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我出去!」
兩個人連貓一同被護士小姐扔出門。
聽見小貓呼吸到冰冷的空氣又開始不舒服的咳,朱厭搶回貓﹑藏進溫暖的長風衣內,抬頭發現吞佛擋住他的去路。
「怎麼不回來?」莫名奇妙人就不見了,他不記得自己趕過人或有一點不高興朱厭留下來的態度。
「腳不是好了嗎?衣服還你了,住宿費的圖也給你啦!」他才不要當惹人厭的食客,趁屋主還沒受不了前先走為妙。東西好吃歸好吃,有人陪自己吵嘴也很好,不過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他留在那裡兩個多月,也算夠久了。「我幹嘛要回去?」
難道要說因為屋裡少個人覺得怪?還是覺得有個人吵嘴好?或者就是想留他下來……這些理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你沒拿小貓的健康手冊,你不是喜歡牠?」
「那貓給你,牠比較喜歡你。」
「你不留下來,牠就要出去。」
「那我帶牠走。」
「留在我家。」
「我又不是你的誰。」
「我不想這麼快讓你走,日子過得不好嗎?」
「貓是你在照顧,所以你清楚,貓不是狗,不是叫就會來,貓會叫你留話,牠心情好才會過來,人養貓,但是貓才是主子。」
「……我不想管你是哪種生物,也不討論我們倆誰是主子,我想要你留下來。」停頓了一下,像是加強效果一般,「你的草圖只有一半,沒把槍造出來確定不是設計成一管炸藥?」瞧見朱厭在舔著自己乾躁的嘴唇,他曉得對方在猶豫,也有股衝動想舔濕那對乾裂的唇瓣。「留到將狙擊槍完工,我的廠房借你﹑帶你去試槍……」講到最後,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可講,常有人拼命想擠進他的屋簷下,如今他想留人,卻連個好的把柄都沒有。
外頭的的車水馬龍聲呼嘯往來,帶起冷風,兩人的長風衣角都微微飄揚,醫院內微黃的暖光斜映在門前平台上,僅將他們的腿照暖,上半身都是冷的。
彷彿心也冷掉了。
小貓掙扎著,雖然在溫暖的長風衣底下,但是冷空氣仍讓牠呼吸不舒服,咪咪的聲音變調,像是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那貓呢?」
如果不是耳尖,那聲音真要被旁邊車輛的呼嘯蓋過去,「看完醫生,帶牠回去。牠的氣管不好,要有溫暖的屋子和均衡充足的……」
「你相不相信我把牠扔到馬路上讓牠被車輾死?我想你不會相信。」朱厭的聲音清冷似雪,像跟吞佛說話也像是自言自語。「憑什麼被叫回來,就要回來?哪門子的道理。你說,有這道理嗎?」最後一句像是跟小貓說話,因為眼睛瞪著抱出來的小黑貓。
然後把牠往因為一邊路口是紅燈﹑暫時沒有車子的馬路上拋去。
既使年紀小,小貓仍本能地在半空中平衡﹑翻扭,平安地落在黑暗潮濕的馬路上。路口的號誌轉綠,轎車彷彿巨大的恐龍,轟轟地急速駛來,打頭陣的強烈車燈壟罩路中央的小動物,原本因黑暗而張大的貓咪瞳孔頓時縮小,卻來不及反應動作。
朱厭沒有動,看著轎車往嚇壞僵住的貓咪撞去。
直覺跨步衝出去撈起小動物,吞佛在喇叭聲和煞車聲中踏上分隔島,回頭見到朱厭楞住的臉,在橙黃路燈的照耀下,像是雕像般望著他,湖綠色的眼睛在燈火的映射下晶亮瑩透,像是滾著水花。
四周彷彿築起透明的牆,音波被擋得歪七扭八,旁邊駕駛人的大吼抱怨和重新喧囂起的車水馬龍聲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穿著白色長風衣的紅髮男人抱著貓咪,在分隔島上望著他,靠近了一步。朱厭退了一步,又不動。
他應該要跑的,為什麼不跑?因為沒有想到吞佛真的會衝過去,所以忘記跑了。現在要跑還來得及,,趁著吞佛人在分隔島上不及反應,在往來人群的遮掩下沒入城市中消失無蹤……但朱厭站在那邊,膝蓋以下不聽話﹑拒絕移動。
吞佛抱著貓,小心翼翼,像是接近一隻猶豫不決的受傷動物,走回馬路的另一側,執起朱厭的手,將小貓放在他的手中。「掛號的號碼要到了。」扳著肩膀,將他轉過身,手緊緊抓著朱厭的肩膀,「不准跑,否則我把你綁回去。」
