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腿就跑的反應看起來就像是心虛,朱厭承認自己心虛,他不想跟吞佛解釋為什麼跑到這裡來,也不想問吞佛為什麼在這裡……這個紅髮人簡直像妖怪般神出鬼沒,他懶得去問了,至於吞佛幹麼悶聲不吭的追著跑,他被追得太急﹑無暇去問。奔過管制區﹑啪的聲按下消防警鈴,讓所有人跑出來一探究竟,增加追逐的阻礙,趁著四下大亂之時閃過警衛的阻止﹑衝過海關關口,在跑往登機處的通道上轉進航站大樓的行政內部。
I國是異度發展的地盤之一,吞佛對機場的了解程度也不差,這裡雖比不上他所居住的A國國際機場戒備森嚴,航站大廈和機場也只有幾個出入口可供通行,飛機場週遭僅設低矮的路障,朱厭跑進航站大樓內部,可以說將自己困進了只有幾個出口的籠子內。吞佛守在可以瞧見出入口的轉角。單獨一人無法監視所有出入口,但吞佛來的時候,襲滅天來是留在車上的,角度正好可以監視另外的出入口,因此吞佛只需要注意靠飛機起落跑道的那一側。
守了一陣子吞佛忽然想到,若是襲滅天來先發現一步蓮華,朱厭就算從他眼下跑過去,恐怕都視若無睹。
才想著,垃圾桶被踢翻的金屬碰撞聲和人的喊叫聲在頭頂上擴大。咚的聲,另一頭的小門一個背著小背包的墨色人影竄出來,回望了眼。
視線交錯,宛若回眸一笑,卻是清冷的水泉夾雜著猶疑的瀲灔。
撒開腿往機場跑道奔去。
跑百米考驗的是人的爆發力,朱驗覺得自己是瘋了才在這寬廣的飛機坪上跟吞佛一起跑百米,而且追逐者除了吞佛還有其它警衛。真是要命,好吃懶作已經好段時間了,一路跑下來,肺像是快炸掉一般,不斷叮嚀自己,跳過前邊那道矮欄﹑沒入外頭街道中便容易逃脫了。
忽然聽見身後好幾聲慘叫,朱厭不及思考後邊的紅髮追逐者幹了什麼好事,欄杆已在前頭。
手撐上欄杆頂。
「別翻過去,朱厭!」
朱厭沒有回頭,自然見不到令吞佛捏把冷汗的景象。
那群原本跑在吞佛前面不遠﹑阻礙他前進速度的警衛,忽然咚咚咚地摔下,在吞佛後方開槍的人顯然不打算攻擊紅髮最醒目的目標。他躍過那些屍體時回頭,映入眼簾的是將吉普車停下的襲滅天來把狙擊槍對準朱厭。兩個人在平地時,吞佛還能擋住朱厭的身影,但朱厭一撐一跳,頭和腳出了能擋住的地方。
喊聲阻止的同時,子彈從吞佛的身邊飛馳而去。
火花一閃,另顆子彈撞開往腿而去的金屬。
「got you!」喜上眉梢,果然只要抓住那個小鬼,一步蓮華一定會出手攔住。再度開槍,撞開直往吞佛而去的另一顆子彈,腳下直催油門,重裝彈匣,再開了一槍。
那兩聲槍響讓朱厭緩了腳步,但不及完全轉過身,揚起的塵沙引住他的目光,另一台吉普車急駛來到,經過黑髮青年時緩了車速。朱厭抓著車窗邊緣﹑踩著門邊踏板跳上車,眼角餘光發現已經追上﹑正在三公尺外的吞佛拔槍打算阻止,同時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將槍口轉向外頭的追逐者。方跳上車的人不顧危險,硬是推開駕駛者手中的槍管,讓那梭子彈貫入了地面。
單手握著方向盤的人沒再說話,成功逼退吞佛已經達到他的目的,曲折地開車躲開了另一方偷襲的子彈,在尖銳的煞車轉彎加速聲中沒入巷道中。
聽見後方的引擎聲,吞佛抓住經過身邊絲毫沒有減速的吉普車門邊的把手,在疾馳追逐的車速中開門上車。駕駛座上的黑斗篷頭沒轉過來看他,
「追蹤器在抽屜。」
照著老師的話拿出﹑打開機器,不一會兒便看到小小的光點在螢幕上出現,吞佛的驚訝只表現在問題句中:「是趁那時混亂?」
「當然。」在朱厭推開一步瞄準吞佛的槍口時,他就把追蹤器打在一步的車上。
吞佛瞥了襲滅天來一眼,他很少看到老師這般有精神又情緒外露:綠色的眼睛發直發亮,像是飢餓的老鷹找到可口的獵物。
