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想撘便車的手勢,過了不久,一輛中型的卡車靠近他停下,小腦袋探出窗子。
「啊,不是姐姐啊?」小臉上滿是困惑。
笑了起來,「我是大哥哥不是大姐姐。」
「小兵,快道歉。」一個漢子的聲音響起,在孩子打開車門﹑說了聲對不起之後,車下的人見到駕駛是個外貌落拓﹑但能苦中作樂的漢子。「你想搭到哪?」
「我帶著一隻貓。」手指著遙遠的山,「我想到那一頭去看海。」
司機對青年手中抱著的小貓不介意,旁邊的孩子瞧見貓咪,驚喜地尖叫。做父親地摸摸兒子的頭,「這時候山上不積雪,但車多,只怕要三天才能到。我們只有泡麵果腹,能接受就上來吧!」
「感謝。」爬上高高的駕駛座。
綁著安全帶﹑腳尚勾不到車底的男孩,手上有塊充當桌子的大木板,五顏六色的蠟筆散在椅子上,烏溜溜的大眼睛驚奇地看著這個遠看像大姐姐﹑近看是大哥哥的臨時玩伴,「我叫小兵。大哥哥叫什麼?」
「小朱,這是我的貓咪朋友。先生怎麼稱呼?」
「廉命,直接稱呼即可。」
「你好。」伸手綁好安全帶,「小兵是第幾次走這段路?」
「不知道,很多次。」既使山道嚴酷的氣候導致經常發生司機不堪氣候與長途開車的壓力,心臟病發而死人,小兵仍跟著父親一個月往來這條山道好幾次,習慣了長途坐車﹑高山與平地不同的氣壓與溫度,在休息區聞著柴油,沒有玩伴獨自畫圖遊戲。這回一人一貓搭便車,帶來了熱鬧,有嘰嘰喳喳說話的機會。父親告訴小兵這座高山是原住民保留區,古老的傳說小兵早就聽煩了,這會兒換成其它人聽他說故事,男孩開心地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告訴這個臨時玩伴這座山的原住民相信:如果不將死者在死前抬出屋子,死者的惡念在死者斷氣時會佔據屋宇,那屋子就不能再住人。
如果在荒野看到沒有人住的石造房子,屋子的北面牆上一定有個人可出入大洞,別往裡頭張望,也別進去,在屋簷下避風還可以,如果進去會被惡靈詛咒,北方出口是通往陰間的死者之道,一個不小心可能進去無法回返人世……
「這路上有惡靈之屋嗎?」
「都被道路破壞了,那些惡靈沒有地方可以去,所以這條路上的鬼故事也很多喔!什麼白衣女鬼啊,搭便車的幽靈……」男孩頓了一下,「小朱,你不會真的是幽靈吧?」還帶隻黑貓的幽靈女巫,不,是男巫,故事中的巫師都有帶隻奇妙的寵物。
「現在大白天ㄟ!鬼是半夜才出現,而且我有體溫也有心跳。」貓咪很安分地趴在他腿上,瞇著眼,似乎將頭上嘰嘰呱呱的說話聲當成安眠曲,朱厭撫著貓咪的背毛。「還有你爸爸在,他會保護你啊!」
「對喔!你看後照鏡,那邊有十字架還有小錦囊,明燈叔叔說掛著就會平安。」
「嗯,還要加上〝開車不貪快〞。」
「你怎麼講話跟爸一樣!」
「因為我也會開卡車嘛!我爸爸有教我怎麼開卡車啊。」
因應著往來的卡車,不少的休息站設立在山上。但廉命為了省錢,將卡車停在休息站的停車場,卡車擋風,使用瓦斯爐燒水煮泡麵,每個人的泡麵碗了有兩顆滷蛋﹑鋪了滿滿一層的開水燙青菜,還有一罐小小﹑自製的辣椒豆瓣醬。
「好豪華的泡麵喔!」朱厭抱著大鋼杯,分了一小點的麵﹑半顆蛋在休息站討來的紙碗裡給小貓,勺了一匙辣椒醬放在麵上,唏哩呼嚕地把一大碗的麵吃光。
廉命只是微笑,監督著兒子把青菜吃完。
整條山路若是不休息且一路順暢,以八十公里時速也要走上兩天小時才能從山這側的平地翻到另一面的平地,既使是健壯卡車司機,長時間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奔走,也容易因為疲勞而出車禍。傍晚於休息地休息了三個小時,接著是趕夜車,小兵靠在朱厭身上﹑抱著貓咪睡著了,朱厭不打擾廉命專注路況,隔著窗子瞅著窗外。夕陽西下,被落日染成橙色的山林緩緩地被深藍與墨色吞食,剩下路燈映照的地方有著尋常的色彩,天空大地皆是深深淺淺的墨色,晚風呼嘯地穿過大地,在空曠的林野中前進,白日縱深的峽谷,在夜裡看起來彷彿是無底洞。
