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睡還是睡客房睡地板睡沙發,很識相地不去吵主人。朱厭不覺得吞佛有什麼對他特別好或是他對吞佛有特別好,之前多的時候有人對他好﹑捧金捧銀想將他請回家,好工匠總是受歡迎,他也曉得自己長得不差,壞桃花總是不少,好桃花也有,讓他一路順利地遊走各地﹑浪跡天涯。
這裡只是較大的休息站,他在這個好地方睡了個好覺﹑喝了一杯很好的茶﹑吃了美味的蛋糕,還有很殷勤的店主人。就像翻過某個山脈時,在陰森森的天地雨幕中發現那個可愛舒適的小修道院,修道院長殷勤地接待他,他滿懷感激地喝下一大碗熱呼呼又能填滿乾癟肚子濃湯,幾天留在該地修理機器,然後背起行囊繼續翻過那座山。
他很喜歡那個溫馨儉樸舒適的小修道院,習於四處閒晃的性子讓他離開。這裡雖然不是當時那間修道院,但同樣令他喜愛,也同樣地他有天會離開,或許第二次回來是因為路過偏逢下雨,所以他進來避雨﹑借住。
悠悠醒來,睜眼見到的天花板和四周景物是沒瞧過的,床邊小櫃上放的書籍和電子儀器,這房間有附屬的浴室,水聲從半闔上的門邊細縫流出來,為形制厚重的房內風格增添些許輕快感。房間也隔成好幾間,很像是飯店的高級套房,只是起居間便成了書房和工作室,同樣的依舊是那少有人起居所造成的空曠疏離感。
清楚表明此地是吞佛的房間。
WELL,他第二次回到那個修道院借住時,住的是一般僧侶的小室,可沒睡到修道院長的床上啊!
「難得你醒得早。」從浴室走出來的人已經梳理乾淨,豔紅的長髮在頸後頸以一條白色帶子鬆鬆地綁著。
「我知道要趕快起床,這裡是你的地盤,我會識相地早點閃人,省得窺探太多隱私。」伸手去拿擱在旁邊椅背上的長褲。
「為什麼睡在材料室?」姑且不論睡在那裡讓衣服沾著灰塵鐵屑﹑把人放上床時還得費工地把弄髒的長褲和襯衫脫下來,那裡怎麼想都不是正常人會選擇打盹的地方。
「我在軍工廠都是睡材料室,這樣就知道誰進來拿東西。」
冷笑了聲,「睡那般熟,聽得見?」
「因為這裡是你家,不需要我做警衛,我只是找個地方睡覺。」穿好長褲﹑襯衫,「你要做早餐?」
一邊綁著頭髮,一邊下令:「去洗把臉。」
「好好好,我去樓下的浴室洗臉﹑快快地閃人,把你的隱私留給你。」揮揮手,「小貓呢?」
「在工作室,沒跟出來。」
「我去找。」
樓下浴室是空的,客人已經使用過。螣邪郎自動自發將報紙拿進來,正在沙發上挑三撿四地挑選版面。赦生觀察冰箱裡的情況,發現朱厭洗完臉﹑出現在一邊,稍微點個頭。打招呼的對象揮揮手說聲嗨,掠過他打開工作室的門跑進去。赦生的目光轉回冰箱,拿出飯鍋來,闔上冰箱門時吞佛踏進廚房。
「想吃什麼?」
「一樣。」就像吞佛到他們家做早餐扺住宿費一般,冰箱有什麼就煮什麼。
「本大爺要吃西式早餐。」客廳的人大吼,「吃鬆餅!」
存心找喳,故意挑冰箱裡沒有的東西。吞佛臉上風波不興,「晚一個鐘頭就有。」
「本大爺現在肚子餓了!」從桌邊跳起來,「我出去吃,那,朱……」
「我也想吃西式早餐。」抱著貓,從工作室門口冒出來的朱厭跟著附和,「茶也要沒有了,我出去吃早餐,順便買回來。給我零錢。」
「不用不用!本大爺有錢,回來叫吞佛還,走走走,我餓死了。」
「茶就隨我買喔!螣邪郎,是走路去鎮上,沒車喔!」
「沒關係,正好練跑。」
兩個人一搭一唱,不出幾分鐘都從屋裡消失,留一屋子的靜謐給流理台前的兩人。
「真是……」未免做得太明顯了,螣邪郎想留吞佛跟赦生獨處,朱厭還跟著瞎起鬨。紅髮的屋主用飯匙著攪挖著鍋子裡的隔夜飯。「我做炒飯,你把想吃的配料拿出來切。」
點點頭,依話照做。一個切菜一個熱鍋,兩人份的早餐很快便端上桌,面對面坐下進食。
