服,甚至有崇拜的情緒。
「前提是我必須威脅到你的生命,讓你感到絕望,如此所給予的恩惠才有效用。」
「哼。」腳在半空中晃盪,「是誰說要砍了我的腳?」
「哪個絕望的人質會跟綁架者嗆聲。」關掉吹風機,輕撥頭髮──像是貓將自己的皮毛舐整乾淨,讓那張古靈精怪﹑漂亮卻滿是倔強的臉蛋完整露出。他喜歡動手將朱厭整理得乾乾淨淨,紮紮實實地感覺眼前人是屬於自己的,雖然下一秒鐘朱厭就會自己撥亂頭髮。「這不符合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窮鼠囁貓。」
「你清楚你在狡辯。」
瞪著半跪下身﹑手越過肩膀﹑在自己的後頸交握的人,柔緩聲音與淡淡笑容無法打動流浪者,因為吞佛的臉天生笑起來像冷笑,再參雜偏見,那原本溫和的笑容就更像賊笑了。「你只是認為別人家的草地比較綠,吃不到的葡萄比較甜。」
「讓我吃到一次葡萄,如何?」
當下回拒,「只要有漏洞你就會一竿子讓船翻掉。」
「或者你才是在引我注意,欲迎還拒。」
「強把人留下來的有資格說別人欲迎還拒?」翻翻白眼,「你曉得我一點都不適合留在你家,一起生活這麼久,不論其他,你至少也知道我們的問題。」
彼此都是專斷自為的人,可以讓的斤斤計較,不能讓的半點不退。
「你當真沒想過留下?」難道將契合點一項一項否定,綜合起來就是完全的否定?或者一個理由就可以壓過所有的缺點和問題?或者關鍵的一個讓步就能令所有的結果翻盤?
努努嘴,才要開口。
「你很喜歡我抱著你睡。」
先發制人的說話證明開口人果然是心機魔,「這點不是主要因素。」
「但你很重視睡得好不好。」
沒使上什麼力便撥開扣著頸子的手,「我也可以在其它地方睡得很好。」
「你離開,是因為前一晚睡到我床上﹑發現自己想留下來,所以轉身就走。」沒有得到回應,朱厭僅僅是瞪著他瞧﹑抿著嘴,表情像是鼓著氣﹑用很大的意志力地將反駁的話吞回肚裡。半憐惜半寵疼地摟過,手臂間的身體警戒著﹑把滿是不悅的臉別開,於是他鬆鬆攬著,頰靠著頰,以皮膚觸覺感覺那強自壓抑﹑透著些許讓步之意的呼吸頻率。「我也很驚訝能和你一同睡著。你認為我心機,也該明白我會說喜歡與留下來,並非隨便開口。」
「……我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背景如何,他不想知道。一開始是沒興趣﹑懶得理會,慢慢的是不願知道,想把握這種朦朦朧朧的世界,不想知道真實到底是什麼。他弄不清自己在反抗什麼,莫名地有股不安感,是自己只要被抓住就想掙扎?或者對心機大將太過提防?「……你放開我。」
「你還沒回答我。」
「說什麼?說我答應留下來?然後你把戒指或是項圈套在我身上﹑綁在柱子上?」
「你想要戒指或是什麼?」
「我不要。」戒指是盟約﹑是沒有終點的象徵,於其中的意念會圈綁住佩帶者,正面的是忠誠護衛,反向的是詛咒控制。「你乾脆用腳銬手銬。」
「我不認為那東西會讓你聽話,你只聽自己的話,也愛唱反調。」朱厭不是時間一久就會放棄的人,今天妥協,明天人就逃掉,要翻臉絕對是一口氣翻過去不會拖泥帶水。「我想要你,因為我得不到你。那你想要我什麼?是什麼讓你離開?是怕我得到你馬上就會甩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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