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若無其事地在觀察他的下一步,他就跟著這樣做。埋伏的第一準則:耐心,無限的耐心和謹慎,只有扣一次板機的機會。誰先犯錯,暴露自己的暴怒和意圖,就是輸家。
在雪原上的訓練都是這樣,冰冷的雪落在身上,逐漸將趴在地上的他埋進白茫茫的風雪裡,他和週遭的岩石﹑樹枝沒有兩樣,一般的白﹑灰白﹑淺白﹑象牙白﹑雪白。純潔的冰晶在塵世中沾染不同的物質,暈染成不同的色澤,他不動如山如石,隔著十字瞄準器盯著獵物,觀察獵物身邊的樹枝,估算著風速影響彈道的程度﹑獵物的下一步會如何行動﹑是否發現不遠處的敵人。一槍過去,必須完美地打進腦袋,只有一槍的機會,失手會驚動獵物,他也將失去食物。這樣的埋伏,一趴就是一天,又冷又餓,有時開槍打中,自己卻差點爬不起來,因為被雪凍住了,要搓雪讓自己一部分一部份從脫離地面,血的味道會引來其他的生物,他也沒有太多餘慮慢慢爬起身。
師長給他的訓練讓他養成習慣,不輕舉妄動,一旦行動便不遲疑﹑將獵物到手擒來,十字瞄準器盯上的獵物少有活命逃脫。他遇上幾個例外,一者是運氣之神站在對方那邊,警告對方迅速脫離。二者開槍瞬間,外在因素改變超過他所估計。三者,就如同他第二天醒來發現的答案:
屋子裡沒有聲音,沒有另一個人呼吸。
朱厭不見了,貓也不見了,平常擱在藤椅最底層的長風衣也不見了,餐桌上一疊設計稿堆得整整齊齊,留了張紙條要他賣掉﹑錢就權充住宿費,因為當初所穿的﹑破破爛爛的鞋子被扔了,所以買下他的軍靴。離開的人,除了帶走一雙鞋子,什麼都沒有多拿。
伏擊者失去扣板機的機會,獵物穿過隱蔽空間,沒入林間,了去無蹤。
他居然沒有發現有人抱著貓﹑穿上鞋﹑打開門溜走,連門拉上時的喀咑聲都沒有查覺。難道是昨天晚餐朱厭真的茶裡頭放了安眠藥?他氣到什麼都沒感覺到?不對,茶很正常,晚上他在客廳坐了很久,朱厭出來進浴室後又復回房間,然後他進浴室﹑準備就寢,頭一沾枕頭不知怎地就睡沉了。
這實在不能作為理由,警覺性極高的吞佛對屋子裡的動靜向來清楚。會發生這種情況,在電腦裡就是:防毒偵測條件設得太低。他沒有想到食客會毫無預警地離開,認為對方會與他較量看誰先動了氣﹑誰先低頭,之前幾次都是這樣,總有一方稍微軟化﹑給了台階下。先入為主地認為不可能跑掉,所以沒有去在意相關的聲響,聽見門開了又關了的聲音,頂多認為朱厭出去買東西吃,不會想到一去不復返。
人跑了,僅僅是屋子少了一個人……再少一隻貓。這屋子本來就只有一個人,吞佛的生活是獨來獨往,雖有幾個朋友,偶爾和友人出去較量或吃飯,但多半一個人獨處。
發生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嚴重的損失嗎?
