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養過小孩,也沒收過學生。一蓮托生看著眼前的少年,有些犯愁。梅樹上的魔分明吃定他。魔的求生本能會讓自己活下去,但修行者豈可將一個年幼的孩子丟在荒郊野外,更何況是佛魔體。自己從不收徒人盡皆知,現在多了個徒兒,之後要解釋可就麻煩了。
「師父。」清脆的聲音響起,黑中雜綠的長髮紮成馬尾,少年拉了拉修行者的衣袍,「你眉頭皺起來了,為什麼?」
聽出語調中透著不安,一蓮托生摸摸他的頭,「我在想該怎麼教導你。」
「很麻煩?」
「是的。」或者是他多心了,萬物出生之時都是單純如白紙,何分魔佛善惡?做師父也是一種修行。「我們到市集上,幫你買幾套合身的衣服和該有的東西。」
伸出手,拉住一蓮托生伸出的手。一大一小的人影被夕陽的光暈拉得很長。
到了城鎮,找了能棲身的小廟﹑能餵飽一大一小的工作。雖打佛家語,但一蓮托生是帶髮修行者,不能化緣維生。他最常找的工作是搬運整理糞桶糞池,這工作雖然氣味不好,但很容易貼近人情,挑糞者從後門進入房屋庭院,更換乾淨的桶子﹑挑走糞桶,集合完畢的穢物要運到村外糞池儲藏發酵,讓農人可以取用爲農作施肥。挑糞者也協助農人施肥﹑將發酵後的排泄物送到較遠的田間。
蓮,本生於污泥。
少年乖巧地跟在師傅身邊。他的力氣不大,工作是更換桶子﹑幫忙刷洗,屋宇裡的女眷留意到做著粗下工作的漂亮有禮少年,見他穿著補丁的舊衣,心有不忍,有時拿些衣服送予,有時也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更甚而問搬運桶子的一蓮扥生:怎麼不送孩子上學塾,如果沒有錢可以代為墊付。
一蓮扥生笑一笑,「這孩子特別,上學塾會給老師添麻煩。」
為了讓他和同齡的小孩往來﹑長些人情智慧,曾讓他到學塾去聽課,但是少年太喜歡問問題,又古靈精怪,弄得塾師覺得少年刁頑。就算少年忍下問題回來問師父,解釋半天還是要找書給他,最後決定不送少年去學塾,有什麼問題直接發問,師父就在旁邊。上一世是個博學多聞的魔,這一世的少年不用教導也曉得許多事情,只是不懂人情世故。
「問了為什麼,別加上後邊的一段話。」少年沒有插嘴的壞習慣,但看準時間問問題,不僅問師父,更包括跟師父說話的人,問到氣氛變得尷尬。一蓮托生不得不再度說教。
少年很不服氣,「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把疑問問清楚?」
「因為你的問題太困難,不是每個人都消受得起你的逼問。」
「為什麼?」
「有一天你遇上了瞭解你﹑能夠忍耐你的人,你可以對他一古腦的問。但是不要忘了,沒有不勞而獲的答案。」
「為什麼沒有?師父不是常常回答我的答案?」
「因為我想多知道你的腦袋中有什麼。」一蓮托生摸摸少年的小腦袋。梅樹上的魔真是個狠角色,丟了一句〝有知識沒記憶〞,卻是另有玄機。大概是求生本能,重生之後若無人照應,為求生會保留大部分的知識好在人世間生存。但有照顧的人,不需要花費腦筋,所擁有的知識轉成深層記憶,沒有觸發就不會想起。想從少年身上打探吞佛童子之事極為困難。
今世的少年實在不必爲前生的惡作劇負責,況且一個魔胎,如平凡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良善地度過一生。未嘗不是幸福。
但,魔胎不是尋常人,平淡的生活和質樸的村落也可以攪出事來。
有天傍晚,少年坐在小板凳上,手裡玩著長草,編折出一片綠色的草布,發現午覺後的長輩出來,隨性所致的編織擱到一邊。「師父,我們去煮飯吧!我把木柴劈好了。」
「你的手。」翻過少年的手,又是咬痕又是瘀青,不是長草割刺痕跡。「洗淨傷口要上藥,才會好得快。發生什麼事了?」
白嫩的臉蛋上滿是可愛笑意,「剛剛有隻狗在叫,我怕他吵到師父午修。」
「你把他的嘴綁起來?」這孩子換了一套衣服,是趕狗的時候被咬了?