從襲滅天來那裡,吞佛曉得修行者要帶朱厭去萬盛巖的聖地〝考試〞。一步蓮華經過那道〝考試〞之後便〝壞掉〞──這是襲滅天來的說法。
他不認為朱厭會如此。只要老師和一步蓮華的爭執別把朱厭給捲進去,他有把握將人好好地帶回去。
但回去便萬事如意嗎?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生活了近一年,說了解,對身體喜歡什麼皆是明瞭;不了解也真的不了解,不知可以威脅對方的把柄在哪。三不五時朱厭不吭聲就離開,他不甘心地把人抓回來,簡直像在較量鬥法,另開戰場戰局又是勝負未定。但,相較於與螣邪赦生之間的競爭關係,他們之間又多了股柔軟討好,搶佔上風時又回頭哄撫著對方﹑等著對方不甘心地再度挑戰。
就這樣一輩子?吞佛是組織裡的大將,當班時甚至會整整半年在外奔波﹑居無定所,朱厭不可能耐著性子等待。更何況朱厭是鳩盤神子,就算請組織撤回追殺令﹑朱厭不必歸入異度組織,吞佛就必須監視朱厭,換個難聽點的說法就是軟禁,這對朱厭來說簡直是要命,一旦劃下限制的界線,朱厭會逃得更不顧一切。
危機是轉機,或許這是個契機……
「不可能。」襲滅天來冷冷地扔了句話。看吞佛的表情籠上一絲欣喜,他就想潑冷水砸冰塊。
「朱厭不是一步蓮華。」憑何判斷不同的人有相同的結果?朱厭雖然任性,但還是能講道理。「他不會那般簡單被影響。」
「是嗎?你有做過奇怪的夢。」說話時沒有觀察對方的表情,但襲滅天來的聲調是確定而不是疑問。「一步蓮華影響我的夢,你遲早也會被影響﹑進入那個所謂前世的印象,將兩者混淆不清。」
一瞬間吞佛以為老師是否為了一步蓮華而鑽研佛書太深,所以才會相信輪迴,但一步蓮華帶朱厭前去接受試驗,和憶起前世的說法又有些關連,讓他無法否定老師的說法。夢到朱厭對吞佛來說僅是一種現實的反應,讓他想在現實中抓好朱厭﹑不讓其離開視線,免得像夢境裡一般:朱厭趁著身旁人睡著的時候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現實中朱厭根本就這麼幹,要不然他犯得著在這裡嗎?
吞佛呆了呆。這不就是混雜了嗎?離開的朱厭會不會也做相同的夢?
「你根本不信任他不會被影響。」
「……是。」
曉得學生心裡正不服輸地正尋求著解套的方式,襲滅天來哼了聲,指示吞佛看看外頭的道路。車子已經離開城市,進入荒野。
「直接從正門進來,你也太大膽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都在機場。」總之就是被逮個正著,只是最後被一步蓮華抓到了,不滿意但是尚可的結果。盤腿坐在助手座上,「要去哪裡?」
「我送你去塔廟那裡。」端正的臉上滿是好心的漂亮笑容,好得令人感到懷疑。「袋子裡有槍,自己拿。」
「自從發現我跟劍雪是兄弟,你的態度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拎過後車座的行李袋,取了把手槍,拆開檢查子彈和膛室,一步蓮華還真的把有子彈的槍給他呢!不怕他拿槍威脅嗎?是說那身白斗篷根本打不穿。「你真肯定我一定會上這兒來?」
「你是個好奇且衝動的人,為了釐清想法一定會想親眼看到真相。」
「看了也不一定要當聖尊者嘛!」將檢查好的槍關上保險,塞進口袋。
「不錯。」因為路況而顛駁的車子,絲毫不影響吐出嘴的話語中的平靜,「雖然無關聖尊者,你仍該離開那裡。」
「有權趕我離開的是吞佛。」
「你不適合那邊。」
「因為那裡是異度,所以不適合我。這理由真爛,真是敵對關係就六親不認啊!」
「一半是,一半也不是,憑吞佛在異度的地位,要保下你很容易。但憑你個性,欠他人情﹑受制於人的情境不是你能忍受的,你認為被追殺也好過被關著。」
「這還不簡單,我去投誠,把封印異度武器倉的電腦程式拿掉,大功一件。」
