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厭不喜歡被抱得太緊,他的體溫遠低於吞佛,尚是發燒的人趴在身上燙得像半融的金屬,紅髮是附著於上的火焰。曉得生病時人總是比較脆弱﹑需要陪伴,所以他按耐著要推開的衝動。比起一些街頭同伴會抓狂﹑會拒吃食物會不理人還堅持自己身體很好跳下河去游泳,只是想要抱著人的吞佛反應已經正常許多。
但夢囈不屬於吞佛的正常反應。掌心貼上還泛著些緋紅的白皙臉頰﹑喚著名字,卻不見任何清醒的跡象,似乎是被夢魘壓住。朱厭改用指腹揉著吞佛的眉心偏上方的位置:有人說是天眼所在﹑科學家說那是腦前葉的部份,心思浮動時在這部位輕揉可以平靜情緒。
半睜的眼皮下露出焦距尚未調整妥當﹑目光仍舊是迷迷糊糊的金瞳。
「要不要喝水?」冷不防被抓翻回熾熱的懷中。
「……不准走。」像是撒賴的孩子,環抓在腰上的手攬得更緊,「跟我回去……」
「回去哪?」判斷對方大概睡昏頭,決定不與之計較的人努力地從懷抱中抽出手,卻又被壓住。
「不准走。」金眼泛著血絲,朦朦朧朧,像看著身下的人又像是將焦距放在遠方,低頭又咬又吻。
「喂喂!」這下不是往他身上要涼意,根本是在騷擾了。使勁地推開巴在身上的人。「不要以為你是病人就有權搞這套……阿吞……給我清醒點!」不僅嘴巴上叫囂,一記直拳往下巴去。
咬到嘴唇舌尖,吞佛捂著下巴,臉上出現少有的吃痛扭曲表情,滾到床的一邊。「你幹什麼?」
「你在夢囈。」翻身跳下床,保持距離。
「夢囈?」他沒這毛病啊。發現朱厭眼帶戒備,「我說什麼?」
「你叫我跟你回去。」不想提吞佛夢囈時的口吻帶著少見的不甘心和焦急。「你做了什麼夢?」
「忘了。」頭仍舊悶痛著,嘴裡都是血味。
「我拿熱毛巾給你敷下巴。」
用熱毛巾敷著著疼痛的下巴,向床邊人招招手,「過來。」
沒有舉步,「你不能動手動腳。」
「我們都做過了。」
「你沒聽過有丈夫強暴妻子挨告的嗎?」
「只是抱著。」
考慮了一兩秒,爬回床上,讓吞佛靠著。這回紅髮人靜靜地抱著,好像確定人在胳臂中便心滿意足,又復沉沉睡去。
紅髮散在肩上胸口,腦袋枕在他肩窩,手緊緊地摟著陪睡者的腰腹,朱厭伸手把棉被拉好,長嘆了口氣。他忽然狐疑,吞佛知道朱厭想走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那夢囈是吞佛一時洩漏了真心?還是做了一個與平常迥異的夢才有反常的反應?
總不會是做了極端類似的夢?方才打瞌睡的時候,朱厭也夢到自己趁著吞佛在睡著時,悄不作聲地離開落腳的小屋,離開夢境時還想在現實裡如此執行是否可以成功,接著便聽見吞佛在夢囈。
吞佛將他帶回家是意外?一時的心血來潮?是否同劍雪所言,人的相遇分離都在走著既定的道路,或多或少重蹈覆轍?如果一切只是重複再重複,是從哪個點哪個選擇讓生命走回原來的道路?喜歡吞佛所給予的溫暖﹑想留在這裡是否即是一種重蹈覆轍?
