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天,找到那據說是試驗的塔廟,朱厭就更遲疑了。
不想讓它招惹注意,所以刻意不去整修不去關照,結果是眼前拱型半塌的夯土建築像是尋常民宅或是草率蓋成的小廟,讓人覺得在西側的牆進行試驗像開玩笑或惡作劇,若非一步蓮華指明是這棟建築﹑劍雪說過該棟建築一點都不起眼,他還真以為自己找錯地方。
朱厭呆呆地看著那堵牆。劍雪叫他什麼都不要想地去〝撞〞那堵牆,聽起來蠻蠢的,但細想也有點理由,光是〝什麼都不要想〞便是道難題。朱厭雖然常發呆,但也常腦袋塞滿主意問題,要如劍雪所修行的專心吃飯﹑專心睡覺﹑專心工作﹑有意識地讓腦袋保持空明,朱厭做不到。既使曉得「所見並非真實」,人下意識仍會相信所見,根據經驗做出生理反應。
……同樣的,是不是朱厭對所做的夢起了反應?夜有所夢日有所思,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因果循環,相輔相乘,混雜一塊兒,哪分的出因果。恩怨吵架前世今生都是藉口,一半的自己打從心裡是眷戀,另一半的自己掙扎地想脫開梏桎。跑這般遠想要知道過去的事,是想在心裡的天枰上加更多的法碼好說服自己做決定,將來要是發現自己看走了眼時可以找到藉口開脫。
知道了就真的能做決定嗎,搞不好還認為理由不夠,繼續找理由牽拖。況且……若真的進去就像是遵從一步蓮華的指示。想到這點就一陣不舒服不痛快,更鬧起彆扭。
既然沒人逼著他去做這件事情,一步蓮華也不在左近。乾脆離開吧!知道塔廟在哪,往後有的是機會來。離開這裡可以回劍雪那邊窩一陣子,再趁著吞佛不在家,去那棟屋子裡賴個幾天聊表心意,再去接小貓﹑把小貓帶去劍雪家,再賴一陣子,直到……
「想什麼?」
想回頭,卻已被後邊的人摟住。體溫熨燙在背,艷紅色髮絲落在他的肩膀上,下巴磕在他的肩頭。
「不管你在想什麼,慢慢想。」走進廢村中央便發現朱厭像是站在十字路口東張西望﹑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連身後有人沒發現。
吞佛過了一個晚上才追上人是因為他和襲滅天來追過頭了,直到凌晨時發現不對,被追蹤者開的路線太直了,像是電腦上按著前進鍵不放所畫出的直線,他們決定掉頭循著原路找尋任何可能下車的地點。吞佛切換著追蹤器,回顧被追蹤者過去的路線,找出了兩個怪異點,車子在荒野中卻是不正常地打轉或是不穩定的行徑,很有可能是駕駛者中途跳車的結果,他才找到這裡來。發現白斗蓬時以為自己追到的是一步蓮華,但長長的黑髮說明眼前的人是朱厭。
「為什麼要慢慢想?」言外之意是因為有很多時間,聽起來簡直像要他準備在牢裡反省思過。「你想知道的該是我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走?」朱厭跟一步蓮華待了一段時間,該知道彼此間關係到異度與萬聖巖的事情,也該曉得紅髮的異度大將不會光為這個理由就把人砍了拿去領賞。這件事情僅是引爆點,不會是火藥。「你懷疑我什麼?」
「理由嗎?」平平穩穩的聲音,冷不防一縮身下蹲一滾,脫出斗蓬同時脫出懷抱﹑連跳開幾步拉開距離,但能拉開距離的原因是吞佛知道不能逼太緊而任他往後退。「沒什麼理由,只是我不高興。」明著是有很多理由,搞不清也講不清哪個最重要,講出來更像是投降。「我又沒有說不回去,你這樣張牙舞爪來抓人,好像我是個逃犯。」
「三更半夜出門不交代去向,機場見到我拔腿就跑,是逃犯的行徑。」
「所以再加上那個程式的事情,你就有更多的藉口關住我,三不五時拿出來威脅我?」
「我沒有說過。」吞佛自承尚未想到更好的方法,也很不甘心會如同襲滅天來所說的:折了對方的翼才能得到。他想要讓步,卻沒有理由讓他確定欲擒故縱後會有他想要的結果,現在朱厭跟他鬥起氣來讓他有些心浮氣躁。「或許我……」