「抓住脖子就不會吵了。」
「狗呢?」
「走啦!」
少年的聲音有點虛音,顯然有其他的事沒說。「去哪兒了?」
聽師父的聲音不對,少年有些害怕,「就,走啦……」
「往哪邊走了?」
溫溫的聲音反倒是種壓力。少年扭著手指頭,舔了舔嘴唇,沉默了幾秒鐘,「壞掉了。」
「怎麼壞掉了?」
少年沉默,知道自己八九成不該做,防禦性地躊躇不敢說。一蓮托生靜靜地等著答案。打破沉默的是路過的農人,「蓮生。」那個農人叫著一蓮托生的化名,「外頭出事了!」
「怎麼了?」
「有妖怪啊!」興奮的口吻像是有什麼三頭六臂的稀奇生物來村裡展示。
「妖怪?發生什麼事?」未忽略身旁少年肩膀縮了下,一蓮托生若無其事地詢問。
「街頭那戶人家養的大狗啊!不是說那隻狗又大又兇,連大人都怕嗎?屍體在田裡被發現,整個頭都給扯斷了!說是妖怪出山幹的……哎呀!我也說不清,一塊去瞧瞧?」
「不用了,謝謝。」揮別了農人,心裏有了底。
少年臉色像是剛生吃下整顆苦瓜,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承認。
做師父的人嘆了口氣。恐怖的不是這年紀能把狗的頭扭下來,而是少年覺得活生生把狗的頭扭掉就像打蚊子或是蒼蠅一樣平常。如果生活環境中充滿殺戮,可以說是耳濡目染,但在平和的村中,血腥最多是殺豬宰羊,怎麼會讓孩子有把頭扭下來的想法?
「以後不可以這樣做。」
「為什麼?」嘟嘟囔囔的,「他看到我一直叫,又不肯離開。」
牽著他到屋內,拿出藥箱為傷口治療。畢竟是魔胎,潛在的魔性一有機會便會爆出,下手一點都不含糊。「他和你一樣是生命,若非為了生存,你不吃會餓死﹑不動手會被咬死,否則不可以傷害生命。
「為什麼?」
「輪迴轉生……」停住話。少年是魔胎,對尋常人所說〝豬羊可能是上一世的父母親人〞的說法對他沒有用。「每一個生物有它存在的道理,也有行動的道理。狗吠可能是怕你,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如果走開就可以停止他的吠叫,就不必大費周章地殺牠。」
「師父,您為什麼剛剛的話只說一半?」
「哪個?」
「輪迴轉生。」
真是個尖耳朵的孩子。「因為剩下的你得自己去看。我們去煮飯吧!晚上我拿些書給你看看。」
少年聰慧,很快地將所有能唸的經書以及一蓮托生腦中所記憶的經文讀遍背熟。
佛曰慈悲:輪迴﹑不殺生﹑普渡眾生。
少林為佛寺,也以武名天下,為嚇退魔障﹑警示眾生。
有佛心但無足夠的實力與歷練,慈者終究悲哀。
作為雲遊四方的修行者,一蓮托生雖無震驚天下的實力,尚有自保的武藝和逃脫的過人輕功。他沒讓魔胎知道做師父的不打算傳授武功。年紀輕輕便能輕易將猛犬的頭扭下,速度和力量也足夠將人毀滅,對平凡人來說,這樣的力量已經足夠。
虎無傷人心,人有殺虎意。
少年眉清目秀,一雙咕嚕嚕水汪汪的湖綠大眼睛,粉雕玉琢般的臉蛋,有禮貌又笑得可愛,待人善良又熱心,可說是人見人愛的美少年。但在修行者眼中,紅粉與骷髏沒有分別,一蓮托生沒有意識到少年的美貌容易惹來麻煩,一個人落單時更容易出事。
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人影,一蓮托生覺得奇怪。少年向來不會讓人擔心,若說是在哪戶人家幫忙做雜役不能回來吃飯,對方也會差人來通知。有時少年會在鄉鎮外的山野走逛,是掉到山溝裡爬不出來?或者被捕獸夾夾到腳不能動?
緊張的時候什麼胡思亂想都會出現,可怕的是,莫非定律常在此時發生。
找了大半夜,鎮上的人通知找不到徒兒的師父:有人看到少年被賊人帶走。
綁架?勒索?一蓮托生不像富有人,如果想請一蓮托生出面會直接上門找尋。往壞處想,少年本身就是綁架的目的?
