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是赦生常做的,常有的心理,藉著每次的比鬥估量自己到底追上沒。
「你喔!別養了狗就跟狗一樣,跟著人團團轉,淌著口水要人疼。」螣邪郎毫不客氣地戳著弟弟的痛處,「自以為可愛?我覺得一點都不可愛,更遑論那個沒心沒肺的汙點大將,他會感動個屁!」
拿把槍打中目標有準則可尋:可以觀察四周的情況﹑計算距離和軌道,讓子彈精準穩定地打進目標眉心。但讓愛神的箭鏃打中想打的人沒有計算公式和瞄準方法,不斷地修正軌道也不一定能命中,另外還需要運氣。
不是努力就會得到,也不是付出就會有收穫。
四周很安靜,蟲鳴,樹的摩娑聲,整座山谷跟他一般深深呼吸著。汗水沾在眼睫上。有點喘,但不累。就因為不累也不喘,所以才有在前進的路程中還有腦細胞思考非戰鬥的事情。
過了小河再穿過一百公尺的茂密林叢,終點就到了。
一頭紅髮的人已站在終點的棚子下﹑正卸下身上裝備。
「晚了五十秒,你進步很快。」
瞪大金褐色的眼睛。他怎麼沒有注意到吞佛經過旁邊?是因為在最後一段路上胡思亂想而鬆懈?
「準備肉搏戰了。」身上所有槍枝裝備全部卸下,只用一把刺刀制服對方。說是刺刀也不是真的,刀身以強化塑膠製作,刀鋒部分特別磨鈍,但使勁擦過依舊會見血,用力捅還是可以貫穿手掌。
「你趕著回去?」
「戰場上有時間讓你慢慢來?」
「趕著回去見他嗎?」
吞佛的動作沒有絲毫地緩慢,「是。」
「你喜歡他?」
「對。」吞佛也沒想到自己會答得這般順口,像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聞聲,那支刺刀一使勁,把裝備的結繩一刀劃開,背包悶聲落在地上,「那你知道我的想法嗎?」
「我知道。」
一擊必殺。叫人承認也不是,說也不是,再鬧只覺得自己愚蠢,所以乾脆一拳就過去,就像在家裡﹑螣邪郎告訴他的:打到對方閉嘴﹑沒有人可以欺負他。只要變強,叫對方閉嘴!
接住揮來的拳頭,手臂架卡,依照槓桿將對方翻轉上半空。
赦生猛然全身離地,一撐一轉,半空側轉,護住空門大開的側身好落地回踢。吞佛的動作快了一步,拖著赦生的手,一個腳跟踢,當場讓赦生落地失敗。
「站起來。」讓後進喘兩口氣,冷冷的聲音落下,「戰場上,沒有情分。」
吞佛照著赦生的希望,每次比試從不留情,總是將赦生打到仆地﹑被扶著走回去,當天晚上吞佛都住在他們家,螣邪郎會叫吞佛去煮飯,好為打傷赦生賠罪……
這次不會有了,吞佛要回去另一個人的身邊,念念惦惦的是黑髮的人。
咬緊牙關站起身。赦生決定,無論這回比試的勝敗,他都要自己走回去。
園遊會是在一個遊樂園裡舉辦的,除了遊樂設施,一長排搭起的棚子下布置著不同的遊戲攤子﹑飲食攤子,四周充滿彩帶氣球等等令人心情歡樂的景物。很難想像冷漠甚而有點孤僻的吞佛會有喜歡熱鬧氣氛的友人,螣邪郎是個極好的玩伴,絕不會讓氣氛冷場。朱厭可以理解吞佛把螣邪郎找來盯梢的理由,螣邪郎本身是個怕無聊﹑沒事就想生事的好動份子,有辦法讓朱厭不覺得無聊想睡覺,不至於萌生想溜走的念頭。
園遊會中有種遊戲是套圈圈:買一些圈圈去套遠處的物品,套到什麼,就可以拿走什麼,進階的則是打槍:以一把槍打標靶,標靶上畫什麼獎品,就可以拿該種獎品。比較有錢的攤主會在標靶旁設下些遮蔽物:便宜的樹枝石頭石膏像,複雜些是有聲光效果的轉盤,霓虹燈光五顏六色一閃一閃地擾亂視覺,震耳的搖滾樂也讓人心浮氣躁。