避開抓來的手,「不要賄賂我向你施捨,你自己要給我的,我又沒向你討。」
「我就是要給。」脾氣也竄上來。眼前朱厭躲著不讓他抓住,惱得想讓步的念頭驚逃到不見蹤影。「過來。」
命令句給朱厭的直覺就是反抗,往後退了步,沒留神注意地上崎嶇不平﹑矮牆損毀後的地基石塊,腳踩歪﹑重心不穩,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就往後倒。吞佛跨步上前想將撞到牆的人拉回自己懷中,黑髮青年卻像跌進水裡般陷進了牆中﹑瞬間消失,伸出的手卻撞到上夯土牆。
沒拉住人的吞佛敲敲泥土牆,泥土牆是實在的泥土,沒有人為的細縫﹑機關,不科學不理性的現象令他感到不安。「朱厭?」得不到回應的他轉從塔廟的正門口進去,不到三十公分厚的牆內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只有動物曾停留過的刺鼻氣味。
「朱厭?」未覺自己的聲音發抖,難得莫名又不祥的不安浮上心頭。「朱厭!」
耳邊瞬間寧靜,眼前一片黑,連自己的手也看不到,出聲但耳朵聽不見。起初朱厭以為自己撞到牆而昏倒或是被吞佛打昏了,但黑暗沒有夢境的柔軟感也沒有夢魘的壓迫感,想醒也醒不過來,懷疑自己是否誤打誤撞地進入所謂的試驗所,但四肢傳來的漂浮感又讓朱厭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變成幽靈找不到回去的地方。
眼前逐漸出現微光,一瞬間朱厭還以為那就是傳說中指引西天﹑天堂﹑極樂世界﹑永生之地等等等名勝的標示路牌,但溫和不螫眼的光慢慢有了輪廓深淺,變成熟悉的容貌,四周的色彩也逐漸分明。記憶慢慢地流了進來,拼圖找到正確的位置,組成一幅極長的卷軸圖畫,滾動的軸心旋開揭示過往的足跡。
「我幫你種下這顆梅。」紅髮的男孩對他笑,那笑容只有純然的天真與好意,「你回來的時候牠一定長成大樹,你就可以在上面睡覺了。」
「為什麼我要在上頭睡覺?」黑髮的青年半蹲下身,讓自己的湖綠眼睛對上男孩的金瞳,「而且為什麼我要回來?」
「我覺得紅梅最適合你。」男孩握住青年的手,「待我修行完全,你就會同意跟我走。」
「那要花多少時間啊,你會忘了我,會找到其他夥伴的。」
「不會的,你不回來,我就會去找你,鳩槃。」
「誰准你沒大沒小的叫我,你這小妖怪。」伸指戳了戳額頭,「妖魔只服膺於強者,你不夠強,別想我等你。」
「你要回來找我!」
「好啦好啦!」揮揮手,「我會記得你的梅花啦!記在心裡的。」
記著一個妖怪,想鋪天席地成為包裹他的世界。
但這名為苦境的世界,有著妖魔﹑但正邪太過鮮明的的世界,並不適合紅髮妖怪的生命,他走過太多地方,知道的太多,太多有關自己能以血開異界之門的事情……
「鳩槃!」紅髮妖怪不可置信地看著沒入心口的利刃,不敢置信他會設陷誘他入罟。
他閉上眼,轉了手腕,手中的刀順順當當地從心口抽了出來,看著法陣中的妖怪在指責背叛的咒罵中逐漸失去妖力,昏死後轉回原本的有機型態,於法陣啟動後閃過血紅的光芒,再度轉為一團冷色的火,落入開啟的黑暗異界通道中。
「轉生之後,你會活下去,成為長生的魔,不同於我的不斷轉生。」按著自己不斷冒血的胸口,感覺到自己生命的火焰燃起,製造異界通道與轉生的法陣已耗盡這一世的生命。「執著於我,對你並無好處,異度魔界是適合你的地方,你會在那裡重生,憑自己的力量得到肯定,並且忘記曾經遇到我。」
可是他還是回到名為苦境的地方,成為追殺鳩槃神子,開啟異度魔界封印的陣前大將。
「……執著成魔,魔是自我中心,若能抓到他的心﹑騙得感情,能說動他反叛不可謂不可能。」
「吞佛童子是魔界大將,要他改變心性,難上加難。」
「這裡是苦境,不是魔界,他成為這世上孤伶伶的存在,時間一久一長,總會有弱點。」