「那程式必須你跟劍雪一塊解除。」這項工作是一步蓮華請劍雪幫忙,一步蓮華也問過劍雪怎麼破解。「一旦劍雪同意,他便是萬聖巖的反叛者,與封禪的生活會受到影響,而你不想把劍雪拖下水。」
在心裡啐了聲,劍雪說蓮生師傅交代進可能不要讓一步蓮華發現劍雪和朱厭的關係,果然其來有自,蓮生師傅很清楚這關係一定會被拿來做文章當威脅。在心底叨叨抱怨,擺了張臉色出來,「那又怎樣,說不定我會轉性,讓吞佛養一輩子。」
「沒釐清自己的想法前,你不會甘願接受他的保護。」
哼了聲,手肘靠著車窗,手掌撐著頭,「反正你都知道了,而我也照你的希望離開那裡,但說不定試驗完我還會回去。」
「到時候,你也可能會改變心意,同意當聖尊者。」
「這大概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吧!」
「什麼事都有可能。」停了半晌,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般,「什麼事都有可能……」
隨著路程的進展﹑時間的流逝,太陽的光芒逐漸轉變顏色,白雲湮暈著多變的色彩,從白轉黃轉轉成玫瑰紅,再往藍,深藍,夜幕逐漸落下,渺無人跡的荒原成為一片的黑暗。一步蓮華沒將車燈打開,憑著月光與記憶,熟門熟路地往前進,完全不認為有撞到樹或是開落懸崖的危險。
朱厭對這附近的地理情況隱約有印象。這裡只有一條被風沙與荒草窺伺侵蝕﹑沒有路燈的大路,往隔壁省的省會而去,開闊的地形中,在白日尚容易發覺可能接近的敵人,夜裡打開車燈僅有不撞上來車的好處──如果夜裡有所謂的來車,否則只會成為隱身黑暗中的盜賊目標。在夜裡趕路相當冒險,因此一步蓮華才會將槍交給朱厭防身。
窗外一片漆黑,憑著月光,只能勉強分辨天空與大地的分界線,寂靜的車內也沒有說話聲,只有引擎隆隆作響。
他想起有個晚上,一個叫做小兵的孩子說了有關死靈之屋的事情:如果在荒野看到沒有人住的石造房子,屋子的北面牆上一定有個人可出入大洞,別往裡頭張望,也別進去,在屋簷下避風還可以,如果進去會被惡靈詛咒,北方出口是通往陰間的死者之道,一個不小心可能進去無法回返人世……
現在所要前往的也該是個〝死靈之屋〞,進去看某個強大的〝惡靈〞﹑取得一般人不該知道的記憶,看透真相,好決定下一步何去何從。
知道那些事情,可以讓他甘願一些留在吞佛身邊?或者更乾脆的離開?
「快到了。」
「啊,這麼快?」剛配開水啃完一個大圓餅﹑尚未發完呆想完事情的朱厭以為要半夜或明天早上才會抵達目的地,連忙仔細打量窗外。斜前方不遠處是個荒廢的村子,及膝枯草淹沒原有道路,在車輪經過時發出窸窸窣窣的尖銳聲響。
「無名者應該告訴過你進入塔廟方式,那村子裡廣場旁正北方的屋子便是。」方向盤一轉,「我不停車,你跳下去。」
「啊,為什麼?」這一跳下去撞在地上可是很痛的。「為什麼不能停車?」
「我們被跟蹤了。」車上的反追蹤器一開始就嗶嗶響,一步蓮華嫌吵便將他關掉,大概是朱厭上車的混亂中,襲滅天來把追蹤器放在車上的。「只要停車他們就知道是我放你下去。」
「總要給我個毛毯什麼當個緩衝墊。」才說著,旁邊的車門啪的聲自動打開,夜風轟隆隆地闖進車內。
「我會來接你。」一手將人推下去。
「開什麼玩笑啊!」扯住一步蓮華的白斗蓬,「你停車我才要下去。」
一拉一扯,方向盤歪掉,車子差點往樹撞去。一步蓮華沒法子讓朱厭放手,索性把斗蓬脫下,兜頭罩住糾纏的人,接著一推,不聽話的小孩咚的聲摔落大地。
掙扎地爬坐起身,把罩在頭上讓他看不見外頭的斗蓬拉下。「痛死了……」這裡地上只有乾枯的草,底下是久無雨水滋潤的硬土地,沒有半點緩衝,沒撞倒頭倒是萬幸。拍拍身上的灰塵泥土,站起身,雖然身上有點痛,但沒閃到腰也沒扭到腳。