物質層面上,他損失一雙靴子,朱厭沒有捲走什麼值錢物品,還留下值錢的東西。
但是就精神的資金流通損益來說,嚴重耗損。吞佛不滿意自己被朱厭莫名其妙地擺了一道。要走也該有點表示,沒禮貌的傢伙,吃了這麼多天的飯,好歹也有一飯之恩,吃飽說完謝謝才可以告辭。
先將人抓回來問清楚。
要盡快溜得遠遠的,搭車最快。凌晨時分沒有大眾交通工具,朱厭沒有錢﹑坐不起計程車,可能是撘貨車的便車。城中的連鎖型超市和魚肉市場都是凌晨運送貨物,想當然爾,朱厭大概抱著貓去攔車。
「黑色長髮﹑穿著長大衣﹑帶著一隻小貓的男子,有啊!」超市的載貨員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箱子﹑回答眼前跟冰雪一樣冷著臉﹑混身散著「我現在心情不好」氛團的高挑男人。平常對心情惡劣的人是敬而遠之,但有鈔票的代價就另當別論。「早上就看到他坐在倉庫邊,說他幫忙搬貨,請我載他去N市市中心廣場。」
「有提到去作什麼嗎?」
「他說想看看N市著名的新年櫥窗﹑去倒數計時。我載他去N市距離中心廣場最近的超市,他還幫我卸貨清點,後來順著路直直走了。他是你弟弟嗎?」
我們倆哪裡相像了?「不是。」再塞了一張小鈔。
檢查鈔票不是偽鈔之後,送貨員將之塞到口袋裡,又叫住掉頭走上大路的人,「喂!你,是不是…他是不是叫你阿吞?」
不記得自己有這個綽號,不過勉勉強強可能是稱呼他,雖然沒人敢這樣稱呼。
「是的話,那傢伙要我跟你說:新年快樂。」
「……還有其他的話嗎?」
「沒了。」
好個新年快樂,分明就是示威來著。朱厭溜掉之後沒有直接躲得遠遠地,還在山下的城中晃蕩了好陣子,悠悠哉哉﹑不慌不忙地離去。
再過一個星期就是聖誕節,然後是新年。
街頭已是一片耶誕節的裝飾,連家管來整理屋子時都帶來耶誕節的應景裝飾,固然吞佛從來不過什麼節日,不過需要的一點裝飾他也不會少,例如:掛在門上的耶誕花環﹑入門的玄關放了一盆耶誕紅﹑餐桌上的花是耶誕節色彩的紅和綠還綴著松果。
新年沒什麼好佈置的,夜裡跨年時扭開電視,螢幕上出現一片歡樂的現場連線報導。他斟了杯威士忌,坐在沙發上看著影像管所傳來的遠處訊息。
在廣場上的人,在由天空飛灑而下的紙片和花瓣中,隨著螢幕看板的數字逐漸變少,高舉著手,一一將手指彎下,跟著倒數,在亮眼的煙火爆開那一瞬間,大喊著新年快樂,擁抱親吻著身邊的人,笑聲及歡呼如捲起的浪潮般,直衝雲霄。
他想到自己該答應去螣邪家過新年。為了讓弟弟赦生不無聊,螣邪一有節日不是拖著人往外跑,就是把友人邀到家裡玩,總之逢年過節如果不是在補眠就是瘋狂的玩,彷彿兄弟倆的活潑好動全集中在他身上。好幾年的新年跨年,吞佛都跟著那對兄弟熱熱鬧鬧。
未認識這對兄弟前的新年跨年,他是一個人靜靜地過。
跨年這個晚上,和其他晚上並沒有什麼不同,月亮不會多一個兩個,也不會從西邊出來。時間是人類發明出來的,規定出一天一時一分一秒是多長,如果換個方式計算,或許跨年不會是今天。
朱厭當下在做什麼?
原本計畫的耶誕節和新年該是朱厭拿著高腳杯與他的杯子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瞧著大餐問怎麼做的,可能從電視看著N市市中心廣場所放的煙火,或者爬到屋頂上去觀賞附近城中施放的煙花,然後被灌到醉醺醺的﹑窩在他懷裡睡覺。他可以抱著一個人體暖爐有頓滿意的好眠。
關掉電視,打算回書房,瞧見桌上的花。家管打掃的時候順手佈置的,據說叫做東方之星的玫瑰,白底加上漸層紅邊的特殊顏色,十幾枝放在高高的方形玻璃瓶中,擱在客廳桌上,飽實花苞開展,興高采烈地喧鬧著。
拿起移到客廳桌上就沒有移動過的圖稿,一張一張地看,內容大致都是一些槍枝的詳細製造圖稿。有幾張是彈藥的配方和彈殼改造,看不太出來為什麼要畫這般久,這些資訊應當是清清楚楚地在腦中,熟到隨手就可畫出。排到最後三張,是狙擊槍的基礎設計稿,大小長度沒有詳細的公制標明,潦草地寫著:持槍者的上臂長度﹑從琵琶骨到第三肋骨底﹑手掌寬度……旁邊註記著:記得測握力和扭力﹑合金成分重新調整﹑柄紋要重繪﹑配備要普遍化。俐落流線的造型襯著暗紋,顯然是專為吞佛設計的槍枝粗略底稿,紙很粗糙,擦了又畫,畫了又擦,還來不及重新謄稿,直接疊了張描圖紙上去畫外殼和彈匣分層裝置,有幾部份的該是倉卒畫好,虛淡的筆觸不似其它稿子的筆觸確實。