靠在感冒的人身邊,那份暖意讓他的思緒變得斷斷續續,他也不願去多想,至少,在還沒有看到界限之前。
生病的人不掌廚,吃飯的時間便不那般固定,有時簡便的茶點便打發,雖稱簡便,有大廚坐在一邊盯著指導,端上桌的餐點以吞佛的標準來說還算過得去。正在吃早午茶時,極少響的鐘聲門鈴難得發揮作用。
朱厭瞧瞧屋主﹑徵詢意見。
「盡管去開。」來的人多半是螣邪郎他們;仇家也不會光明正大的按鈴,若有武器,門口的機關會自動偵測警告,吞佛沒聽到也沒見到門口的小燈有任何警示。
開了門,朱厭倒退了一步。
來人不以為意,對開門者的反應見怪不怪,「你是我學生開竅的對象?」
「開竅?」並非有意讓對方進屋,但因錯愕,給了身著黑斗篷的男人進屋的機會。朱厭稍微用力地關上門讓另一個人知道有人進來,回頭便見吞佛迎上前。
「老師。」
黑斗篷的男人招呼的話被門鈴聲打斷,朱厭轉身再度按轉門把。
「心機鬼啊!你病死沒……」一腳踏進來﹑帶著一束花,顯然是來幸災樂禍的螣邪郎瞧見半轉過頭的黑袍人,隨及抓住門把,「再見。」
咚的聲,朱厭和螣邪郎各自稍往後仰,一枚飛鏢扎在兩人旁邊的門框上。
黑色斗篷回復原本不起波的平順,「既來之,則安之。」
「大人要說話,小孩子不打擾……」
打哈哈地往後退,想不到朱厭沒幫忙──實際上不算插手──地往旁移動幾步,正好讓黑斗篷閃進朱厭原本的位置,一手架住打算關上的門板,一手抓出。螣邪郎長腳上踢,一個下腰打算躲過魔掌,順勢讓自己脫離吞佛家的門廳,卻比不上算好時間的前輩:抓住耳朵,像抓兔子耳般把酒紅髮色青年拖回。
「啊噠噠噠噠噠噠,痛死了痛死了!放開手啊!」抓住右耳沒被捏住的部份,想把自己的耳朵從魔掌中搶回來,「放手啦!本大爺耳朵要沒了!啊呀啊呀呀呀呀呀!」
「耳朵沒用,不如切掉,一勞永逸。」
「忌妒人家也不是這樣。」在斗蓬和長髮遮掩下旁人看不太出來襲滅天來的右耳殼以已因傷消失,,螣邪郎認為總教頭喜歡擰他耳朵是嫉妒他有對妖精似﹑天生遺傳的微尖耳朵,「放手啦!」
哼的聲,做老師的放開手,將自由還給學生,轉向跟在後邊﹑現在才踏進門的另一個學生。
「老師好。」提著水果籃的赦生半低頭行了個禮。
襲滅天來點點頭。
「啊啊啊啊!老頭,你差別待遇!」很沒氣概地躲到弟弟後邊裝可憐汪汪汪抗議。
「哼。」轉頭時,覷了抱著因陌生訪客出現而緊張的小貓的朱厭,轉向一邊的吞佛,襲滅天來朝樓上點頭示意。
吞佛應聲同意,發現防備的表情又出現在抱著貓的朱厭臉上。「不准走。」他們是相同的人,討厭自己的東西被搶走,吞佛會伸手搶回來,朱厭會當下拋棄掉──與其被人放棄,不如當棄的那方。
露出苦笑,「好啦,我會待在這裡,等你說完話。」
「我說完話下樓來要看到你。」撫了撫臉側的瀏海,「你想想午餐要吃什麼?」
「有人來你才這樣問,沒有人來就不會問要不要吃別的。」
「打翻醋罈子了?」
「少來這套。」用貓咪的小小頭擋住下半張臉,「我等你就是了。」
鬆開手,往廚房望去,赦生正打開冰箱拿冰塊,做冰敷包給耳朶被擰得紅鼕鼕的兄長,坐在餐桌旁的螣邪目光正好對上吞佛的﹑會意的擺擺手,吞佛才放心跟襲滅天來上樓。
「早知道就不出門,本大爺今天走霉運。」螣邪郎坐在餐桌上,腳踩在椅子,冰敷包壓在又痛又熱的耳朵,一邊嘀咕哀嚎。聽說同僚生病,他想來看笑話,赦生也想來探望師兄,哪知道會遇到襲滅天來。「軟骨一定斷了啦!痛死了。小赦,你是不會慰問一下你哥喔!沒心沒肺死沒良心的弟弟!」
「又死不了。」從帶來的水壺裡倒了兩杯蜂蜜伏特,再切了盤水果,以端盤盛著,赦生端著往樓上走。
看到坐在一邊抱著貓不說話的朱厭跟著站起身,行走方向不是和赦生相同,螣邪郎一掌往肩膀拍,雖然輕,卻是很堅定地將人按回椅上。「你去哪?」
「只是想出去走走。」嗯,說不定一走就迷路了。
「這回再讓你跑掉,吞佛就要在我身上三刀六洞了。麻煩你安分點,赦生不會上去就跟吞佛滾成一團。」
「如果是那樣,不錯啊。」
