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時,屋內一片的暗,沒有燈光。他沒打開大廳的電燈開關,大廳裡有人,呼吸勻勻,顯然睡得很沉,雖然當下不過是九點,屋子裡飄浮著黑絲絨般﹑平靜溫暖的氣氛。
打開夜燈,朝聲音源頭看去。貓在長沙發上,覷了門邊的屋主一眼,闔眼繼續打盹,像貓的傢伙不像平常睡在長沙發上,像隻卷成貓饅頭的貓縮在平常吞佛坐著的單人沙發長椅上,連有人走近都沒有反應,一隻手懸在坐墊外頭,鉛筆掉在地板上,橡皮擦放在茶几上,畫板和裝水的玻璃杯擱在椅腳,畫板紙上是槍柄裝飾紋的圖樣。沙發旁的閱讀用立燈是關上的,大概天黑前朱厭就睡著了。
將畫板擱回原地,吞佛上樓放好行李,將所有的物品物歸原位,洗了澡,直到打開吹風機,朱厭才哼了聲,瞇眼瞧瞧打開立燈﹑正在吹頭髮的人,像是嫌立橙黃的光線太亮,翻轉個方向﹑背對著光源﹑繼續睡。吞佛也不介意沒有被招呼,回來時發現朱厭還留在家裡已經大出意外了,他以為朱厭會趁著他不在跑掉。
一星期前電話忽然響起,要出緊急任務。掛好電話,「我出去一個星期。」
正在看報紙的朱厭哼了聲,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報紙折好放回桌上,到房間去穿上長風衣拿出來,走到客廳窗邊把正在睡覺的小貓抱起來,走到玄關去穿鞋子。
「你在做什麼?」
「穿鞋子。」
「你要去哪?」
「不知道。」
「我有叫你走嗎?」
「難道要等你下逐客令嗎?」邊講邊穿,把靴子的繩子綁好。「還是要我衣服脫下來還你?」
走到玄關,把貓撈回手中,然後塞張鈔票到朱厭手中,「我沒叫你走,既然你穿好鞋子,去買條吐司回來。」
「啊,然後我就可以回來帶貓走了?」
「我沒叫你走。我要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留朱厭一個人在家,他不擔心對方會捲款潛逃。要是真的發生了,多半是朱厭存心惹他生氣,不會是為了錢。一些機密性的東西早就上鎖,朱厭若能打開,他也想見識是怎麼打開。吞佛做了生活的安排,叫家管隔天就來送食物和清潔,他沒把握朱厭真的會留下來,但為此太過在乎違犯吞佛本身的意願,他仍舊出門執行臨時短期任務,照著時間表回來。
遠遠見到屋裡一盞燈火也沒有,他確實有些不悅,但發現屋裡還有人的呼吸,他承認自己放下心﹑鬆了口的氣。
半夜終於醒來,洗完澡的朱厭倒了杯牛奶,坐在餐桌旁看吞佛切水果。屋裡的大燈沒有開,只開了立燈,餐廳的照明只有一旁的立燈和流理台上方小照明燈,屋裡飄浮著黃昏近夜的橙黑色,有著昏暈似的溫暖感覺,或許是不想讓愛睏的眼睛被強光刺激,也或許是不想讓一切攤在強光下檢視。
「怎麼沒走?」
「我在畫圖啊!暫時不想亂跑。」咕嚕嚕喝完半杯牛奶。「你好像沒去幾天。」
據說思念一個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快樂的光陰總是過得特別快。朱厭的回答該如何評斷?把因為內容物而五顏六色的霧玻璃水果盤放到餐桌上,「你很愉快。」
「靈感來了當然愉快,沒人管當然愉快。」
挑起一眉。據他的印象,他沒干涉朱厭做什麼事吧!「你的傷口沒擦藥。」他記得出門時把醫藥箱放在茶几上,叮嚀過要好好照顧傷口,現在受傷的手臂上縫合的線已經拆掉,什麼藥也沒有,乾乾淨淨。
「沒關係啊!」除了小心不要沾到水,他連包匝都懶了,傷口會癢會痛,麻木了便不覺得如何,況且傷的是左手,右手可以自由活動,不妨礙畫圖。這傷是他暫時沒有跑的理由之一,大傷口在戶外一不小心容易感染細菌,在乾乾淨淨的屋裡等到傷口收口再走比較沒有風險。
醫藥箱拿到餐廳,坐到傷患旁邊動手消毒傷口。
坐得近,自然就發現對方臉上有刮到的痕跡,吞佛皮膚白,一有傷口便會很明顯。「你有受傷嗎?」