用完餐,捧著茶,赦生定定地看著對面的師兄,「他認為我沒跟你說清楚。」喜歡一個人,希望對方有所回應,更希望能照顧呵護,但是吞佛不需要人照顧,偏偏反過來,因著朋友和師兄的身分照顧赦生,弄得赦生追又追不上﹑離又離不開。「喜歡上你本來便充滿挫折,尤其你現在有牽掛的人。」
沉默。他知道赦生指的是朱厭,但放上〝牽掛〞這個名詞令他感覺有些不舒服,大概是被人戳破心事的不悅感,加上對方沒有以同等的牽掛對待。
「哥哥叫我做個了結。對我來說的〝了結〞是告訴你:我喜歡你,目前我沒有放棄的意思。」
勾起一個玩味的笑容,「聽起來像是殉道者。」
「拒絕與否是你的權利,要不要放棄是我的權利。」
沉吟了一會兒,「你應該曉得,螣邪喜歡你。」
「我知道。」
「不是兄弟的喜歡。」
「……我知道。就跟你裝做看不見我的想法,我也裝做看不見。」赦生明瞭兄長些許舉動並非基於手足之情,螣邪不是會強迫對方接受感情﹑硬把兄弟情扭成愛情的暴力者,赦生也不戳破。「我被你拒絕不等於我要接受他。我知道你掛念朱厭,但你並非朱厭會停留的地方,我卻可能還在這裡。」
扯出冷笑,「螣邪郎跟你朝夕相處,他同樣等著。」
「當獵人的第一條件:耐心,接下來是仔細及運氣。」
「是的。」手指在杯口上滑著﹑畫著圈,「獵人的基本條件……」
屋子裡安靜下來,初夏的陽光透過玻璃滑進屋,熱度消失大半,在白色的屋裡成為冷冷的金光。
朱厭走路的速度不快,抱著貓﹑悠悠閒閒地往城裡走,出門時像是餓慌的螣邪郎同樣放慢了腳步﹑與他併肩而行。
湖綠眼瞳瞥過,「你不會想幫吞佛監視我吧?」
「是你附和我的意見,不是我附和你,我本來就要出來吃早餐。」
「那乾脆直接去茶店吃早餐吧!」
茶店供應簡單早餐,侍者招呼完前一位客人,走過來打招呼。雖然屋內也有座位,但抱著一隻貓又要在座位上久待,為不給店裡添麻煩,他們選擇在室外的棚下用餐。
「你喝什麼?」
「冰的夏季橘茶。你喜歡什麼?」
「奶油茶和薄荷茶。」
朱厭喜歡喝奶茶,吃飯後總是倒壺底的濃茶再對上一些牛奶,不是奶精奶粉,是牛奶!連煮薄荷茶都會倒一點牛奶下去。根據經驗,不管是怎樣糟糕難喝的葉子屍水,對上好牛奶總是蓋過去,當然有好茶葉就放少些,壞茶葉就放多些。對此不滿的吞佛把人拎到茶店,讓他一個一個品聞被罐中茶香薰染多時的茶蓋香味,從最單純的茶香到帶著茉莉﹑玫瑰﹑橘子﹑哈密瓜等等的香氣,還有奇妙的酒香和海洋味道,最後買了奶油茶回家。乾躁的茶葉聞起來帶著奶油的味道,連清澈的茶汁明明沒有加牛奶或是奶油,卻有奶油的香氣。朱厭沒有將牛奶倒進熱茶中,乖乖地把茶喝光,從此除了薄荷茶之外開始有另一種愛好。
雖然初夏艷陽高照,但坐在戶外棚下吹風頂舒服的,還能隔著行車稀少的馬路觀望對面大片蔥綠的公園林蔭。朱厭把裝著牛奶的紙碗放在地上,讓小貓吃早餐。
購買的茶葉裝在盒子裡﹑和早餐一起送上,接著奉上玻璃茶具裝著﹑不同色澤裝飾與溫度的兩杯茶。既使不趕時間,螣邪郎仍很快地將早餐一掃而空,含著吸管,慢吞吞地喝著橘色的冰茶,一邊叼著吸管戳著杯中載浮載沉﹑切成小方塊的水果丁。又長又高的玻璃杯外側已經凝滿細小的水珠子,讓玻璃杯有種馬賽克裝飾的錯覺。相對於螣邪郎的飲料,裝著綠色茶汁的玻璃氤氳熱氣。
「早上這麼熱,你喝熱的喔?」
「我習慣喝熱的薄荷茶。」朱厭喜歡熱薄荷茶又燙又涼的有趣味道,現在總是讓他想到吞佛的吻──氣息間帶著薄荷的涼意卻是灼熱,後來他喝著淡綠色的薄荷茶都覺得味道帶些粉紅的色彩。他比坐在對面的同伴晚了十分鐘將食物全送入胃中,桌下的貓早已喝完牛奶﹑坐在一邊正舔舐梳理自己的毛。「你打算待多久回去呢?」