「……那我用走的。」
「你要我當街把你抱回去嗎?」因為工作性質,他平日生活儘可能低調,不過必要的時候,他可以大張旗鼓﹑不擇手段。「我會盯著你。有什麼話,到裡頭說。」
醫生對這兩個奇怪的飼主見怪不怪,似乎將他們倆當成撿了流浪貓的人,告訴他們要如何照顧﹑叫護士給他們一份照顧手冊,還叮嚀他們要注意小貓的氣管問題,冬季裡室內外溫差極大,不要讓生病小貓受這種溫度折磨。
「牠是短毛貓,要注意保暖,如果家裡不方便開暖氣,窩裡頭要墊層毛巾。用這個處方簽去買些營養劑。你們就這樣抱他來?搭地鐵牠會受不了。」
「我開車載他們。」抓緊朱厭的肩膀,吞佛一手接過護士遞來的單子。
朱厭抱著貓咪,低著頭一直不吭聲,直到踏進吞佛的住處,抱著小動物的人抬頭瞧瞧挑高的天花板,然後左右張望,像在檢查屋裡有沒有其他人。
「怎麼?」
「我不習慣回到同一個地方。」說要離開又反悔,這是第一次,他討厭破例,代表了重蹈覆轍跟妥協,聽起來不是什麼好事情,有種投降的味道。
「會習慣的。」伸手將整個人摟住,讓朱厭整個人都在懷裡,在耳邊低語,「留下來。」
被圈圍住的人半瞇了眼。他感受得到吞佛的誠意,衝到馬路把一隻流浪貓搶救回來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吞佛這樣冷血的人。他知道把小貓拋到馬路中央很殘忍,為了小小的自由,他可以犧牲很多心愛的事物,他想救那隻貓,當有人可以利用來牽制,他馬上會扔開牠。
吞佛是很專制的人,而自己流浪慣了,受不得一點拘束。
那為什麼當時他呆站在人行道上,看著分隔島上的吞佛,沒有跑,不知道為何要去在意別人的心情,好像真的這樣走了,對吞佛很殘忍,自己一定會後悔的。
「把我關在屋子裡,你會悶死我。」
「我不會悶死你,我是你的天,你的世界。」
「我的天我的世界不是你能當的。」抱著貓﹑縮著身子,「吞佛,我低估你的追蹤,但不要認為你可以指揮我干涉我。」
「從衣服開始如何?」下頦靠在朱厭的肩膀上,「過去你都是借我的衣服穿,明天我們去買你的。」
「聽說買衣服給人是為了擁有脫下它的權利。」
「我喜歡穿衣服的人自己心甘情願的動手。」
「這麼說你的興趣是到脫衣酒吧看戲,你可知道有的脫衣舞孃是男的?」
「我很清楚你的性別。」他喜歡這個溫度這個觸感這個厚度,抱起來很舒服。「要走的時候,先告訴我。」
「我留紙條了。」
「你沒有聽我的意見。」
「你意見一向超級多,被你抓到還跑得了嗎?」
「所以我現在就得抓好了。」
「……小貓要吃營養劑了。」
「餵完貓,你想吃什麼?」
「蛋糕。」上次在這裡吃的最後一餐,是滿桌的糕點。
笑了起來,「風衣給我。」他將那件風衣掛到餐桌旁的椅背上。
薄薄的月光從落地窗映進,小貓正在枕頭邊酣睡著,屋裡一片的灰黑,像是不散的霧。睡著的人渴醒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裝著半杯水,滿足不了身體對水的渴望。朱厭爬起來,打算到廚房找水喝。
才跨出房門,小腿好像感覺到什麼熱熱的東西,猛然尖嚷聲劃破寂靜的黑暗,強光猝然打在身上。想也不想,杯子就往光源砸去,清脆聲響,掉下來的碎片聲比一個杯子還要多。光滅了,警報器也停了,大燈亮起,吞佛的手按在電燈開關上,金瞳帶著有趣的笑容,瞧著沙發背後所露出的一對湖綠色眼睛很不高興地瞪他。
「……神經病才會在家裡裝這種警報器。」總不會是怕他跑才裝的吧!安裝在房門門框的小機關大概是什麼磁波或射線,只要房內人一跨出去就會啟動。
「我想試試你有什麼反應。」聲音響的時候朱厭直覺竄向沙發﹑光亮起時杯子打過去,很標準的躲避動作,雖然平常沒訓練而稍嫌慢了點。他承認是有些睡不著又懷疑朱厭會跑掉所以做這個小裝置,把臥房的門開著等待結果,結果符合預期。
「無聊。」站起身,到杯架上拿了新杯子,到濾水器口裝水,咕嚕嚕喝起來。
「你的閃躲法很標準。軍隊教的?」
「很有趣吧!」喝完一整杯的水,再倒了一整杯。「你不睡啊?」