「喂喂喂!你沒有一點獨佔欲嗎?」難道這兩個在同一個屋簷下一點進步都沒有?吞佛是要同僚欣賞他有柳下惠的坐懷不亂意志力嗎?要死,他等一下就要扁那隻白蛇精,喜歡的人睡在身邊不能亂摸亂動,心機魔白蛇精絕對比不上異度第一大少爺螣邪郎的忍耐力和意志力。
「這種情緒還是不要太多的好,上次跟你說過了。」
「沒錯。」生活要知滿足,技藝要求精進,人就會快樂些,像他有個白蛇精般心機但值得信賴的朋友﹑可愛有得疼有得捉弄的小弟,人生多美好。「怎麼了?想裝不在乎又沒辦法?換你快溺死了?」
沉吟了會兒,「那位老師,應該不常出現,他出現,是有大的任務?」
「不知道。」笑了笑。他沒有多管閒事的癖好,只有看八卦的愛好。「忽然跳話題,是顧左右而言他?」
「不知道。」回以有答案﹑卻是裝傻的笑容。
翻下斗篷的帽子,「很特別的孩子,無怪你會迷了心竅。」那身氣質是飄忽不定的流浪者,瞧吞佛把人打磨雕琢得輕巧漂亮,沒把那孩子的流浪氣質消磨,反增添山鬼精靈般﹑艷麗引人卻隨時將消失的氣質,那股不確定性更令人有將之緊抓想獨占的念頭,無怪進來談話前來要把人留住。
「發生什麼事。」
「聽說徒弟感冒,做老師來探望。」
「順道探問?」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不認為襲滅天來忽然有心情改變慣常的生活習性。
「探視舊識。」
舊識?離吞佛家最近且稱得上襲滅天來的舊識,恐怕只有螣邪郎一家子,但螣邪在樓下。所謂的舊識該是有恩怨的人物。吞佛尚未開口問,門響﹑接著打開,赦生端著茶進房,將托盤擱在一邊的桌上。襲滅天來示意赦生留下來,他的師弟便掩上門﹑就近找張椅子坐到床尾邊。
「一步蓮華在附近。」
赦生眨眨眼,直覺看向師兄。應該掌握自己居家附近情資的人一挑眉,對沒有發現自家附近出現可疑人物一事沒有任何愧疚。襲滅天來也無責問之意,要是那人可以被輕易發現,他們也不會糾纏十多年沒了結。
「我會在鎮上留一陣子。那孩子,叫朱厭是吧?」以裝著蜂蜜伏特加的玻璃杯緣輕磕著額角,兩個弟子很清楚老師是在自言自語,不是詢問,「……似乎有些印象。」
「老師認得朱厭,是因為他是槍匠?」
哼了聲,不同意也不是否定。朱厭給他的感覺很熟悉,但分辨不出是好的或是壞的。罷了,有時自己的感覺不單單只有本身,他的孿生兄弟也會影響到他的記憶。「那孩子是野鳥,你要折了他的翼才能留住他。」
「有其他的方法。」他們太清楚對方的性子,會相互折磨到一起毀滅。
「當然,變成植物人也不錯。」喝光杯中的飲料。
「我不要充氣娃娃。」朱厭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個床伴,還是個能與他爭吵拉鋸﹑陪伴相偎的同伴,更何況令他着迷的就是那虛幻﹑抓不住的氣質。
「有人很想當你的充氣娃娃。」意有所指的冷笑,「你還有幾個月的假,螣邪輪值完就換你出任務。」戰場上心有旁鶩是致命的,因為在想小情人有沒有乖乖等他而失手甚至被殺,傳出去多難聽。襲滅天來不在意吞佛會戰死,但在意笨學生毀他的好名聲。
「學生知道。」
「學學螣邪。」覷了坐在一邊的赦生。
知道襲滅天來意指要找對象最好找自己組織裡的同僚,吞佛不置可否。「老師要赦生留在這裡做支援?」
「嗯,赦生,你晚點來找我。」起身離開,徒留一室安靜給兩人。
過了好半晌,赦生將蜂蜜伏特加端到床頭,「你看起來很好,我回去了。」
「不把握機會嗎?」
面對師兄的調侃,赦生面無表情地反擊,「老師判斷向來很準,你留不住他。」
「抓不住才有挑戰的價值,於你不也如此?」
「……我夢見你了。」看到師兄沒有反應,赦生繼續開口,「你側腰有道很深的傷口,血流不斷卻置之不理,眺望著火燄的另一頭,看不到你想要的事物,但回頭你卻抱著我。」
「你想要我抱你?」
「夢是慾望和經驗的投射。」當然不多說連夢裡吞佛的金眼也映不出眼前的人。「我覺得這個夢會是你最後的結果,被傷了卻一無所得。」
沉默不因為等著對方自露底牌,而是想到夢與夢之間的聯繫。
「我想吻你。」
「容易傳染。」
