覷了發問的人一眼,故意多沉吟幾秒,「我很中意。」
「不要口是心非,覺得不好看我也不會生氣。」他可不是會擺架子的大師大匠,做出來的作品不能改不能換﹑被挑剔還會大發雷霆,他真心誠意希望吞佛會喜歡,也願意把作品改成吞佛喜歡的樣子。
「為什麼認為我口是心非?」
「你頓了一下才回答,八成是東西沒有出什麼差錯,只是感性上的不中意。」
「因為我喜歡你期待的表情。」撩撥朱厭臉邊的髮絲,向來無欲之人會有求於他,他自然想多享受這樣的目光。「等試槍之後,再說這槍需要怎麼改。」
抿了抿嘴,接過吞佛從槍上拆下的腳架﹑狙擊鏡,收疊整齊﹑放回箱中。「你要什麼時候去,訂日子吧!」
「冬春之交的日子。」
「你們訓練所應該有特別一個地方可以給槍支試驗溼度和溫度,不用等過冬天吧!」
「我偏好到自然地區現場試驗,你該是喜歡的。」故意定在冬春之交,便是不給人跑。「想去哪裡試槍隨你挑,到南方也成,像雁子一般往南避冬。」
「就你說的,冬春之交,你自己挑地點,愛上哪測試就去哪測試。」
「鬧脾氣嗎?」將人給拉回來,他從蓋上槍箱蓋子和扣上鎖的聲響中聽到一絲不耐的情緒,似乎是一聽要出去玩,大概心定不下來﹑直想出門遊蕩,又不能馬上出去,脾氣就鬧起來了。
「那又怎樣?」毛躁倒不是因為急著看槍枝的試驗成果,他對自己的作品有把握,絕不可能遭到被退貨的地步,他想的是另一件事,因為不能得到答案所以心理不痛快舒暢。「你不急看成果,我急有什麼用。」
「我可以想法子撫平你的羽毛。」
「別講色情笑話。」拍拍擱在他腰腹﹑輕輕畫圈的手,「這叫什麼撫平羽毛?」
「是誰說腦袋裝的是垃圾,眼裡裝的也是垃圾?」
「你手放好。」握住游動的手,對方也照著意思沒再移動,朱厭放鬆身體﹑靠在吞佛身上。
他想留在這裡,是因為吞佛還是夢?或是什麼勞子前世?一步蓮華是不會說謊,但多半是講了一半,沒講另一半,而且守口如瓶。不如去找劍雪要答案,起碼劍雪有問有答不會騙人。他想知道夢的結局是什麼,還有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不是不想留下來,是需要一點讓自己更願意留下來的藉口,或者再走的時候,能夠說服自己不難過的理由。
吞佛說春冬之交要去試槍。
在那之前回來就好了,也許到時看一眼就可以走了。
如果回來時真的能看一眼就死心離開,不會眷戀這體溫這呼吸這懷抱﹑被人寵著﹑爭吵鬥嘴拉鋸戰最後彼此不甘不願退步又想藉討好對方拿到實質利益的生活。
也或許他就會甘願留下來,不會再有離開的想法。
不知是哪天的晚上,他從來沒有在意時間是幾月幾日,只由溫度知道是初冬,溜下床時打了個寒顫。吞佛瞇了下眼,問他去哪。朱厭說去浴室,卻是套上預先塞好零錢的外套,圍上吞佛的白圍巾,想撈起在客廳遊晃的小貓,又縮回手,摸摸小貓頭。
「如果阿吞要把你煮貓肉鍋,記得要趕快跑。」
輕巧巧地開門,呼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然後呼出暖暖的白霧,往城鎮的方向走去。在走道坡底,回頭望,那棟白色的屋子佇立在夜空與山的黑幕中,像是R國產的雪花玻璃球裡的小木屋,輕輕一搖就被大雪紛飛壟罩,現下的差別在以寧靜與遺世獨立取代了飛雪。
「你已經習慣我不告而別。」聲音輕輕地出口,「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所以不用說再見,也沒什麼關係吧?我還會回來的啦!」
如果到時候,還能回來……你讓我回來的話。
黑色的斗篷在夜裡彷彿融入了夜,與寂靜夜色一同深沉呼吸。他站在街角,像是畏光的生物,連街燈溫暖的光暈也不願接近,隱身遮光擋風的牆邊,看著街上偶爾幾輛車經過。