「看情況囉!你在這裡住得比較久,由你告訴我哪兒好玩。」
「今天是星期日,沒多少商家營業。」倒了杯綠色的液體在玻璃杯中,「這裡是少數星期日早上還會營業的店,你可以慢慢喝到中午的時間。」
「由你作陪,到中午應該還不無聊。」
「這嘛,只怕你得一個人打發剩下的時間。」朱厭啜了口茶,「我等下就要離開,麻煩你把茶葉拿回去。」
「你要離開吧?」聽起來像是說〝我要去洗澡了〞,近似日常生活對話,但〝離開〞指的是直接從這家茶店到其他地方去,而且不打算回去吞佛那邊。〝離開〞說大可大﹑可以來個離情依依十八相送;說小可小﹑說聲珍重再會就好。不過出門時說要買茶,忽然一去不復返,好像是到巷口買顆蛋中途被車撞死從此天人永隔。「怎麼想走?」
「想到,就這樣。要說的話就是有點煩了吧!」
「總不會是因為我把小赦帶來,所以你要走了?又不是在演八點檔。」
「也算吧!既然赦生來了正好讓吞佛脫不了身,我樂得現在離開。」
「你怎麼離開?」
「沿著公路走,走到哪就哪了。」
「既然要我幫你將茶葉送回去,那你得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橘色的冰茶不再是他打發時間的玩具,他好奇眼前抱著小白襪黑貓的黑髮青年想法。螣邪郎用吸管指指坐在對面的人,「你對吞佛是怎樣的感覺?申論題。沒回答完全,本大爺不會放你離開。」
「你是代替吞佛來威脅我嗎?」
「當然不是。我要用這個答案跟吞佛交換其他的東西。」
「我很喜歡他。」舒舒服服地在藤椅上伸展軀體,目前是攤在椅子上的青年把貓擱在自己的肚子上,「被他那樣聰明又仔細的人呵護照顧真的是一種享受,用點小說的說法便是:溺死在他的溫柔裡。」
一挑眉,「這形容詞不錯,我相信我那可愛的老弟已經快溺死了。」
「我不想溺死,而且我浪蕩慣了,不喜歡有人管。吞佛是個專斷的傢伙,他是個老母雞﹑嘀嘀咕咕的煩死了。最好在彼此翻臉前,好聚好散。」聳聳肩,「我今天早上跟他說我會識相地快快閃人,他可沒有反對。」
大笑出聲,踢躂舞般輕脆有力,「我不是吞佛,不能為他辯解。」吸管伸過去沾了些薄荷茶,「聽起來像是欲擒故縱。」
「端看本心是什麼。」摸著小貓的頭,「我沒有限制牠要去哪裡,中途牠離開,我不會去追,並非因為我知道牠會回來,而我無所謂。如果牠跟著我,我正好要吃飯,我會為牠準備一頓。流浪者不去想對方能否餵你下一餐,慾望是禍源,有太多的慾望是無法成為流浪者的。」
「所以你時時節制自己的慾望。」將吸管吐回玻璃杯中,「你發覺自己對那隻心機魔有需索的慾望,為了絕掉後患才離開。聽起來是投降喔!」
「人快掉下萬丈懸崖時,總會想爬回安全的地方,況且我身上沒有降落傘。」撥整被風吹亂的長髮,給了螣邪郎一個燦爛的笑容,「今天是好天氣,遠行的好天氣,也是看好戲的好日子,你不認為嗎?」
目送遠行的人和他的夥伴──跟在腳邊的一隻小白襪黑貓──在金碧輝煌的夏日陽光下漸行漸遠,光影在修長的背影和人行道上閃爍,像是林布蘭的光影畫。先在帳單上結掉早餐費用的酒紅髮色青年啜飲著第二杯﹑以青草熬製的涼茶,考慮著今天上午可以做什麼。身為好友應該通知朋友:府上客人已經離開。但不是什麼由關生死的事情,他就沒什麼勁去風風火火傳遞消息,況且若見到吞佛大發雷霆﹑抓起狂,那真是本日最大的收穫。
吞佛的反應雖不是大發雷霆,也非一百八十度的無動於衷,是僵住了。
哎啊啊啊!吞佛的臉僵住了!好稀奇好稀奇好稀奇喔!本來以為吞佛只有變成屍體﹑屍僵時才會讓那張白蛇臉僵住,瞧見死白臉添上慘灰和挫敗的氛圍,螣邪郎忽然後悔起來……他居然沒有帶相機!這張拍起來一定可以提個標題叫做「死人的震驚」,光影氣氛一定可以在攝影比賽得獎!