「沒有。」小任務不可能出什麼事情,只是野外帶刺的草麻煩。拆完線﹑消毒傷口﹑上藥,拿出繃帶和貼布包匝。
朱厭把手縮回去,「不用包匝。」
「別留疤痕或長息肉。」吞佛不想理會朱厭手上其他的舊傷口疤痕,現在這道傷口是他照顧,他就不能不完美的處理。
「又不會怎樣。」不會因此就妨礙穿衣服或是多長隻手出來。
「你信奉疤痕就是氣概?」
白了他一眼,手伸出來給對方包匝。隨便啦!吞佛要弄就給他弄。「我要說啊!你不給家管煮飯是對的,他煮的比你難吃。」
「我會把這句話當成對我的稱讚。」包匝妥當,順手撩了下他的黑髮,柔柔滑滑的。螣邪問他養什麼貓,拎回來是隻野貓,現在看起來有種雪獅子的感覺,雖然毛是黑色的。腕搭在朱厭的肩上,掌心和手指穿過髮絲,撫弄著後頸。朱厭縮了一下。「不喜歡?」
「那邊很靠近延腦小腦。」但吞佛的手溫溫的,抓按著脊骨和頸椎,令人很舒服,舒服到他微瞇了眼。
「你喜歡這樣?」聽見朱厭從喉嚨發出個音表示同意﹑臉頰也往手的這側歪蹭,吞佛輕笑,順勢將人拉過來抱,但朱厭卻掙扎地坐起來。「怎麼了?」
「你體溫很高。」那熱度敷在脖子上舒服,在整個背上熨燙可就太熱了,尤其剛剛喝了熱牛奶,身體現在暖呼呼的。
把人再拉回來,「半冷不熱的日子容易感冒。」上身只套件厚襯衫就窩在沙發上睡,沒感冒算他身體好。
「肚子又沒著涼。」整個人縮著,肚子護得好好的,怎麼會著涼。「你家有沒有車床?」
沒有去糾正朱厭的稱呼的意思,臨戰鬥嘴是滅敵人威風﹑長己方志氣,平常鬥嘴就免了。「做什麼?」
「幫你做槍啊!圖畫完了,你要不要看看?」他常是三年開一次﹑一次吃三年。開爐作工第一件事便是將手感抓回來。
「不用。」
「幫你設計的,你看都不看喔?」
「你上次離開時我看過了。」他相信朱厭的手藝,不打算干涉。「廚房有個門通倉庫,那兒有車床。」樂得滿足朱厭的好奇心。打開門﹑扳開一邊的電燈開關,下兩層樓梯便是倉庫。「你可以檢視一下。」
好幾盞的日光燈將偌大的空間照得雪亮,加上其他的器材,看樣子吞佛家可能備有發電機囉!門邊有不鏽鋼水槽,大概是方便進屋前洗手,旁邊水槽的對面有車床﹑移動式的起落架﹑擱著不少儀器的櫥子。除了外側電動門的那側,牆壁上皆覆了層鐵網,上頭有可以自由移動﹑以螺絲固定的勾子,方便使用者整齊地在勾子上掛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工具,朱厭摸回來的那個工具箱擱在牆腳,液體類的一罐一罐擱在架子上,墊底或覆蓋的布匹則在另一側的櫃子,中間的空間大概可以停一部箱型車吧!不過空空如也,牆邊有組合桌的零件材料,原本不放車時該是放大型的工作桌。「你沒把車停這裡?」
「除非車要修理。材料室在這邊。」吞佛打開另一邊的門。
可能受限於地形,材料室比倉庫矮了約半公尺,有股較重的灰塵味懸浮在空氣裡,架子上的金屬材料也覆了層淡淡的灰,只有靠門邊的用來做子彈的材料比較乾淨。材料室中只有金屬類的物質,朱厭沒瞧見火藥或是甘油之類的東西,或許為了安全理由鎖在不知名的地方。
「你有報廢的槍支嗎?」廢物利用直接修改,比重新造模來得快。
「沒有。」剛結束任務回來,報廢的槍支已經送去組織裡統一處理,手邊的槍支都是好好的。
「你清槍了沒?」他看到吞佛出門前帶著槍箱。
「清完了。」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地借用你的器材來練習了。」
顯然朱厭是睡飽﹑圖畫完﹑精神正好,想東摸摸西摸摸開始著手,吞佛很乾脆地把朱厭留在倉庫裡讓他獨個兒摸索,回屋子裡準備就寢。短期的緊急任務是支援性質,因為底下的人處理不來,才會叫大將支援﹑重新指揮調度,一星期沒日沒夜地忙,他需要好好休息。
深眠是感覺不到任何事物,連時間感也沒有。作夢是清醒前的短暫幾分鐘,休息夠的腦子在發出清醒命令前,把一些資訊重新調配,然後發酵成奇異的劇本,迅速地在清醒前的短短時間裡表演一次。