「所以你要自己去找吞佛童子?這是自尋死路。」
「有言: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兵行險招。要知道,所有封印繫於你的一命。」
「我怕痛,我怕死,我怕得要死啊!」咯咯咯地直笑,「只要將獵人變成獵物,還怕他不成。」
「別把自己賠上去,六根不淨,最難是情關。」
「我是魔胎,沒有祈求天長地久的資格。」
「我知道你愛我。」
「……然後?」
「我愛你……這下你可高興了吧,哼!」
逐漸困難的呼吸,熱氣在冷空氣中化為一絲一縷的白煙。沒有可以反射容貌的物件,他也不想知道到了生命最後的這段變化,那人能不能認出眼前人的身份,或者真如故事中所言:無論如何的轉變,總是一眼看出﹑情意不變。
雪將落了,紅梅已開到極盛,將要凋零了。
最後的臨界逐漸逼近,力量逐漸散逸,坐在樹上,聽見輕軟的腳步聲,上下眼瞼開了一條縫。
「新面孔。」湖綠已是死水,沙啞聲音卻很清楚地將每個字迸出喉。「北方沒有蓮。」
期盼的紅髮白衣終究沒有出現。
再次見面,四週是毀滅的村子,眼前的魔者表情由錯愕換上了驚喜。
那是在圓教村,劍雪第一次遇上吞佛,吞佛還在找他,殊不知朱厭已成過往的影子。那怒氣和責備說明情緒不假,紅髮的魔者當真動了心,付出了信賴,甚而踏入陷阱猶在疑問與不可置信。
「為什麼……」腳步蹣跚,抑著怒氣和失望,伸出手:「朱厭,為什麼……」
抓在劍雪身上的手化為熟見的青色,身軀垮在塵土中。
不遠處,原本插立地上的殺誡鏗然倒落。
信得太深,愛得太深,反彈所得的恨意就越深。應該傾注的對象早已消失,無辜受害的成了一劍封禪和劍雪。
「我叫你離開江湖你肯不肯?」
「有何不肯?」
「那你為何還在?你都說不找過去了,還留著做什麼?」
「因為你還在。」
那是每一世的留戀。
魔胎的生命極為單純,孤獨活在世上代表無牽無絆,代表所作一切皆為自己,追隨自己屬意的對象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魔胎注定在固定的時段轉生,不管是哪種感情哪種廝守,注定是要中途夭折,因此每次付出皆是義無反顧。
真的如此義無反顧?
握住彼此的手,劍雪願意拿自己的命換一劍封禪的未來;一劍封禪寧可自己死了也要護劍雪周全,但同樣是希望能一起活下去。
朱厭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吞佛的希望?為他打開異度魔界的封印?
提著殺誡的吞佛童子眼中滿是盼望與猶豫。雨中相殺,一刀一劍交織著苦苦哀求:告訴我,你不是魔胎,這場感情是真心誠意,這樣的分別僅是犯了任性和彆扭,因為討厭被困住所以躲起來,只要低聲下氣﹑伸出手﹑放緩了神色,依舊會出現回返。這一切並非算計欺騙。
真相卻是:朱厭回不了任何話語;真真實實的是:劍雪│朱厭│鳩盤神子││封印的關鍵。
「我騙你的。」
冷冷的話語是心寒心碎。隨著血中朱光而去,魔者不回頭的背影是如此的孤寂絕望。
錐心的痛猛然竄上胸口,痛得他閉上眼不願再看。
欺騙是心機計算亦或無心之過?是達成目標的經過亦或最後的結論?拂袖而去的是狠心絕情亦或不忍再看的心傷?亦或一廂情願好保護自己的自欺欺人?
心底知道會出這種事,但已經來不及了,所以進入下一輪迴前,闔上眼的自己是如何冀望再度相遇﹑叨念著要珍惜下一世的重遇?
所以……
槍上膛。襲滅天來決定到吞佛去的廢村守株待兔,吞佛在找朱厭,蓮華也在找,他們應該會碰頭,所以他該去等蓮華自投羅網。
村裡一片安靜,不知變蠢的學生和朱厭是不是也處於相互伏擊的狀態。全村大致繞了一次,連吞佛也沒瞧見,襲滅天來有些不耐煩,找個能掩蔽的的牆角觀察四周。就算分隔已久,憑著經驗與習慣,襲滅天來大概知道一步蓮華的想法和行動。縮在牆邊,方閤上眼想抓點靈感,直覺趴下,旁邊原來站著的臉部部位多了兩個彈孔。
果然在這裡!