吞佛只是笑,搬了凳子,把裝在高櫃上的警報器殘骸拆下來。朱厭這一砸力道不小,木頭櫃也給砸出痕跡。
「你大概失眠,所以沒事找事做。」朱厭聳聳肩,端著水回房間,擱在床頭櫃上,在桌下找到被剛剛風波嚇壞的小貓,摸著毛安撫著牠的情緒,爬上床,縮在還有暖意的棉被裡,抱著小貓睡著了。
上午出房門前,瞧了瞧門框,空空如也,正常的門框。
「不裝了?」走到餐廳找食物。比他早起的小動物已經吃飽,坐在空空的食碗旁舐著爪子。
「你還想砸?」貓咪早上便跑出來,在屋主腳邊打轉,小小毛毛臉上表達著肚子餓。吞佛開了鮪魚罐頭餵牠,讓牠吃得不亦樂乎。家管早上來了一趟,清掉碎屑殘骸,屋子已恢復正常。「稀飯在鍋子裡。吃完要出門,吃飽點。」
「去哪?」
「買你的東西。」
「我的啥東西?」
「衣服。」
「真有行動力,昨天說了今天就要辦成。」
「你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吃飯換衣服。」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我只有一套衣服,換什麼啊!」昨天穿的那套不知道給吞佛扔到哪去了,長風衣放在餐廳的椅背上,現在穿的是吞佛的襯衫﹑毛背心和長褲,質料軟軟的很舒服,也就穿著鑽進被窩,等下外套一穿就可以出去。
「時間到就出門。」懶得說衣服的事情。
這個人有張臉﹑黑頭髮﹑兩隻眼睛﹑兩條眉毛﹑一個鼻子﹑兩個鼻孔﹑兩個耳朵﹑一張嘴,頭下面是脖子,下面是軀幹,軀幹上有兩隻手﹑兩隻腳,穿著衣服褲子鞋子,只有頭﹑手掌沒有被布料蓋起來。
站在高大的穿衣鏡前,朱厭瞧著自己,很正常的模樣,人模人樣,不會像是隻鬼。聳聳肩,「到底有什麼好買的?」這屋子跟他認識的老式訂作服裁縫店不太一樣。他所擁有的那件長風衣,製作的店家是一個老裁縫,小小的工作室裡,一匹一匹不同色系的布料擱在櫃中,讓整面牆有著很祥和舒服的色帶。大大的工作桌和裁縫車,軟木記事板掛在後邊的牆上,用大頭釘著行事曆和許多表格,還有一張很可愛的蠟筆卡片寫著:爺爺我愛你。表面色澤溫潤柔和的工具架裡有著大小剪子﹑粉餅﹑大小硬軟不同的尺。略顯擁擠幽暗的工作室中有種過去的驕傲高傲,當下含蓄的華貴雅致,和眼前這個色調明亮的服飾店不同。他甚至想像:店主今天若不打算賣衣服了,衣服清出去﹑搬進家具桌椅就可以賣現代家具了。
「這件﹑這件﹑還有這個。」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往朱厭手上堆。「更衣室在那邊。」要朱厭進去把衣服換上,出來又給坐在外頭沙發上等的吞佛加上件外套或是襯衫,搭這個搭那個,反覆個三四次。
「你在玩娃娃啊!」這個搭這個又是這個搭那個,穿穿脫脫煩死了,這傢伙坐在沙發上翹二郎腿喝茶出張嘴就好。為什麼不吞佛來穿,他坐在那張看起來軟軟的很好坐的沙發上喝茶?「我哪需要這麼多衣服?」真想整堆往吞佛頭上扔去。
「兩套衣服不夠生活。」看朱厭穿各式各樣不同衣服很有趣,他可以理解為何小孩子抱著洋娃娃玩著衣服穿脫的遊戲,長大則抱著昂貴的人型娃娃製作不同的衣飾。每個人有自己的穿衣哲學﹑適合的風格,不可能符合每一件衣服,但可以把有趣的材料放在別人身上。吞佛不能穿的鮮豔民俗風格服飾,在朱厭身上煞是好看。就算看厭了,雜上吞佛自己的衣服也能創造另種感覺。
「我一套衣服也活得很好。」這件衣服真有趣,針織橫紋的披肩,五彩繽紛,讓他想起非洲的強烈色彩,還有某些原生民族的傳統坎肩。
「你很適合色彩分明的服飾。」調整毛線帽的角度,朱厭把帽子戴得歪歪,有種裝可愛的感覺,他不愛那種感覺。
「為什麼一定要戴正?」再把帽子撥歪。
「比較好看。」拉回戴正。
「可是不舒服。」那帽緣的後墊夾在耳廓,很不舒服,好像奇怪的腦部檢測儀扣在腦袋上,勾起些不太好的回憶。一把抓下帽子,「我不要這帽子。」
「好。」他也不想每回看那帽子覺得礙眼。刷卡付款,一手提著一堆東西,一手拉著他往下一家店前進。
「他們不是問你要不要幫你直接送上門?」掙著要把吞佛抓著的手扳開。這樣拉著,不覺得好像在拖小狗嗎?要不要乾脆拿個項圈和繩子來好了?