車聲已遠,看來好陣子不會回來,不知跟蹤的人何時會經過。朱厭披上一步蓮華的斗蓬,拿出口袋裡的槍,喀的聲將子彈上膛,靜下心傾聽四周,確定附近沒有大型的肉食夜行動物,才往那荒廢的村落跑去。
夜裡的廢村靜悄悄的,骷髏眼眶般黑暗空洞。
這是一個很糟的時刻,時間介於日落和午夜之間,在熱鬧的城市中是華燈初上﹑夜生活的開始;在鄉下,一家人剛吃完晚餐正在爐火邊團聚,早一點的可能準備就寢;但在野外,這是夜行動物出沒獵食的時間,日行性動物剛找著可以安眠的地方﹑未熟睡。除去火和武器,人在大自然中是脆弱的。廢邑狐狸語,空村虎豹爭,眼前渺無人跡的廢村正是荒野動物最喜愛的藏身處。不能生火或是打開手電筒洩漏行蹤的朱厭,能憑依的僅有這件刀槍不入的斗蓬和手中的槍。
「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真是賭定我會好好的沒事。」一邊碎念,一邊走進廢村。不想花時間一間一間挑選,看哪間還堅固乾淨適合當今晚過夜的所在,隨便找了最近的一間,握好槍,先確定幾秒鐘之內不會有車經過,扭開手電筒快速地掃了屋內一遍。啪啦啪啦地飛出一大群正要去覓食的蝙蝠,受驚嚇的老鼠奪門而出,除了看不見的小蟲子,沒有什麼大型動物在裡頭。這棟夯土屋已經半塌,因為位處背風,未被自然之力侵蝕得太嚴重,殘存的部分還算堅固,作為橫樑﹑現在屬於蝙蝠房地產的那根木頭應該撐得住一個人躺在上頭,殘存的屋頂正好能提供掩蔽。
爬上橫樑,找個舒服的姿勢窩好打盹休息。自覺真是被人寵壞了,過去只要不冷,無風就可以好眠,現在居然覺得硬木頭難睡,吞佛果然害人不淺,不知道多久之後吞佛才會經過這裡,說不定什麼都沒發現便擦肩而過。
「不可能。」紅髮的魔者抬頭望向坐在梅樹上黑髮黑衣血紅紋的青年──在陽光下彷彿是隻曬太陽的大貓﹑慵懶安適地打量樹下的風景。「梅樹開花時並非枝葉茂盛,你不可能藏身梅樹上不被人發現。」
「一個孩子的想法,何必太認真。」晃蕩著腳,「他不過想幫我躲起來,好讓我能好好睡場覺。」
「你一睡起來便人事不知,哪有睡不好的時候。」一個指勁打碎朱厭坐著的樹枝,在花灑而下的落梅中接住毫不抵抗﹑衣袖飄然如黑色蝶翼的朱厭。「想看梅花,可以告訴我。」
「告訴你幹嘛?我是來看梅睡覺,又不是看你。」理所當然地將手環過吞佛的肩膀,像是歇息的大貓,軟軟地賴在對方身上。「有什麼事情等醒來再說。」打個哈欠,自顧自地闔上眼。
抱著對方的魔者順勢就在樹下落坐,隨手以魔火下了結界,換了個姿勢讓懷中人躺得舒服些,靠著溫熱的臉頰也閉上了眼,跟著陷入呼吸勻勻的沈眠。
像個旁觀者的自己想著:那懷抱大概很舒服,所以對扣在腰上的手沒有反抗的表示。他想自己睡著的模樣大概也會是這樣吧!窩著酣睡著,像是在原本他就該在的地方﹑沒有提防般地安睡。
才怪。
他曉得夢中的自己根本沒在好好睡,滿腦子咕嚕嚕不知道再轉什麼,醒醒睡睡的,坐起身又被拉回躺好。紅髮人在耳邊說了幾句話,像是在討論什麼,自己的表情從原本的不情願慢慢變成苦笑,像是同意般。但他曉得自己心裡是不情願是不高興。綻露和心裡全然相反的表情,彷彿舞台上的演員演一齣和自己本性相反的戲碼。
如果這是一齣連續劇,到這裡可真是翻盤,歷歷在目的一切是場騙局是虛情假意。如此發展的結果還有好的嗎?除了慘和更慘,他還真想不出其他正面的結局。
但為何不情願還要在吞佛身上耗時間,是想從吞佛身上得到什麼?在夢裡﹑在過去比現在的自己更為任性更自我的人,想在吞佛身上求得什麼實際利益?欺騙感情有什麼好處?一張長期飯票嗎?
以管窺豹,瞎子摸象,沒個準兒,得全盤得知才行。
知道真相又如何?前世的事情已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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