接過槍才打了一發,發現攤主的做法根本就是欺負遊客。用的槍枝是很古老的嚮導步槍,連準星都是歪的,和槍管的方向稍有偏差。內行人有內行人的打法,瞄準自有一套理論和做法,不會因為準星歪了就打不準,但外行人會直覺用準星去瞄準,發射點差之毫釐,著彈點失之千里。
螣邪郎只花一百塊買一個彈匣﹑浪費一顆子彈以修正瞄準點,接下來百發百中,讓攤主臉色發青﹑血本無歸。沒有真的欺負攤主將之虧空是他們兩個不知道把那堆獎品──鉛筆橡皮擦糖果蛋糕飲料洋娃娃電風扇大小雕像茶碗組餐具組──抱回去要做什麼,想來想去還是算了,撿了一塊鵝卵石將準星敲回比較準的方向﹑在一大堆的戰利品中挑了一隻半人高的絨毛熊帶回去。
螣邪郎說要準時去接弟弟,於是大熊坐在後座﹑朱厭坐在前座,一上車自動睡著補眠,車子一停下來﹑引擎熄火,他就醒了。上午坐車便曉得螣邪郎開車頗暴力,沒料到作夢都會被影響。
「為什麼我在你車上睡覺,會做很奇怪的夢?」不是在批評駕駛的技術不太好,比這更糟糕的車況他都坐過,好歹這輛車上沒有狗屎味或是牛馬羊雞等家禽畜糞味,車裡也沒有芳香劑讓人一上車就覺得在用鼻子在喝廉價塑膠果汁。但是做的夢很奇怪,他跟認識的人去遊樂場玩,坐雲霄飛車﹑咖啡杯﹑海盜船﹑重力垂直升降梯﹑旋轉飛椅。今天雖然去遊樂園溜達,但也沒有玩到連作夢都會想再玩一回。
「小赦可從來沒有做惡夢。進去等。」
「在停車場等就好了。」這邊雖然是停車場,但是車子並不多,久久才有一輛車進來,空氣說不上骯髒。抱著大熊寶寶在停車場旁的草地躺下,比起室內的空調,朱厭喜歡自然的氣流。吞佛家有個優點:不到必要不開空調,顯然知道要是在空調中動手腳會造成屋內人嚴重的威脅。不過即便屋內空氣流動暢通,朱厭還是不時想出去溜噠,外頭的天總是比天花板要高,還有星星月亮太陽雲朵。
看見朱厭大大方方就躺在草坪上睡覺的樣子,儼然躺鐵軌自殺﹑睡在死海或是沼澤地垃圾堆也會一樣舒服,螣邪郎在心中狠狠地嘲笑同僚,總算有人會不屑吞佛的嬌寵。螣邪跟吞佛一同長大﹑接受教育磨練,很清楚同僚戰友的極端性:對人冷到極點或是照顧得無微不至,赦生就是給吞佛寵到跟著團團轉。一個平常對大家都沒好臉色﹑不聞不問也不打招呼的人,會特別為一個人下廚﹑不噓寒問暖直接圍巾外套把人包起來,說不動心還真難。但朱厭顯然不吃這套,如風一般,過去便過去了,要走隨時就會毫不留戀地走掉。
有句俗諺叫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摸,摸不如摸不到。別人家的草地總是比較綠,吃不到的葡萄不是最酸就是最甜。
「吞佛那傢伙真的什麼都沒做?」
「你真的很無聊ㄟ!」斜眼瞥著坐在一邊的紅髮人,「你到底希望有發生什麼啊?」
「一壘,連這都沒有?」
「有啦有啦!互吃對方的口水,咖啡杯都會喝到同一個地方喝到口水。」
「那個叫做間接接吻,有心人才會在乎計較間接接吻。」
「是啊!你不會是那個有心人?一天到晚我們都在跟很多東西間接接吻,空氣裡有多少種細菌,就有多少種間接接吻。」
「說得也是。」看看手錶上的時間,「我們來打賭,我可以吻你但是不碰到你的嘴。」
「吻的定義可是嘴唇相觸,你確定?」
「要不要賭?」
「賭,我找找看有什麼東西。」掏掏口袋,「我有十塊錢。」
「那我拿這隻大熊賭。你坐過來點。」
依話照做,螣邪郎抓住他的肩膀,然後……
「啊勒?」朱厭瞪著眼,看著鼻尖前的螣邪郎。感覺沒錯的話,兩個人的嘴唇是貼在一起。
分開,舔舔嘴巴,「感覺還不錯,輸隻熊寶寶有值得。」
大笑出聲,「你不會用這招偷親女孩子?」
「基本上,我這招,是拿來惹事的,因為吞佛現在在我們右方十公尺處,我肯定他看到我親你了。」
「那又怎樣?」給看到了又怎樣,沒看到又怎麼樣?