究竟是在為哪一方擔心?哪一方比較危險?力量和本能會保護魔胎,少年雖然溫和,但是絕非能被任意欺負控制。
淡黃的衣袍迅速地飛掠上山。原本該是把守嚴謹的山寨,甫上山不見該有的攔阻。一蓮托生心知不妙,沿著山徑直奔。
嗡嗡的聲音令他心驚,山野常見的蒼蠅早一步聞到腥臭的味道,蜂擁而到。一蓮托生步進滿地屍首的山寨,儘管曾走過屠村現場,山寨中的血腥仍令他不忍卒睹。分不清是人體哪一部分的肉塊浸淫在鮮紅黏稠的紅潭,牆上朱紅潑灑著一個又一個的半弧,斗大的血滴在牆上飛濺流淌,鐵銹般的腥臭味道瀰漫,彷彿空氣吸飽血水屍液,將隨時下起紅雨。
越往裡頭似乎是身份越高的人的居處,被分屍的身體輪廓不再模糊,可以分辨出形狀。心臟﹑胸膛﹑手臂﹑腳掌﹑頭顱,最後,模模糊糊的黑暗中,半身赤裸的少年拿著一支完整的上肢,望著地上斷氣的人彘發呆。
「……孩子。」
聲音將不知飄到哪裡的思緒拉回,少年先是滿臉的欣喜,接著意識到手上拿著的東西,頓時嚇得臉色蒼白──不是因為經歷而是一蓮托生出現,在他提著一支人的上臂的時候。慌慌張張地把手上的肉塊丟開,一雙血淋淋的手不知往那兒擺,懸在半空,收也不是藏也不是,杵在原地,沾著血滴的臉上滿是驚慌。「我不是有意的,師父,我太生氣才……不要生氣,師父,不要生氣……」
「我知道。」走上前將少年摟進懷裡,摸了摸他的頭。
簡單沒有猶豫的動作讓少年愣了幾秒鐘,抱著師父哇的聲哭出來。
一蓮托生緊緊抱著他,讓少年發洩緊張害怕的情緒。這群人想對一個美貌少年做什麼,一蓮托生知道,只是不清楚做到如何的程度,才讓魔胎嚇到控制不住嗜殺的意圖。
很奇怪,那個梅樹上的魔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愛,怎地他的轉生像隻不離巢的雛鳥,擔心別人會棄他而去。或者這是他的保護傘?以確保自己能夠長大成魔?不管如何,對前生沒有記憶的魔胎不需要自己的前生負責,他現在僅僅是個被嚇壞的孩子。
待哭泣成了啜泣,一蓮托生拍拍他的背,「我們到河邊把臉和手洗乾淨。」
拉著一蓮托生的手,少年抽抽咽咽,「對不起。我說不要可是他們還是……」水汪的綠眼哭得紅通,「為什麼他們不聽我的話?」
「因為他們以為你好欺負。」牽著魔胎走到附近的河邊,要他下水淨身。見到少年身上的傷痕,一蓮托生知道死者曾經聯手把少年緊扣在桌上。
將衣服泡到水中搓洗,河水被血染成淡紅。在水中把情緒沉澱下來的少年聽到嘆氣,疑惑地游到岸邊,「師父,怎麼了?」
「該讓你習武了。」原本怕魔性變本加厲所以不敢讓他習武,現在造成反效果。
「我可以習武?」
「是的。」將衣服的水扭乾,抖了抖,讓爬上岸的少年穿上。「我所學不多,只能告訴你基本的工夫原則,關於招式和精進,你得自己思考學習。」
「學海無涯?」
為少年翻好領子。「嗯。武是持戈前進,也是止戈之意。習武是要你收斂性子。如果一開始能讓你避開或是制服他們,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一開始不讓我學呢?」
「因為你是魔胎。」一蓮托生的聲音平平淡淡,「我不希望你傷害人,想不到弄巧成拙。這是我的不對,讓你今天受到驚嚇,也讓他們失去生命。」
「如果我學得很好,我就不會傷害人?」
「師父不希望你受到傷害,也不希望你傷害人。」待少年穿好衣鞋,一蓮托生望向遠處上山的道路,點點火把的光芒﹑喧鬧雜沓的腳步聲往修羅場而去。「這裡不能久留,我們得到另一個城鎮。」
「為什麼?」
「因為你太不尋常,人會害怕不能理解的東西,由害怕變成仇恨。我帶你下山後,你就當作一切沒發生,你不小心掉到河裡,所以一整天沒回來。」
「這是說謊。」