糊成一團的夜色朦朧中,偶爾因為岩石與樹欉的細縫中透出了點點活人居住的橙色。朱厭睜大眼睛打量山間渾沌,他想瞧瞧惡靈之屋會是什麼樣子,或許穿過北面牆上的洞,像古老傳說或是科幻故事,可以到達另一個世界。
他現在要做的也是前往另一個世界:越過山時把煩惱麻煩拋諸腦後,在夏日的艷陽下眺望那壯闊的大海。
廉命要前往的工廠不設在海邊,朱厭在一個轉彎的十字路口下了車,帶著小貓在小鎮上晃盪。
蔚藍的天空,白色棉花糖般的高積雲,象牙色沙灘,臨海的小鎮距離附近的城市有二十分鐘車程,一棟一棟的獨立建築有著白牆和黑瓦,漂亮的窗邊裝飾著蕾絲輕薄的窗簾和綠意花朵,金色夏陽下,金黃粒子在鮮明耀眼的色彩中跳動,越過簡單鮮明的建築,在沙灘上彈走,滑入波光粼粼的蔚藍。
海天一色,大好天氣下,遠離城市的美麗沙灘上有著花枝招展的人們,身上的泳裝是名牌是前衛的設計,挽起的髮上簪插艷麗的花朵墜飾,四肢和頸上亦有晶光閃閃的項鍊,打著洋傘和棚子﹑鋪著毯子和塑膠布,好整以暇地塗著防曬油﹑曬太陽﹑喝冷飲。有的是一大家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來海灘遊玩,舖地毯子﹑野餐盒﹑棚子﹑飲料﹑衝浪板﹑游泳圈,大人照顧小孩,小孩在浪花撲上身時又笑又叫,還有更小的幼兒,媽媽牽著下水,不小心吃到了鹹水,哇哇大哭了起來,撲在母親上哭鬧,老人則走上前抱過了兒孫,拿著剛買的冰棒哄撫著。
朱厭遠遠地看,沒有走近。他知道自己現在外貌不會太好看,雖然長髮紮得好好的﹑在加油站的小廁所洗手台洗過手腳臉,不過身上還有些味道﹑衣著灰撲撲的,與其說像遊民,還不如說像不良份子,不是好家庭會容許孩子靠近的人。較涼爽的上午和下午是尋常人出沒的時候,烈日當空的正午和黑夜以及非夏日的季節才是他們這些怪人可以自由閒逛的時候。他戴了頂摸來的大草帽,抱著貓,遠遠的觀察海邊的人,一邊往人較少的海灘邊緣地帶走去。
海灘的另頭是河流入海處,河口寬近半公里,足讓中型的船隻進入河口,為防夏日颶風逼使浪花捲走岸上人家,河口的兩側堆著防波堤與碎波塊,三三兩兩的人們站在防波堤上垂釣。
小貓在高高低低的碎波塊跳上跳下,朱厭坐在較低﹑有較高的岩塊能搭配草帽擋陽,以棕櫚葉作為扇子搧風。在陰涼的地方,澳熱的天氣也會如溫泉般怡人,這是冷氣房比不上的舒適昏暈感,冬日被窩裡的暖稍可比擬,但翻身轉動會受到棉被阻礙,就算是羽毛被依舊會因翻身而擠成一團卡到動作,比不上在溫暖的陽光下打瞌睡的自在舒服。
可惜那隻老母雞……不對,老公雞不喜歡野外生活,大概都在窮山餓水出任務,一休假就賴在家裡,如果吞佛可以一起來安靜地曬太陽,聽聽海潮聲……
把草帽蓋到臉上,像是躲避誰的眼光,或許是老天爺和自己的小良知吧!心底的良知拿著小鐵槌打朱厭的腦袋。他沒有好好跟吞佛說離開的事情,光天化日幾乎是落荒而逃似地跑掉,前兩個星期不斷的撘車轉車,拼命地甩掉吞佛可能的追蹤……或許吞佛根本懶得找他。怎麼老想到吞佛不來一起玩?自己一個人也可以舒舒服服地遊樂啊!還有一隻貓玩伴,現在可以腳踏實地慢慢地沿著公路散步,去找尋路的轉彎處有什麼奇妙的事物,體會著飛揚的塵土﹑熱風﹑海潮聲撲上身軀和臉,用軀體去感覺世界。
這樣的自由也有代價──食物來源不正常。現在胃餓得難過,大概是被吞佛嬌生慣養寵出來的,之前他空腹無水好幾天還可以走過一百里的路──那時在逃難,只要有杯乾淨的水就感激零涕,現在餓個幾天腦袋就想到吞佛煮的菜餚﹑產生饑渴的慾望。吞佛真是害人不淺。