「我喜歡自己拿。」免得給人參雜其他東西──炸彈竊聽器之類的──進去。改拉住朱厭的腕,朱厭一副不喜歡買東西的模樣,他有些擔心這個傢伙會掉頭就跑,抓著比較牢靠。「你需要其他的外套。」
「這件就很夠啦!好穿又好磨。」
不理會對外套的溢美之詞。朱厭的長風衣的確是極為實在且剪裁大方手工精細,但已磨損得差不多;而且擱在一邊,他總有股朱厭隨時抓起外套﹑將小貓放進口袋﹑開門跑掉的錯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可以跟過去連結的線全部都切斷。
「這件風衣是怎來的?」
「別人送我的。」
「誰送的?為什麼送?」轉進目的地,推開玻璃門,這一家服裝店和上一家不太一樣,牆壁上是一塊塊烏金的打磨石塊,營造出黑暗星空的錯覺。
「你是訊問官嗎?」白了眼前這個白皙皙的傢伙一眼,「做衣服的師父。在P市的時候,他被人盯上了,我幫他脫困。」
「你當時正穿著燕尾服從門口走出來?」否則一個製衣師父,對一個街民打扮的人,會選擇塞幾張大鈔而不是做一件長風衣送予。揮手要迎上的服務員等下再來,這家店他常來,只是熟悉的服務員不是今天值班的這個。吞佛在衣服架上挑選著,抓著原本打算在沙發上坐下來﹑甚至躺下來的朱厭,方便他拿著衣服往朱厭身上比對。
「不是,但也差不多。因為晚上要交生意,所以我穿白襯衫牛仔褲。我跟他討的報酬是讓我借他店裡的洗手間整理儀容,然後請他送我一塊布。」
「他認為你要去做衣服,覺得不如直接幫你做?」他認同那個師父的想法。朱厭的身材很纖巧,買現有的衣服,一般的運動型外套或是風衣──胸線大腰身小,朱厭穿上去反倒很古怪;就算合身,也有一種撐起來﹑像是在穿橄欖球衣的感覺。一般的西裝外套,腰線不夠明顯,整個人原有精巧的感覺又打了折扣。
「是啊!不過也是那天的生意有談成,我才有錢給他。幸好他從不出國,要不然看到我穿著這衣服在地上磨,大概會痛不欲生。」
「嗯。穿這件。」
抖開衣服,丟回去,「我不要雙排扣的大衣,好像落魄的樂團指揮。」
再拋過去,「儀容整齊就不像。」朱厭有張很精緻的臉,整理乾淨就會好看,固然是隨便穿隨便好看,既然好好出來買衣服,就是要賞心悅目,把他的優點整個襯托出來。
穿上,翻好領子,扣上釦子,看看大鏡子裡頭的自己,嘆了口氣,從鏡子中瞧著後邊的同伴,「不要吧!這衣服不是大家都能穿好看,像你大概是我看過,第二個穿雙排扣長西裝還可以好看的人。」
微笑,「那第一個是誰?」
「馬戈探長。」
有個裝著美食的啤酒肚﹑肯德基爺爺外型﹑拎著灰雨傘和黑色帽的男人。吞佛的臉有些僵住,但面無表情的習慣可以掩飾過去。
「果然要有點肚子,撐起來才可愛,不過要是穿教士服,就要看情況了,雖然說布朗神父也是胖得很可愛,不過布朗神父不是美食肚子,他是黑麥布丁。」把不合格的雙排扣外套放在一邊,「阿吞,你是鮮奶布丁,上面鮮紅色草莓醬的鮮奶布丁。」
「你餓了。」
「白羅是白煮蛋。蛋頭先生坐在牆頭上,蛋頭先生從牆落下,就算所有的國王和騎士趕來,也無法將蛋頭先生組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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