吞佛很久沒有作夢了,忽然置身夢境讓他有種看影片的距離感,既使他應該是夢境的參與者和主角:伸手推開幻境中的門,有個人坐在裡頭,很愉快地正在跟另一個人說話。一個人拿著一把刀,好像很滿意,另一個人臉上還有些煤灰,看不清楚臉,但他就是知道那個人笑得很開心。
接著,其中一個人把嘴堵到另一個人的嘴巴上好陣子。
他的反應該是沒有反應,就像在看電影中主角吻得熱情洋溢,觀眾照樣啃著爆米花,就算是白瑞德跟郝思嘉的那場經典吻戲,他也喝著飲料沒停,以研究的精神觀察臉頰的鼓動推測當事人是如何互啃互咬。夢中的自己多了兩個做夢者沒有料到的心思,一是眼前這兩個人的行為是商業行為,就像到超市買一個蘋果要付錢,店家收取交易代價是理所當然。
第二個是爆怒。
劇情不照他的想法去演,持續進行著。
夢裡的自己趕走那個不認識的人──僅僅是下逐客令,沒有動手。留下那個人很不高興的抗議,他抓住將留下的那人,話還沒說──他想應該是說,因為他極少用吼的說話,句子可能剛講一兩個開頭字,對方死命地掙開他,凶狠地給他一拳。夢中是沒有痛覺,但那拳很重,讓他咬到嘴,嘴巴裡有血的味道,於是他不甘示弱地回敬,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很蠢,他對夢裡的自己下評斷,蠢到家。
「我要吃什麼是我的事情,手拿開!放開我!」
明明看場景的角度是側邊,可是吞佛知道夢中的自己氣紅了眼。用力地用手掌去擦那張嘴,被咬了一口,更蠢的是夢裡的自己接著用嘴去堵﹑咬吻,侵略性的行為很明顯的是想要藉由性來表達,但被制住那方似乎不會因此受到威脅或是感到傷害,聲音透著欲望又浮泛三分怒意,手指繞抓著紅色髮絲用力往下扯。
「少來這套,我不是你的,你搞清楚!」
「你是我的,你才要記住!」
「興頭上的話作不得數,沒看妓女都是事前收錢?」
有句話是床頭吵床尾合。像旁觀者又像當事人的作夢者卻不認為待會兒事情會因某方讓步就平息或是因為分手而將事件終止。事情僵著﹑拉鋸著,吵到滾上了床照樣在爭執,爭執的重點並非誰伺候誰﹑誰讓誰舒服,而是這種行為到底可以代表什麼﹑衍生出什麼?把所有的情緒和焦點往某個行為集中去解釋,似乎會倒出一個令人感到不對勁,好像是歧視性或是一廂情願的答案。
跟〝投降〞﹑〝認輸〞很接近的答案。
……
睜開眼睛,映在眼中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坐起身,覺得做了場莫名其妙的春夢,那個讓他怒到不正常的人有張跟朱厭相同的臉。不知道原因是否太久沒有發洩了,對象連自己屋裡的人也可以,特別是他打開門,發現裡頭有個簡直像在泥巴打過滾﹑還在玩泥巴的傢伙,當然不是朱厭把倉庫裡堆滿了外頭搬進來的泥巴──既使他這般作也並不叫人意外,做模子﹑修理﹑鑄模﹑打磨,免不了身上沾了油又沾了灰塵烏黑黑的。看到車床旁髒兮兮的人。吞佛對會夢到跟這種人滾上床的自己有些無力。
專注時的朱厭根本沒發現後邊有人瞧著他看。他討了擱這兒﹑那把不小心打傷吞佛的手槍來做樣本﹑製作基本模子,重新加工打造。他忙得很開心,忙得連飯都不想吃了,被抓回餐廳不過就是把菜夾進大盤子﹑端著跑去倉庫吃,一手拿筷子一手還在摸石膏模,腦袋想到什麼繼續做,用一半的飯就擱在那邊冷掉。可以想見這傢伙接了一堆清單﹑忙到日月無光﹑便當隨便吃吃當能量的模樣。
「喜歡製槍?」
「嗯。」坐在板凳上,讓吞佛幫他整理頭髮,在頭上澆抹一堆有的沒的東西。自從開始到倉庫裡去摸大大小小的工具,他們聊天的時候就剩下整理頭髮的時候,有時吞佛會站在門邊一陣子看他忙﹑觀察房客到底幹什麼﹑有沒有在摸魚。他們本來就不太常聊,多半是有一搭沒一搭。
「去哪學的?」
「跟老師學的。」
「老師是?」