憑感覺便知道一步蓮華還在附近,但不知對方身處何處,或許他們隔著一條街,幾棟無法望穿的建築,同樣也想著對方究竟身在何處,一如鏡像或光影。
幾個夜歸的青少年又打又鬧地經過,幾句髒話和惡劣的玩笑,推打之間回響著高高低低的笑聲。一直垂著眼感知附近動靜的襲滅天來不禁抬眼看了他們幾眼,映入綠眼中的恍然是兩個一模一樣的秀麗少年,正笑鬧著追逐跑過雪白大地。那時他們還不知世事,還是很要好的雙生兄弟,在白色的土地上纏鬥成一團,又是呵癢又是輕咬,最後白衣的替黑衣的拍了拍身上的霜雪,手拉著手走上回家的路。
現在的一步蓮華容貌優雅美麗,小時候可用晶瑩可愛來形容,半張臉以彩繪掩飾可怕傷疤的襲滅天來,當年也同兄弟一般。那張臉只帶給襲滅天來一個道理:誰拳頭大就是贏家。誰非禮他們兄弟倆,揍到死;再大一點是番仔火和汽油;待他能摸到槍,就是一槍下去。一步蓮華總是拉著他﹑告訴他傷害人是不好的,最後他總是悻悻然踢了對方一腳,打電話給警察來處理後續,丟下一句:記得感謝我兄弟要我饒你,握著一步蓮華的手,在一步蓮華叨唸傷人不好的道理中離開。
要不是有襲滅天來保護,一步蓮華在底層社會的未來將下場悽慘,他們很不幸在賊窟裡出生,在陰暗如迷宮般的老舊建築長大,左鄰右舍不是紅燈區大雜院就是毒窟賭場,能平安長大還真多虧有個好鄰居照拂稍微指導──後來曉得對方不過是想把美少年賣高一點的價格才對他們好,十三歲的他送了塊〝雞蛋糕〞給好鄰居,開始他的黑社會生涯。他笑一步蓮華天真,但也很珍惜這樣的一步蓮華,用自己逐漸豐盛強韌的羽翼護著兄弟。他很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輩子,做個黑社會的傭兵殺手,照顧以微笑迎接他回家的兄弟。
遇到一蓮托生是因為毒品糾紛,那時襲滅天來的角色是保鑣──因為一步蓮華叫他少殺人少傷人﹑他便不去幹酬勞好的殺手改做錢較少保鑣,一蓮托生是前來阻止毒品流出的宗教分子。一步蓮華在場因為怕襲滅天來又失手殺人,加之襲滅天來擔心他一個人在家容易出事。
那天誤打誤撞地讓一步蓮華拉著一蓮托生回家,兩人相談甚歡,接著要求去看看一蓮托生所屬的組織。襲滅天來當時因為毒品走私被一蓮托生打亂,正和委託者糾纏不清中,一時沒辦法照顧兄弟,便讓一步蓮華去了,說好一個月之後他會去那棟寺廟接人。
一步蓮華離家後回來,他們的生活一如過去:他接任務﹑一步蓮華微笑著等他回家。簡簡單單。
一天半夜他被劇痛驚醒,暫不提臉上火辣辣的是什麼東西──後來才知道是強鹼,自己毀了半張臉不提,差點失明,胸口的重壓和掐在脖子上的手讓他呼吸困難。
「你不該活著……」和原本的自己一般秀麗的臉滿是淚水,美麗的鳳眼像是夕陽下的湖水,水光粼粼,「一下子就不會痛了。你的靈魂會得救的,一下子就過去了……」
手指的力量出乎他的預料,幾乎要被掐死的襲滅天來的求生本能終究大過感情,手抓到藏在床墊下防身的匕首,抬手揮去。
日後想起,那道血光已是宣告他們情絕意斷。
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壓制住一步蓮華﹑綁了起來──天曉得他有多不願意把人綑起來,但一放開一步蓮華便想殺他。被困住的一步蓮華不斷地哭﹑不斷地說對不起,無論他如何哄﹑如何討好,照樣哭,什麼都不願意說不願意吃喝,哭到他沒辦法﹑出門找醫生來看瀕臨脫水的一步蓮華。
回到家時發現屋裡多了兩個人。
「我很抱歉,襲滅天來。」讓跟來的善法扶起剛鬆綁的一步蓮華,一蓮托生滿懷歉意地開口,「我沒想到蓮華……」
「把蓮華還我!」直覺掏槍,一梭子彈便過去。
把天真單純﹑總是對我笑的一步蓮華還給我!