朱厭耗費最多的時間設計新的兵器,其他的是做練習和紀錄,但是中途而廢,丟著讓吞佛去解決剩下的部分。
鮮花的愛情是隨風飄散,隨風飄散,隨風飄散。
它們並不尋找並不依靠,非常的驕傲。
孤獨的人啊,他們想像鮮花一樣美麗,一朵驕傲的心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
可恥的人啊,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
「那是什麼曲子?」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挑起一邊的眉,他從書籍中抬起頭,瞧著坐在對面沙發上﹑腿翹在茶几上﹑在木板上畫圖的朱厭。他笑嘻嘻地,把紙翻轉給吞佛瞧,上頭有一個變老的吞佛,「你以後一定會變成孤獨老人﹑獨居老人,然後掛掉﹑變成白骨,過了一兩年才被發現。」
「說什麼?」
「可恥的人啊!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索然無味。」朱厭的臉在畫紙旁邊,晃蕩著得意的笑,很肯定地說:「吞佛老的時候一定會變成孤獨老人。」
「那你老的時候呢?」
「我,根本就不可能。」把圖畫紙放在桌上,「我會早死的,根本看不到我變成老摳摳的樣子。」
「你會自殺?」
「不會,就像你之前說的,流浪者的營養不均,加上紛爭,嚴重地耗損健康,有個萬一,小感冒也會要人命。大概某地的報紙上會有個小啟示:某街民遊民倒斃街頭。我想我會被拿去燒或是直接埋掉當肥料吧!大概活不到老摳摳的時候。」
「你是不想過穩定的生活,不是不能。」
「再好的地方,也沒有天地遼闊。不是有人說嗎?以天為帳,以地為床。」躺在沙發上的朱厭抱著當畫圖板的木板閉著眼睛,「隨興而來,盡興而去……然後消失……」
像是野貓。看過街上有死狗,卻極少看過死貓。貓跟象有個相似點,牠們將死之時都會遠離族群,獨個兒躲著靜靜死亡。象有象塚,貓卻不知將自己的屍骨藏去哪兒……
像貓一般的傢伙……
抓起電話,按下快速鍵。「螣邪,幫我查個資料。」
聽筒傳來另一端吵鬧的聲音,有人把搖滾樂的聲音調到最大,似乎不將音響搞壞不罷休似的。抓著手機的人喀的聲似乎打開厚重的門﹑走到樓梯間,一聽到要求,爆出嘰哩咕嚕大串的話和笑聲。吞佛面不改色地接受同僚今年的第一次消遣。
大笑嘲諷完畢,螣邪郎啃著順手拎出來的披薩,「你查這幹嘛?」
「我的貓不見了。」
一隻驕傲任性﹑慵懶勾人﹑卻又工於心計﹑惹人生氣的貓。
比起地方小鎮,大城市中有青年會館或是救世軍的服務中心,有能遮風避雨的地方睡,還有簡單的麵包和湯,比露宿街頭好太多了。在街頭睡覺,雖然結霜的石磚很冷,瓦楞紙也擋不了那股隱隱的寒氣,但坐著睡,跟前放一個小盒子,有時還會有幾十塊在裡頭,如果小貓坐在紙盒前咪咪叫,盒中零錢可以上百,有杯熱濃湯過日也不錯。
朱厭喜歡這種流浪日子,想去哪就去哪,一雙腳走遍天涯,打打零工,繼續往前走,沒有人管,也沒有人約束,有時候遭人冷漠以對,但有時也會遇到很好的人。在公園裡看人,想想天涯另一方的親人可能也是相依偎或是笑鬧著,雖然想念,但不會因此被拘束,偶爾會寄張只有地址的明信片回去……
對了!他好久沒寄明信片,應該去買張來寄,隨便寫個地址就好,雖然說他的網路信箱那人也有密碼,從登入登出時間就知道另一個人是否有上來瀏覽過信或是整理過,但寄張明信片總是比IP位址更明確。
要不要寄張明信片給阿吞?不要風景明信片,去市公所的自動照相照張小貓臉,照片後邊寫地址,發信地址就寫警察局xx分局,這樣好,諒吞佛也不敢找到警察局來。
他有點怕吞佛,被捧在掌心上寵是很愉快,大概沒有人不喜歡被寵的感覺,只是如何寵……人可以吃巧克力,讓小貓吃了就是毒死牠了。因為有被捕抓到的感覺,所以一不對勁他就溜掉了。
望著飄著小雪的天空,呵出的氣成為淡淡的霧,地上的雪經過一個冬天,已經髒污。
聽見異樣的聲音,朱厭拉好不小心敞開的風衣領口。現在就屬這隻小貓讓他傷腦筋,之前在吞佛家吃得太好,現在粗糙的食物不肯吃,餓了好幾天終於屈服了,開始重新當流浪貓。不知道是因為氣溫下滑又天生體弱,這幾天一直咳﹑呼吸不順,朱厭把牠放在上衣口袋中,讓牠躲在長風衣下取暖﹑盡可能讓牠喝熱湯,但不見好轉。