舉槍才要往子彈來處扣下扳機,猛然後邊有人抓勒住他的頸子,襲滅天來直覺護住自己的咽喉,抵抗扭轉的壓力。
「我設了陷阱。」安裝的槍枝會打到襲滅天來站著的牆角是意外,但最重要是引開注意力,一步蓮華才能由後偷襲。
從後邊受制於人的狀態本是難以掙脫,呼吸困難﹑整個臉漲紅的襲滅天來掙扎著,但說是掙扎是沒很努力的掙扎。平日有個沒大沒小尖耳朵的學生也這樣開玩笑地絞過他脖子,結果他單手一撞一翻,像是過肩摔般讓頑皮的學生躺平。這種挾持對異度總教頭而言不算什麼,沒有將一步蓮華過肩摔是如此的舉動勾起許久前的回憶。
小時候一步蓮華也曾如此,僅一兩次,因為襲滅天來發了狠不肯罷手,一步蓮華才會勒住兄弟的頸子,力量不大,只是警告,伴著「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的話語。而他總是會罷手﹑轉去拉蓮華,不一定是討好,或許吐幾句罵蓮華是傻瓜的話,但是蓮華總會回握住他的手,叨叨唸一些「這樣不好,本來就不該這樣」的蠢話,拉著生氣但還是順從的他走上回家的路。
在一切變調﹑見面只會鬥機鋒相互開火之後,這是兩人最靠近的一次,他的後背緊貼他的胸膛,可以感覺到劇烈的心跳,手臂交纏抵抗,呼吸在咫尺之間,隔著斗篷衣著仍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竄高,某種程度還頗像身軀交纏……當呼吸越來越困難,就該知道窒息式性愛別玩太過火,更何況現在勒住他的人是真的打算要將他的頭扭轉一百八十度。
一手抓著自己的頸子避免被扭過,另手抓出短槍往對方的腳上射擊。一步蓮華抽腳躲開,鬆開手。得到自由的人轉身佈下火線。曉得子彈沒有用,但可趁著一步蓮華拿斗蓬抵擋時上前將人架住……
見血光在白衣上炸開,他愣住了。那是極熟悉的結果,往別人身上打槍,血花洴現是理所當然。
但不該是在一步蓮華身上。
槍咚的聲落在地上。
想忽略疼痛,但腿上一次四個洞實在痛得讓他無法站好,跌坐下身的同時,襲滅天來已經衝上來。
「蓮華!」
幾乎是同時,一步蓮華手中多了把槍。襲滅天來頭一偏閃過了致命的兩槍﹑一發子彈擦過臉頰,隨即制服繳械將對方壓扣於地。
「你,你的披風呢?那妖僧給你的披風呢?」那東西是萬聖巖的寶,一件在一步蓮華身上,一件在一蓮托生身上,一蓮托生死後,襲滅天來帶走了斗篷,將之染成了黑色,斗篷刀槍不入的玄機他沒報到異度上層,這是他跟蓮華的,其他人不會有。但那件披風為何不在蓮華身上?「你為什麼沒穿那件披風?」
「放開我!」腳痛得移動半寸都是困難,手臂被壓住,掙扎不得,他只能怒目瞪著。
「不放!」這回抓到人,說什麼都不放。喀的聲,一雙手銬銬住了他的左手﹑蓮華的右手。
「這是幹什麼?」想把手掙出,這副手銬卻比一般的小,緊緊地挎住腕,縮骨根本無用武之處。
「這副手銬的鑰匙不在這裡。」話說得惡狠,卻是放開人﹑讓一步蓮華坐起身,從斗篷下拿出小匣子,抓過他的腳,脫下靴子,捲起褲管,板著一張不耐煩的臉開始為對方止血包匝。
氣氛瞬間冷卻,風撫過周身的塵沙,旋起一陣黃霧。
有些呆住的一步蓮華瞪著襲滅天來的行為。那輕巧溫柔的動作令他想到善法天子。善法天子沒有開啟前世的記憶,個性也沒有改變,一樣的嚴肅,刀子口藏著溫和的心,在一步蓮華主動接受訓練﹑受傷之後,善法天子一邊罵一邊溫柔地替他上藥裹繃帶,刻詞責備之下是擔心和不忍。
襲滅天來怎麼會像善法天子?襲滅天來是一步蓮華的惡體,是一步蓮華的影子,要像也是會像一步蓮華。他是他揮之不去的心魔,無論如何都會與他共生共存,糾纏到底。
但現在的襲滅天來會因為他的因痛而微微掙扎之時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像是碰著玻璃物品,和記憶中的襲滅天來比起來猶如陌生人。
即使原本形影不離﹑同卵同生。
他們倆的確是陌生人,分離二十幾近三十年,已經算是互不了解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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