「蓮生!」
一步蓮華撲上去推開一蓮托生和接下來抓起刀往他射過來的動作,把他的希望全部打碎還用壓土機輾過去。那把沒準頭的飛刀釘在門板上,距離目標的輪廓約十五公分,襲滅天來卻覺得刀鋒是扎在心口上,一陣劇痛痛得他眼眶發紅。他想搶回一步蓮華,一旁的善法不是易與之輩,加上有一步蓮華的顧忌,最終他只能用故事中的反派角色會用的話,對著離去的三人大吼:「我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我一定會殺了你,一蓮托生,你給我記住!」
說到做到,從此與萬聖巖──一蓮托生所屬的組織──不共戴天,加入了其敵對組織異度,一蓮托生死在他槍下,他與一步蓮華從此陌路。襲滅天來隱約知道是什麼聖尊者試驗﹑通曉什麼鬼的前世輪迴等等之類,讓好說歹說總是不聽他所說的一步蓮華,偏偏就是聽了一蓮托生的話,學會以暴制暴的道理,反過來對付自己的兄弟。
天曉得是什麼輪迴前世。
天生的心有靈犀,模模糊糊間,夢到了自己把一步蓮華的眼睛挖了出來,然後把剩下的血肉一吋一吋地吃掉;夢見自己走過之處寸草無活,對著一步蓮華冷笑揮掌;夢見黑斗篷所在之處血流成河﹑血流漂杵,與白斗篷分道揚鑣﹑離開宏偉的廟宇。
啥勞子的夢,啥勞子的前世!鬧到這種地步,只怕要將對方綁起來或是打成了植物人才有可能保有對方。之前給吞佛的那些話,同時也是講給自己聽的。
一步蓮華想完成一蓮托生的遺願,為萬聖巖找到下一任的精神領袖,所以四處雲遊。會在這城鎮附近徘徊不去,是在這裡找到了線索或是目標?
才想著,柔軟的足聲從不遠處傳來,那腳步聲讓他想起白斗篷的人,因此他再度抬眼。圍著白圍巾﹑身著咖啡色長外套的黑髮青年從不遠處經過,沒有發現站在陰暗處的襲滅天來,形跡沒有鬼鬼祟祟,怡然自得地走過大街,胸有成竹地站在巴士站牌旁等車,藏在口袋裡的手像是在撫摸把玩口袋裡的小東西,大概是錢包手機之類的。
吞佛怎麼會放人半夜出來?是該讚許吞佛把人放走?還是教訓吞佛居然如此輕心讓人逃走?
朱厭上了巴士,坐到最後一排的位置。
再過一分鐘,巴士就要開了。
夜裡低空忽然冒出白雲,像是路燈在冷冷石板路上的反光,飄移的速度極快,直往巴士而來。
待白斗篷上了車,司機不悅的目光轉回正前方,移經門邊的視野忽然闖進一朵黑雲,讓他忽略後照鏡映出一個黑髮乘客爬出窗﹑跳下車子﹑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奔離。
「你是……」
懶得講話,手槍口抵住司機的太陽穴,稍微頂了一下警示他閉嘴──一步在場他不想殺人,得到慘叫的回應,讓已經跑走到倒數第三排的白斗篷回頭。
「你再走,我就開槍。」
才遲疑一秒,一聲槍響打碎了掛在一邊的無線電,全車旅客尖叫起來,一步蓮華只有回過頭站在走道上,望著站在司機旁拿著槍的襲滅天來,「他們是局外人。」
「被你拖下水。」
巴士上沒有多少人,除了駕駛,乘客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走道兩側的黑白斗篷身上,司機聯絡用的無線電已被打壞,雖有手機,但也沒人敢當著手中有槍的兇神惡煞面前拿出來使用。
「我們下車談?」
「好。」固然有人質可以逼服一步蓮華,襲滅對自己的身手有自信,也不在意子彈會打到兄弟以外的人,但車裡的光線太暗,比不上外頭的路燈,危險性便提高了,誰曉得白斗篷下藏了多少暗器火槍會藉著黑暗做掩護飛襲而來,縱使兩人的斗篷皆是刀槍不入,襲滅天來也不想冒險。
下車才往前走兩步,飽受驚嚇的巴士連忙開走。襲滅天來手上的槍依舊指著一步蓮華,但沒有開槍的打算。「朱厭跟你有關係。」與其說是疑問句,不如說是肯定句。
「沒有關係。」
「原來你會說謊了。」
「我沒有說謊。」平緩的聲音聽不出爭辯的味道,「我是想找那孩子談談。」
「談什麼?」
「跟你沒有關係。」
「跟我的學生有關,自然與我有關。」一步蓮華識得朱厭?什麼時候?怎麼結識?「比起吞佛和朱厭的關係,我更該有過問你的資格,不是嗎?兄弟。」