坐在一邊的赦生覷了很想大笑﹑死命忍住的兄長一眼。
「……往哪邊走?」壓住滿腔的不悅讓情緒不潰堤,聲音隨著壓力的情緒而低沉。
「往公路走。這是你的茶。」將茶葉盒放在桌上。
「你沒阻止他?」
「本大爺沒答應幫你看人。」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來,「他說待煩了待膩了,想看看其他的風景,就走了。」
換句話說,是朱厭對吞佛半點留戀也無。
「他說早上有說會盡快閃人,他很識相的。」
識相個鬼!鬆鬆地抓著拳頭,避免讓手響起喀喀的關節聲。
「打擾一下你憤‧怒‧的‧思‧緒。」螣邪郎拍拍他,掏出張紙片,「這是他去公路上搭便車,車牌號碼。」
「……這麼好心?」
「心機魔,這是我弟在你家吃早飯的飯錢。」把紙條塞進吞佛的上衣口袋,「小赦,回家了,跟現在的吞佛大將一起吃午餐會消化不良,老哥要保護你的健康,走走走!」不管赦生猶豫地回頭,抓著弟弟的手腕硬拖出去。
拋下比早上更安靜的死寂給被三人置之不理的紅髮男人。
「自由是爭取而來,經歷侷限的人才懂得自由的美好。」
旅程開始時,他對送行的人說。
「我珍惜自由,但尚未想要跨出去。」少年笑著,「納須彌於芥子,一花一世界,一木一天堂。」
「我會替你看遍世界,到世界各地寄明信片給你。」背起行囊的少年,像是年輕的蒼鷹,天不怕地不怕,「你從芥子中見得大千,我便從大千中找尋可納入一切的芥子吧!」
他們重逢又分開,在塵煙過後,各自懂得天高地厚,各自了解害怕與勇氣。
旅程的風撫過長髮,揚起一片的黑。
「沒考慮剪掉?」
「沒有。保暖嘛!」
搭便車時,司機總是好奇地問他為何將頭髮留長,他一律如此回答。他曉得自己身型偏瘦,留著長頭髮,遠遠看著有點像女生,想搭便車時這個外表特別好用。他離開茶店,搭了順風車,沿著公路一路前進。
第一天和第二天盡是不斷地換車換車換車﹑絕掉後邊追蹤的機會。吞佛買給他的衣服和鞋子價格不菲,當舖給了很好的價格,可以撐很久。因為天氣熱,他想起那條據說就算一路暢通也要開上兩天的山區公路,翻過那座超過四千公尺的高大山脈,對面便是蔚藍的海洋,海岸平原上據說有曾得過世界第一的葡萄酒園。
不知道跟吞佛開的那瓶葡萄酒孰優孰劣?或者根本是同一家同一年份?
經過近一個星期的旅程,他才抵達山脈附近。因為空運昂貴,鐵路尚未開通,公路上的大卡車是最佳的運輸工具,一天有超過一千輛的大卡車貨運車在這條山路上往來,隨著如巨龍腸子般蜿蜒的公路,盤旋上近四千公尺的山峰再蜿蜒滑下海平面的高度。
站在路邊,看著一台又一台的酷斯拉拖拉庫轟隆轟隆地往前衝,不管是現代化的鋼鐵大型貨櫃車還是平凡破爛的拖拉庫,都有雄壯威武的感覺,為了搬運沉重的貨物,司機都是一身的肌肉。絕對男性化的外觀,對小男生來說是一種崇拜的對象。
朱厭喜歡卡車司機不僅因為卡車來時是為家中帶來生意,更因為在逃亡時,卡車貨車是極好的運輸工具。他懷念賴在母親身上將貨車的顛踣當作搖籃的晃動,坐在父親膝上握著駕駛盤﹑讓家裡的老貨車在沙丘間橫衝直撞,還有在逃難時車輪陷入坑洞,全家三個人用盡一切方法讓車子脫困。當時年紀很小的他因為背後殺機嚇得嚎啕大哭,被心慌意亂的父親甩巴掌,隨即眼見平素溫柔的母親甩了父親一巴掌,頓時愣住忘了哭。一片混亂中,老貨車怎麼出了坑洞他已經忘記,回過神是坐在車上,母親坐在父親和他之間,冰冷的手撫按在他們火燙疼痛的頰上,像是左擁右抱,但眼淚不斷地落,他還很天真地告訴母親:臉不痛了,媽媽不要擔心。
貨車比房屋更能喚起家的記憶,所以他常在公路旁伸手招貨車撘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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