先找個地方固定住,徹底執行反璞歸真的生活信條,慢慢將心態調整回來才是上策。
有些流浪者習慣以林為家──俗稱野外派的,在林間用木板搭起簡陋的小屋,拾荒找尋避寒的衣物與住宿材料,依賴林間的小動物和植物維生,甚至自己種點蔬菜,儼然是郊外魯賓遜;有的則是城鎮派,在馬路上找尋零錢以搭便宜的公車,在垃圾桶中找尋餐廳拋棄的剩飯剩菜﹑尋常人家不要的衣物,睡在橋下或紙箱中。朱厭兩者都當過,在海邊的情況讓他選擇當個野外派避人耳目。
夏日躲在森林裡睡覺很涼快,附近有城鎮可以撈點生活用品,以漂流木在林中鋪個小窩遮風擋雨,白天在沙灘上閑走,偶而用報紙做紙球,一人一貓玩著報紙球滾來滾去的小遊戲,
他想到自己和兄弟也玩過這樣的遊戲。兩人因為闖了禍,被關在小房間裡抄書。很快便將該抄的書抄完,拿廢紙折成球,學著在電視裡看到的足球炫技,在書庫的小小空間裡踢著。玩到忘情,踢飛的紙球正好砸中開門進來檢查他們是否抄完經的師長臉上。
那段日子很開心,有了穩定的生活﹑久別重逢的兄弟,一起讀書﹑遊玩﹑闖禍。雖然因身分不同,朱厭必須回營地睡﹑劍雪要回精舍,但第二天一早,劍雪做完修行的早課就能和經師一同出來,夥同等在外頭的朱厭認識新的事物,不管是對過去關在寺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劍雪,還是一直生存沙漠戰火中央的朱厭,他們相遇的國際救難營地充滿來自不同的國家的人,帶來或先進或老舊的機器,說著不同的語言,在救助中交流不同的文化。
那個經師──一蓮托生──是個很奇妙的人,可惜怪人要不是長命就是死得快,但好歹他讓劍雪不用關在寺院裡發霉,還找了人照顧劍雪。劍雪很少出遠門,除了見面的那回,從沒離開所居住的城市,也沒有出去的念頭,會抱著一杯梅茶﹑坐在庭院裡看一天的荷花開闔與垂柳搖擺,腦中什麼也不想。這種在寺院自小修練出的絕技,外向好動的朱厭只有沒事時會發呆,但瞧見有興趣的事物便坐不住地衝出去。
吞佛看著景物大慨只會考慮可以設多少陷阱,放假時不會去釣魚,也不會去坐在河邊發呆。挺可憐的,應該帶他來學學什麼叫做野外的度假生活……
嘖嘖,又想起他了。
瞧著小貓在沙灘上追逐快速橫走的甲殼動物,朱厭把紙球用力地丟往海的方向,潮水攫住紙球,迅速的後退,又復將溼透的紙球推回沙岸。貓咪聽到紙球落水的輕微聲只是動動耳朵,沒有轉頭去瞧發生何事,反而了瞧一眼朱厭,像在確定同伴沒有離開。
這隻貓跟人太親了,一路上屢屢放在路上﹑看牠會不會自己跑掉,但小貓一發現朱厭走遠就會追上來蹭﹑要人抱,近一歲了還有如此的反應,到了野外只怕無法自己生存。朱厭帶著他也很傷腦筋,一個人要撘便車很容易,帶隻貓不甚方便,況且養這般久也有感情了。「帶你出國需要檢疫,我又不是能寫很多資料的人,你很麻煩ㄟ!早知道就把你留給阿吞﹑讓阿吞去傷腦筋,可是阿吞不知道會不會宰了你煮貓肉鍋……」抱起小同伴,「問問劍雪他想不想養你,不想養,我再幫你找主人吧!」
小貓的圓眼睛瞅著抱著自己的人,小眼瞪大眼,不掙扎也不移開視線。
「唉,你幹嘛傻呼呼地信任人呢?我都曾經把你丟到馬路上,還是說,你用你的信任當武器威脅我?」
事實上就是這樣吧!像朱厭和吞佛無法相互信任,總怕對方先拂袖而去﹑讓自己當傻瓜被嘲笑,都在試探﹑觀察,到現在半年了什麼也沒得到還繼續拉扯。睡著同張床﹑一個抱著一個睡﹑早晚問候,像是例行公事﹑一對同床異夢的伴侶。
「如果我們向你學習,就可以和平相處吧!」摸著光滑的毛皮,帶著些寵溺。「不過和平相處只是冷戰不撕破臉。我們一吵起來都是刺蝟,刺猬跟刺猬要怎麼靠著取暖?不扎死對方了。」
那刺猬怎麼繁衍後代?跟青蛙一樣體外授精嗎?