沉默半晌,輕輕地開口,「是的,很久之前,我們甚至是一個人……」
一瞬間,襲滅天來以為在那雙相似的眼中看到淚水閃爍。
「但該剪除的……」
前三個字才出口,襲滅天來已經撲上來。一步蓮華側身,抓住伸來的手腕,一轉一甩要將人摔出去,卻沒料到襲滅天來伸出的手是誘餌,另隻手上的圈套才是威脅。一拉一扯,將自己的手連同一步蓮華整個綁住。卻是長腳對繩索尾端使勁一拐一反勾,扯著襲滅天來重心不穩,手上力道微鬆,一步蓮華趁機脫困。
斗篷下咖搭了聲,「你該去你要去的地方。」
「你得跟我一起去。」手上的槍同時上膛。
擾醒沉睡者的是電話,真正讓他馬上翻身起來的是懷中人沒有回來。浴室燈開著,人卻不在。按下通話鍵,螣邪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
「老頭和妖僧打起來了。」
「你如何得知?」襲滅天來在附近,螣邪郎一定巴不得不要接近這裡,應該不會是在他家附近。貓在沙發上歪頭看著手機按在耳邊的紅髮男人,滿臉疑惑無辜。吞佛掠過小動物,到材料室張望,到頂樓的屋頂探看。
「老頭把赦生調去查資料。」想到就有氣。因為黑老頭要赦生支援,他才不得不跟著住在吞佛家附近城裡的旅館,坐在赦生旁邊一邊幫忙調資料,一邊保護自己和老弟的耳朵。襲滅天來常常出去,回來問查的怎樣後就去睡覺,赦生則常常抱著電腦坐在大馬路旁的茶店,像是在等什麼。螣邪郎恨死這種不乾不脆的狀況,偏又不想離開赦生,才會跟著耗下去。過了晚上該回來的時間,襲滅天來沒有出現,接著聽到槍響,想也知道肆無忌憚﹑當子彈不用錢的暴力打法一定是老頭。
巡視一遭,整個屋子沒有另一人的蹤影,風衣外套還在櫃子裡,長外套不見了,手機也不見了。難道是跑出去看襲滅天來和一步蓮華火拼?「有看到朱厭嗎?」
「沒有。我在你家門口,開個門。」
切了電話,打開門。車子大大方方地停在庭院的草地上,螣邪拖著赦生走進來。
「旅館的咖啡難喝死了。」還是這屋子好,有萬能廚師在,來這裡絕不會委屈赦生的嘴巴。
「你們自便。」
屋主丟下一句話便自顧自地跑進房間裡找東西,螣邪郎探頭,客房裡沒人,「朱厭又跑啦?」
「不知道。」他查了一下家裡的東西,離開的人帶走了手機﹑吞佛的白圍巾和一些零錢,看起來像是出門買東西,但附近三更半夜沒有商店營業,而且朱厭帶走了之前沒有拿的東西:之前兩人一起買的珊瑚袖扣﹑海藍石袖扣,外加吞佛好幾組價值不斐的紅寶石袖扣。看起來是捲款畏罪潛逃,但他不認為是如此。
撥打了熟悉的號碼嘗試聯繫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朱厭討厭手機﹑抱怨那是綁人的手銬項圈……接通的聲音在耳機中響起,吞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釋重負,「你在哪?」
「外頭。」
「你想去露營還是看星星?」話語後邊的背景聲像是風聲,呼呼作響,表示人正在移動的車輛上。吞佛盡可能放慢說話速度,一邊按下追蹤指令,手機螢幕跳出一比一千的大地圖,開始追蹤。「你在外頭的哪裡?」
「地球上。我去辦事,辦完會回來,你不讓我回來也行。結束。」
「你要去哪?」
剩下無人回應的嘟嘟聲。
「通話時間太短,沒辦法。」螣邪郎聳聳肩,有股看好戲落井下石的笑意。
對友人的評斷沒有吭聲,按了幾個鍵,朱厭的手機是吞佛手機的子機,就算沒開機,依舊可以接上衛星﹑追蹤子機位置,只是回來的訊息很微弱,不知道朱厭用了什麼東西干擾。
真是不知道在鐵齒什麼,明明自家有追蹤器就是不搬出來用,也不知道是一時忘記還是在堅持什麼。在心裡碎唸的螣邪郎一轉頭,發現赦生已把車上的追蹤器拿進屋,「唉喔!你幹嘛這麼自動自發又貼心啊!對心機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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