「是的,善意的說謊。一般人不能接受你殺了人,只好說他們會接受的理由。」一蓮托生背起少年,少年尚未習武,無法跟他一起避開村人下山。「出於好意的說謊依舊是說謊,適當的時候應該將真相告訴大家。」
「什麼是適當的時候?」
「等對方做好心理準備。累積經驗才能讓你判斷何時是最好的時候。」在樹梢上蹎足,如風般掠過樹下驚嚇的村人,繞了個大圈在村子另邊外頭停下,「我繞另邊回去,一刻鐘之後你再回來,路上有人問你去哪就說掉到河裡受傷,讓大家擔心了很抱歉。」
回望少年乖巧地點頭﹑對離去的師父揮手說待會兒見,一蓮托生細細地反省自己的失處。不執著於魔相,反也執著。他刻意忘記孩子是魔胎﹑一個美貌的少年,執著自己的觀點,忘記他人的想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魔胎註定不是凡夫俗子,武藝是項利器,如何運用存乎一心。心存善念,是魔是妖又如何。
天生武骨,學習力強,深思好問,少年學武的路子走得很順,短短的時間便超越一蓮托生。旅程中,漂亮的少年常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自然惹得麻煩多,得到的磨練機會也多。
隨著武藝的增長,見識的開闊,少年察覺一蓮托生是個〝大師〞。一蓮托生的容貌不突出,從事低下粗重的工作謀生。停留在城鎮較久,常會出現〝您就是一蓮大師〞的驚嘆句,然後把他們拉到某個地方吃飯喝茶,跟師父講很久很久的話,通常第二天就不能去工作,要不然就是工作時在遠處會聚集一群人看熱鬧,有人會走過來請師父不要做低賤的工作。
師父都是笑了笑,「蓮本生於污泥。」
學佛修行不過是單純吃飯﹑單純工作﹑單純休息,清心寡欲。但是一蓮托生常常深思,說自己做不到清心﹑做不到袖手旁觀。
師父究竟煩惱著什麼?在找什麼?
已經高出一蓮托生半個頭﹑可以說是青年的魔胎疑惑著。就算個子長高,平日生活處世也像該有的年紀,面對一蓮托生,青年仍不改好奇好問的童心,心中有疑惑就脫口而出。
「最常聽到的傳聞是什麼?」
「吞佛童子肆虐。」
「那就是我們不斷遊走的理由。」修行長生術的一蓮托生臉上未見蒼老,只是長眉。
「我們要找吞佛童子?」
「要找如何能讓他不再殺戮。」
「他為什麼要殺戮?」
「這是我正在找尋的,心魔還需心藥醫。」梅樹上的魔知道吞佛童子的過去和為何如此嗜殺,但存心捉弄。這一世的魔胎對過去的經歷沒有任何記憶。
「不能把他暫時封起來嗎?」自小被教育除了飲食之外不可濫殺,也未親眼看見吞佛童子燒殺的殘酷,魔胎所想到的不是消滅而是封印阻止。「可不可以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不是有人說,鬼可以附在人的身上,控制人的行動和思想,我們不能找一個鬼﹑讓他附在吞佛童子身上,把吞佛童子封起來。」
回看等待師父意見的咕嚕嚕大眼睛,一蓮托生思考著。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向來不是他所喜,但目前找不出阻止吞佛童子的方法。徒兒的方法可以在找尋到真正解決方法前避免更多犧牲。「吞佛童子是魔,手下冤魂極多,一般的鬼魂無法對他產生作用。」
「那要很強的鬼……」
「如果跟吞佛一樣會殺戮的惡鬼,如此是徒勞無功吧!」
「還是不行啊……」
「這是很特別的想法。除了鬼魂,可以找妖或是靈,但能勝過吞佛童子意志力的目標不容易找尋。」遍循腦中所有的記憶,不見可用的資訊。「我們去詢問可能知道的人。」
「誰?」青年很好奇。師父見識廣博,連師父都不知道了,還有誰知道?
「我未曾提過的師門。」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