「嘿嘿,請記得告訴我回家他暴跳成什麼樣,我要去接我家可愛的小赦了。」站起身,擦身而過時拍拍吞佛的肩膀,「人活跳跳地還你了。小鬼啊!是喝醉酒是不?」搶過咬牙想撐著自己走的好強傢伙手上的槍箱,隨手擱在地上,一把抱起老弟。
「我自己走!」
「走都走不穩了,要不要直接昏倒啊?小‧鬼‧頭。」
咬著嘴唇,他實在沒有力氣反抗了,任螣邪郎把他扛回車上坐好。看著不遠處吞佛拉起坐在草地上的抱著熊寶寶的黑髮青年﹑低聲說了幾句話﹑抓著朱厭的腕﹑朝螣邪郎和赦生打聲招呼﹑上了車﹑遠去。
把裝備﹑槍箱放回車上,「怎麼?」車門沒關,那人坐在前座低著頭,米褐色的頭髮遮住表情,儼然是在嘟嘴鬧脾氣。
「不甘心。」
「那就變強吧!這次有力氣走回起點,有進步。」
「我不是說這個……」
摸摸米褐色的腦袋,「乖,老哥今晚請你吃飯,請你喝酒。」
「不要。」
「束手無策的時候,就拼命吃拼命睡然後去跑步,但那你阻止不了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乾淨的毛巾蓋在老弟臉上,「把汗擦一擦,整個車子都是你的汗味,把臉擦乾淨才准把毛巾拿開。不准再胡思亂想了,我要開快車,你給我綁好安全帶,不要想東想西吐在我車上。」無論今天要收幾張超速罰單,幾十張也不管,都要盡快把赦生帶回家,讓他洗完澡上完藥,吃的東西再下點安眠藥﹑吃完飯哭一哭早早去睡覺休息。
睡飽醒來就會有正面點的想法了,不會一張可愛的臉皺巴巴好像鹹菜乾,讓自己看著跟著難過。
「你還有精神開車啊!」看吞佛一身髒兮兮的是頂有趣的,臉上有打傷的痕跡,被尖銳的物體劃傷好幾處。赦生似乎被打得很慘,雖是自己走回來,但有些搖晃,被哥哥螣邪郎抱回車上。看來這場比試,吞佛贏得不會太輕鬆。「你不會開車開一半昏倒吧?」
「不會。」待抱著大熊的朱厭關上車門﹑綁好安全帶,將人攬過去,堵上嘴,啃啃咬咬。
「幹嘛?」
「洗嘴。」打開車窗,發動車子。
「無聊。」
不想討論這問題,因為討論也不會有結論,他曉得螣邪是故意演給他看的,但他一陣不痛快。「這個哪裏來的?」
「什麼?」
「這隻。」指指大玩具熊,朱厭像個小孩子般抱著它。
「打槍打來的。」瞧見吞佛疑問的眼光,「我和螣邪郎去遊樂園玩,有打槍的遊戲。」
「你的戰利品?」半個人大的玩具熊,想必要打到極高的分數才會擁有,有這種槍法的人不多。
「不是,是螣邪郎打的。」
「喜歡這種大型娃娃?」
「你知道娃娃的存在,是因為家裡不可以養寵物的人所有的代替品嗎?我爸爸有養狗,一隻很悍的獵犬,他保護我們家。我想要隻小狗跟我一起玩,可是不行,所以媽媽縫了一隻給我……」越說越小聲,抱緊了玩具熊。
「然後?」
「就這樣,娃娃是給得不到的人滿足用。」
「你的狗娃娃怎麼了?」
「就像一般的小孩玩具一樣,最後放進了垃圾桶,或是不見。」
「哪一種?」
「不見了。你就一定要這樣揭我傷口嗎?你自己第一個娃娃呢?」
「我沒有那東西,所以我好奇你是不是因為這樣而喜歡這個玩具熊。」
「並不是。」加重語氣,抱緊玩具熊,咕噥一句模糊﹑聽不真切的話。
「或者因為買給你的人?」
「聽起來跟剛剛你親我,有異曲同工的味道。難道你要去找螣邪郎算帳?」
「螣邪只是惡作劇。」
「那你幹嘛在乎我抱著這隻熊?」
「主動詞不同。」
笑了起來,「若說用錢和禮物就買得到感情,你的投資似乎也比他多嘛!」
「真是這樣,你早就被其他人撿回去。」
「是啊!」抱著大熊,望著窗外的風景好一會兒,「你今天有用槍嗎?」
「沒有。」今天是單純的比試,就算擊發,膛室裡裝的子彈也不是真的子彈,只是木質彈,背著槍是要適應重量,兩個人打了好陣子也只是用手腳和刺刀。
「那邊有沼澤,你的靴子和背包上有水乾的痕跡。」
「打完靶,想清槍了?」