「兵工廠的師傅啊!」
做法不是正統的兵工廠作法,當他看不懂嗎?「我似乎看過你的做法。」
「萬變不離其宗,再怎樣都不會差太遠。進度會比較慢,我還在抓手感。」
「你可以慢慢來。」他喜歡手指穿過髮絲摸按頭皮的感覺,姑且不論如此能不能瞭解這顆腦袋所想的,腦子是人體要害,手摸腦袋都是要極親近的人才能做。最近朱厭也不會齜牙裂嘴地喊痛﹑掙扎地要跑開,可以一邊跟貓玩一邊讓他梳理頭髮,吞佛偶爾整理中途﹑手越過朱厭的肩膀去摸那隻貓,不是想逗玩貓咪,而是藉此理所當然地把身前人納進懷裡,聽到那人的呼吸帶著笑的氣息。朱厭自稱有幽閉恐懼症,討厭被挎住的感覺,但這時是個例外,乖乖地任人摟著,跟著吞佛一起摸著貓。
貓咪不喜歡有三隻手在身上,小爪子揮來掃去。一點吃痛,撫抓在光滑皮毛上的手鬆了些,被抓著的小動物兔脫而去。
「啊!小貓跑掉了。」
「為何沒為牠取名字?」取名字是有感情,連名字都不取,某個意義上是不想要有太親近的關係。
「只有一隻貓,絕對不會叫錯,而且我不會取名字,只會改名字。」仰頭靠在身後人的肩頭,衝著他笑。「你也可以改我的名字啊!我不會介意,可惜你沒那個興趣,你一向很正經,不知道這種樂趣。」
朱厭有時候會叫他阿吞,取名字是一種關係的改變。
或許,夢境是現實希望的投射,提醒他去做可以做的事情。
於是他低下頭──
眼睛稍微張大了些。眼前的東西都有點糊糊的,好像用相機的視窗看太近的東西的感覺,旁邊紅通通的是垂下來﹑簾幕似的紅髮,屏風般遮去屋內風景。朱厭想撥開,但是因為視界被侷限住,原本打算撫過髮絲的手碰到吞佛的側臉。吞佛的下巴好光滑,鬍子刮得真是乾淨,膚色白白的像是純色大理石,摸起來滑滑軟軟的……
唇瓣分離。他瞅著對方的金眼,吐舌舔舔嘴巴,「你換牙膏和漱口水的牌子了。」
手輕抓下巴,拇指刮著剛才吻過的嘴唇邊緣,讓朱厭維持著頭往後仰的姿勢。「不喜歡?」
「薄荷味很好啊!」大熱天吃也是涼的,熱呼呼的薄荷茶感覺也是涼的。「放手。」
「為什麼?」
「我又不是雞。」
「為什麼是雞?」那對被吻得紅鼕鼕的嘴唇講出的話一點感動錯愕都沒有,內容甚至八竿子打不著,;讓他想再啃咬看看,究竟要做到如何才能讓那張嘴改變當下所說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
「宰雞不是都這樣宰嗎?將雞脖子拉長,切開放血丟進拔毛器裡。」
「……改天吧!」放開手,吞佛沒有仔細聽坐起身的人在說什麼,目光專注在朱厭剛剛吹整齊的頭髮當下有些凌亂﹑半遮著臉,有點像夢中的朱厭,夢中的朱厭穿著寬大的衣服,打著頭巾。
「喂!你閃神啦!」講一半看到吞佛的眼神焦距不對,朱厭略皺了眉。是閃神到哪裡去了,不說話就自顧自地做他想做的事情,是說吞佛向來都很霸道,做啥事都不太在意別人的,不過今天真的很怪,把擦頭的布捲一捲往他額上綁。「你幹嘛?」
這樣一綁,眼前黑髮人和夢裡的模樣越來越像,連嗆聲的口吻都一模一樣。
抓下頭巾,「這種只能擋額頭留下來的汗。」
「還有哪種?」
「沙漠人防風沙的頭巾包法。」沒有意思要多做解釋。「我差不多要動大工了,機器一開就會吵,通風機和窗子要開,要不然金屬味會從廚房飄進屋,你大概受不了。告訴我那些開關在哪裡。這邊隔音可以吧!不會我一開機器鄰居來抗議?」是說這屋子沒有左鄰右舍,跟個隔壁借顆蛋都要跑到八百公尺外。
「嗯。」
「所以?現在告訴我開關在哪嗎?你幹嘛?」後頸一個力道讓他整個人靠近吞佛,嘴巴又被堵住,這會兒是整個人被抓住了。朱厭沒有反抗的意念,吞佛有絕對體力上的優勢,硬碰硬不是好方法,也不過就是被親一下……不對,是親好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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