第一眼看到那箱小貓,他便知道這小傢伙是最孱弱的,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被小孩或是大人帶走,就剩下牠獨個兒,縮著﹑連喵也發不出來了。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牠是被淘汰的。他很不忍心,用手指沾了點牛奶餵﹑試圖挽回生命,好歹等小貓可以自立再放他走,如今看來怕是徒勞無益,小貓注定要被自然所淘汰,但看小貓不舒服地掙扎,他又於心不忍。
「帶你去看醫生吧!先說喔!如果太嚴重的病我就沒辦法了,你就得認命。」
流浪者一貫的壞習慣,自己都顧不好了,卻對身邊跟著的貓狗鳥等寵物呵護備至。救世軍的服務人員見怪不怪,打電話詢問幾個流浪動物之家的醫生,將抄著地址的紙條交給朱厭。他慢慢地散步到燈火通明看起來很高級的動物醫院,裡頭或站或坐著許多人,牽著抱著貓狗。救世軍的服務人員已經掛好號,因為病患太多所以還要等一段時間,黑髮青年坐在屋裡最靠玻璃窗的椅子角落,等候診療時間。
小貓聽見外頭有聲音,好奇地把頭探出來。朱厭將貓放在膝上,眼光掃向屋子裡的動物,果然冷天一堆動物就會感冒,大丹狗﹑牧羊犬﹑哈士奇﹑波斯貓﹑約克兔,小籠子是天竺鼠吧!雪貂﹑果子狸……怎麼有人把熱帶動物帶到會下雪的地方啊?
小貓在膝上走來走去,不斷地叫著,好幾次想爬下去,都給主人撈抓回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朱厭索性抓抱著貓,「怎麼一進來就一直亂動亂叫啊!你又沒有來過,啊,不會是那傢伙帶你到醫院打過預防針,所以你聞到藥水味道就想跑!」難不成看到鬼什麼的,聽說貓狗會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靈異物體,小貓到底看到外頭有什……
砰的一聲,一個手掌貼在旁邊的玻璃落地窗上。
「哇靠!鬼出現!」原來這就是小貓掙扎的原因啊!吞佛在外頭站多久了?他怎麼沒發覺?
「什麼鬼?」推門進來,穿著長風衣的吞佛氣勢不怒自威,一進動物醫院,所有等候看診的動物每個都察覺,膽小的驚慌失措往主人懷裡鑽,膽大的立刻豎毛警戒,活像是進來的人是動物殺手,所有動物進入生死存亡的情勢中。
而那個應該是目標的,湖綠眼睛是滿滿的厭煩,把掙扎的貓抓好,不甘示弱地站起來。
「為何到這麼遠的地方?」
他知道小貓虛弱,冬天不好好保暖定會生病,喜歡小貓的朱厭一定會找獸醫,不花錢的獸醫只有在流浪動物之家作慈善的醫生;要找個獸醫系的學生當顧問,這城市裏的大學獸醫系的學生沒幾個,要追蹤不難。另者是冬天,流浪者為了生存,除了地鐵和地下城區,就是到慈善機構求得溫飽,朱厭不會例外;再者,吞佛百分百敢賭,朱厭不會去找一個廚房手藝比不上吞佛的有錢人家去住,只會回到之前那種有一餐沒一餐,靠過期便當或是分發食物過的日子。今晚運氣正好,就在獸醫院裡逮到人。
「我高興。」
「為什麼不說聲就走?」
「我高興。」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
「我付酬勞了。」
「那算嗎?」認真算,那些錢怕還買不起他這樣三餐定時定量精心設計的服務。
「你不玩網拍啊?」他畫了起碼有二十幾張,定稿的有二十張,雖然只有一張是新設計的草圖,可能不好賣,其他的是改造手槍的設計圖,一張在網上好歹有一萬的身價,吞佛這雙軍靴,最多值一萬。剩下總總也該還二十幾萬。
「你當我是什麼?」
「你又當我是什麼?」
「先生們,要吵架去外頭。」發現外頭的異狀,護士走過來,盛氣凌人地打岔,「你們嚇到小動物了。」
「對不起。」對護士小姐微笑,語調極度溫柔,轉頭對吞佛下逐客令又變個冷調子,「你出去。」
「為什麼是我?貓是我照顧。」
「那你拿去。」把小貓往吞佛手裡放,「我出去。」
抓住手臂,「不准走。」
「我又不是你養的寵物!」
吵架分貝越來越高,顯然即將無視旁人﹑進入AT力場狀態,護士小姐腦門青筋在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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