「無所謂,我想把握機會。」把握螣邪好意帶他來﹑再將朱厭絆住的機會,雖然吞佛正在生病,仍有還手之力,先禮後兵向來是同僚之間的習慣。「你怕朱厭不高興,所以不肯?」
「只怕他根本不會。」對於湊上來的嘴唇,理所當然地沒有拒絕,灼熱的空氣在呼吸在唇齒蔓延在身上。
對喜愛的對象有欲望衝動,對沒有感情的事物同樣也可以發洩,一時的發洩和雲雨﹑相互濡沫,激情過後是一片的空虛和不滿足,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事物,劃開的是別人的身軀和心口,痛的不是自己,被奪走的不是自己的事物,便不刻骨銘心﹑毫不珍惜。
如果不被對方看進眼底心裡,不惜一切地付出的自己是不是太虧本太可憐?
心高氣傲的人,怎會願意讓自己被認為〝可憐〞?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
它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的驕傲。
孤獨的人,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
可恥的人,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
下樓時,他聽到朱厭哼歌,黑髮青年在餐桌旁坐兩腳椅搖啊搖,貓咪窩在他的腹上,像在搖籃中安眠打盹,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翻雜誌瀏覽圖片,像是著意悠閒地在等待屋主下樓。
「我們可以直接吃午茶了?」投過來的眼光沒有任何特別的情緒,一如早上難得朱厭會先醒來,靜靜地等吞佛醒了才開口問「可以吃早餐了嗎」的模樣。
「他們呢?」
曉得對方明知故問,坐兩腳椅的人依舊搖啊搖地奉陪,「回去了,說自行覓食。你要喝點熱湯嗎?我上街去買。你想喝什麼?」
「我請餐廳外送。」沖完澡後身體冷了,想喝熱呼呼的清湯,有胃口吃東西是康復的跡象。「你想吃什麼?」
「千層油糕。我去店裡拿。」
「你在躲我嗎?」本想說〝你想離開〞,最後仍改了口。
大笑出聲,「你是指我沒有問你幹嘛中午就洗澡還是你跟赦生在樓上幹什麼﹑樓上發生什麼事情?」螣邪和朱厭都知道上面發生的事情,他們倆拎了壺茶到外頭冷杉下去講話,過中午﹑快到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才進屋。朱厭故意擺出苦瓜臉,「我為這件事不高興,所以躲你好生悶氣……這樣有沒有比較像?你看起來不太相信。」
被朱厭如此一說,不虛偽也成了虛偽了。「我們叫外送。」
「有胃口了?看來〝運動〞後確實感冒好得特別快。」
「嗯,下回你就知道該如何做。」不免帶點尖酸刻薄的味道,沒有反應算什麼反應?朱厭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或者是表達獨占慾的形式異於常人?
「你還是生病比較討人喜歡。你認為我因為鬧脾氣在躲你?我覺得你洗澡比較像是心虛。」
「只是習慣。」全身是汗的,洗個澡是理所當然,眼前這傢伙堅持要出門看起來像是另有心思,「我不想出門沾灰塵弄髒身體。」
「整天關屋裡,你不嫌悶?不想出去透透風?」
「……今天不想。」來一個不正常的人已經很夠,再對上另一個對頭的軍事狂,出門要小心被流彈打到。朱厭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還興高采烈地要去找老虎的那種心性,還是別說﹑把人抓緊緊地比較牢靠。
哼了聲表示聽到,讓兩腳椅變回四腳椅,盤起腿,小貓臉遮著下半張臉,「可以叫外送了嗎?我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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