螣邪郎嘲諷朱厭在演八點檔連續劇:為了所愛的人幸福就將人讓出去,但螣邪郎對赦生何嘗不是如此?這一大圈的人都在為對方想,就吞佛一個人我行我素占便宜,朱厭實在不想讓他太舒服太坐享其成。如此鬥氣是種在乎嗎?若是吞佛鬆手呢?那麼朱厭如此反應也是計算風險後﹑保有最大利益的選擇……
唉,總是在算計在耍心機。
唰的聲,玻璃破碎的聲音,像是一把利刃,削過傍晚橘紅間帶著粉紅的天空,傳入耳中的是年輕﹑帶著黑話的笑鬧聲。朱厭撈抱起小貓跳起來。每個村鎮免不了的地痞流氓,遊民的共生與相剋者,外來者對當地的地下組織是威脅,若外來者沒來拜地頭,地頭需要殺雞儆猴立威。不想惹事的朱厭匆匆躲進海邊的防風林,藉著掩蔽移動。附近有條小河,沿著礫石頁岩河岸走個幾分鐘,爬上小平台就是一家超級市場的停車場,繞個彎就是超市的倉庫,可以溜進去躲藏。
爬上陡峭的河岸,待引擎聲停﹑車燈熄滅,算了幾分鐘,車主應該轉頭往超市門口走去了。
將小貓放在肩膀上的朱厭探出頭隨及縮下,縮得太猛,踩在河岸斜坡岩石上的腳差點滑掉。
為什麼吞佛在這裡?!
腦子才冒出大問號,肩膀上的小貓忽然往上跳﹑踏上停車場,尚未爬上平地的人忙想將小動物抓回,指腹滑過光滑的黑色毛皮只抓到空氣,想出聲招回又怕被發現,小貓若真的跑進超市,吞佛一定會看出這隻貓是朱厭的。心裡壞小貓壞小貓的抱怨,決定趁小貓沒跑遠得快點拎回來。身體接受腦子命令正要動作,腳一滑,事與願違地往下摔,爬上來時適合當踏腳石的堅硬銳利凸岩刮過腳﹑擦過手臂和小腿,想穩住自己卻煞不住車,在充滿砂礫和頁岩的河谷坡岸跌跌撞撞,噗通聲掉進河中。幸好河並不深,也沒有撞上河邊的大石頭,只是剛被割出的傷口沾到水,刺痛感像是在傷口上畫了第二刀,朱厭差點痛叫出聲,但還記得噤聲﹑找陰影處躲起來。
躲進岩石的陰影處,向來倔強的腦子隨即嘀嘀咕咕起來:幹嘛躲?吞佛有什麼好怕的?他是人,子彈打進心口也是會掛點的。就算一時被架回去,中途要跑機會多的是,吞佛不會殺人也不會把人拆吃掉,要吵架誰怕誰,自己躲在岩石下,連小貓都不敢去找是發什麼神經啊?
手上和腿上的傷口流著血,泡在水中更是刺痛,但痛楚慢慢地麻木,週遭的河水咕嚕嚕地流過,聽著聽著,原本大聲抗議自己懦弱的心也平靜下來,開始自我催眠:
……是不想給出爾反爾的機會,是懶惰不想花功夫吵架,吵架很累的,消耗大量的卡洛里,現在是流浪者,不能耗費太多力氣,所以躲一陣子﹑打個瞌睡,輕輕鬆鬆地等搜尋者離開。他什麼沒有,時間最多,夏天坐在水裡打瞌睡不會凍死人,而且水可以洗掉氣味,小貓就找不到他……吞佛也會找不到他……
吞佛千里迢迢找來了……
搞不好只是路過。
翻過一條山的路過?
睡覺睡覺,別想了,睡覺避免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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