「這是正常的程序和反應,想偷懶不清槍的人才奇怪。」今天使用的槍都是借用的,螣邪說他拿回去清就可以,客人玩完就可以直接回家。「手上的槍擊發完不清理,感覺就怪怪的。你應該也有這種壞習慣吧?」
「嗯。」基礎訓練中所養成的好習慣。就算沒有擊發,背著槍經過叢林水澤,落下的灰塵因為溫度和濕度造成槍裡的化學物產生變化,清槍就是清理槍械裡因發射子彈過程中所產生累積的火藥和油污或是灰塵其他異物,以免阻礙下一次子彈的發射。因為繁瑣,許多人時間不夠或是偷懶,造成臨場出問題:卡彈或是遲發,若加上情況危急,那真是要有老天保佑才不會死傷。
另一方面,因為清槍工作麻煩,戰場上可能將就簡便清理,好應付敵人隨時的攻擊,多半是到了安全地點之後才能全面的清理。能夠坐下來好好整理槍械也是一種休息或放鬆,像是任務結束後慰勞戰場上相互依靠的夥伴,緊張過後的平靜舒緩也是清槍時的樂趣。
返家後先將自己清理乾淨,朱厭把大熊寶寶擱在沙發邊,小貓走過來端詳﹑繞著走了好半天,尾巴在熊寶寶身上掃來撫去好一陣,最後似乎滿意認可﹑窩在大熊上上打起盹。看小貓似乎很喜歡熊寶寶陪睡,朱厭微笑著,捲起袖子﹑坐到餐桌旁幫著分解槍枝,好奇地瞧著吞佛拿出清槍的工具箱﹑再將幾罐液體放在桌上,貼在玻璃罐上的標籤除了寫著清槍液還寫著化學式。「你自己調的?」
「對。」平常人可能去槍械用品店中買一罐回來用。如果整顆子彈﹑連同火藥包括底火都是自己設計,因為化學藥劑的不同,槍管內部會有不同的化學反應,就需要不同的擦槍液。「你習慣用什麼?」
「熱肥皂水,最基礎的東西。而且整個人跟著槍一起下去洗,多方便。」
「你洗澡時,我已經把槍泡過肥皂水。」
「原來你也有跟槍一起浸泡泡浴的習慣啊!」
「你有嗎?」
「有啊,帶著是防身。」
其實兩者是八竿子打不著。浸肥皂水是要整個槍分解之後去泡,不會是整支好好的扔進肥皂水;入浴是帶著槍防身,不是防水的槍要放進透明防水袋,要擊發直接隔著防水袋扣板機。聽這種白賊話的吞佛沒有糾正對方,「擦拭的布塊在箱子中,擦槍液是這罐,保養油是這罐。」
看來吞佛屬於比較龜毛點的槍手,肥皂水洗完,膛室保險的部分會再清理個兩三次。打開的工具箱裡除了好幾罐不同用途﹑不同嘴口的清槍劑,還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布:小到比棉花棒還細的布籤,大到可以擦槍托﹑附保養木頭蠟油的布塊,都整整齊齊地放在箱子中。「你是分開兩次程序?」
「在家裡才這樣。」出去執行任務,他會帶比較小的工具箱去,在家裡自然是一整套的清潔用具。
「我把東西擦乾,你上保養油吧!」拿起槍管,估量口徑的大小,選了適當的布塊和通槍條,開始擦乾槍管內部,而吞佛坐在椅子上處理後座的部分。
不管是執行任務而在常火線的吞佛或是身為槍械師的朱厭,擦槍清槍就像平常洗澡修剪指甲一般尋常且理所當然,武器是自身的延伸,是火線中不可與自身分離的一部分,珍惜善待是理所當然。日光燈大亮,身影淺淺地落在家具上,朦朦朧朧,手上清理著深色﹑沾著血跡與生命的工具卻像是尋常家庭正用乾布擦著剛洗乾淨潔白的磁盤,或者剛清潔完身體正用乳液潤澤身軀。
吞佛今天帶了四支槍出門:一支狙擊﹑一支短步槍﹑一支衝鋒﹑一支手槍,耗費一個鐘頭以上擦拭是理所當然。沒有交談,只有金屬偶爾放在桌上的悶聲,沉默的氣氛是專注而悠閒的,兩人做著同一件事,輪流交替,偶爾抬眼看看對方做到哪個步驟﹑加快或放慢手上的進度。重複著擦抹的動作自有一種安撫的效果,安撫著自身以外的物體也安撫自身的情緒,讓尖銳的角度不再傷人,化為圓潤滑順。舒緩的氣氛像是隨風浮飛的冷霧飄過心頭,在沉默的冷意中漸漸泛起柔情萬千的淡淡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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