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蘆葦穿過林,走過雪地走過山,修行者不斷前行。
直到遇到一個魔。
坐在紅梅樹上的魔,有張蒼老像是乾柿子般的臉,在那株開得正盛像是腥風血雨靜止在時空中的紅梅上,枯槁的臉像是被樹吸掉所有的生命,或者是用盡全力才有擁有怒放艷麗朱梅的蒼老樹精容顏。
「新面孔。」似乎顏面肌肉移動都有困難,上下眼瞼只開了一條縫,眼睛沒有光彩,沙啞聲音卻很清楚地將每個字迸出喉。「北方沒有蓮。」
「我是雲遊四方的修行者。」
「你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了很多地方,你寫了文章,歷經很多也散佈了災厄。」平穩的聲音像是健康的老人,但是風吹葉開,裹在黑衣中的身軀卻枯瘦如骨,與樹身一樣枝骨嶙嶙。「容貌真是好,修來的還是裝上的?修來的,長生術,為了看遍天下﹑普度眾生而修。」
「你是天魔錄中的魔?」樹上的魔有著微弱的魔氣,更多的是佛氣。佛魔雙修體。這種魔物並不多見,記載奇魔的天魔錄應該有他的名字吧!
「不是。」搖了搖旁邊的樹枝,啪拉的聲,折了段樹枝,讓樹下修行者更清楚地看到他。「天魔錄記載的是有頭有臉的魔,我是小角色,如同你,三千世界無數蓮華中的一朵。」
「何足道的花朵。」修行者苦笑。
「令師名取得好,人如其名。但不知蓮花負了何種香。」
「名字是否也代表了心?」尋常魔的外號都與所執著的事物同,例如;琴魔﹑劍魔﹑刀魔,或者與外表和心性有關,有言:「執著是苦,走火入魔。」
「名字會困住自由。」臉上的肌肉不動,卻有著頑童的表情,「好奇的蓮,你的名字是漂泊的水蓮,註定飄浪無垠沙海,目睹一切卻是滑過水面無留痕,無能為力。」
修行者露出些許無奈。走過太多地方,見過太多殺戮,他能做的是將所見所聞記下,像是見證一切的史官。一本貫今通古的著作讓別人尊為大師,心生愧疚的他蓄了髮﹑修了容,避開名字帶來的尊敬。見多識廣不代表能救贖生靈,目睹火紅的身影背後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哭喊怨恨與尋求救贖,他半點援助的能力也沒有,只能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荒野城鎮,高山平原,希望有一個答案:如何讓那人不再殺戮?
「你呢?你被什麼困住了嗎?」
呵呵笑,魔避開問題,「佛曰輪迴,你知道什麼生物不入輪迴嗎?」
知道對方想說的,修行者避開答案,「據說西方有種奇鳥,不入輪迴,死前焚火,在灰燼中重生。死若一覺之眠,再生如同睜眼。」
「不死鳥,或稱菲尼克斯或是鳳凰。我與牠同,不入輪迴,自生自滅單入魔道。」
因執念產生妄念﹑目空一切,然後化做無邊的火燄燃盡世間一切,直到被更大的執念毀滅。「一念為楔,蓮華化業火,生生世世於執著中苦。」
「做魔有做魔的好處,非神非聖非佛,任憑一心,轉過千百輪迴,追過愛恨嗔癡,見神滅神,見佛殺佛,心無雜念,如此,魔比菩薩更近佛。」
「成佛之路,魔比菩薩遠。」
修行者不願成佛,願能渡盡眾生。看到那人殺戮天下,帶著單純卻不知名的執著──或許就是毀滅世間的一切,他睜睜目睹卻無力救出任何人,只能任由毀滅。
師父說他的命運即是他的名字,踏破鐵鞋總有一日明白了悟。行遍萬里﹑看盡世間就能找到為何而生為何而去?修行者看了﹑聽了,悲憫在殺戮與烈火中哭嚎的人們,曉得應該伸出援手,但根本的方法是阻止殺戮者,阻止的根本法子是知曉那人的心魔為何。
或許這項工作是他的使命,他不斷地走﹑不斷地學習,卻毫無頭緒。
「我們都需放下執著……」
自言自語般的回答引得笑聲。「放下執著,你以為我是梅樹精啊?」老人折了一枝梅,細聞花香,「或是埋骨於梅下的魂魄?不,離開這棵梅樹,我依舊免不了死亡,脫不了魔道。」
「這株梅長得如此巨大,花開得如此狂放。」修行者輕撫樹幹,彷彿拍著種植者的肩膀,認同他的想法。植物可以反應種植者與養育者的意念,如何的想法才能造就如此的蔓生?「本心為善,卻有不同體現。種的人是為了什麼,而你又希望什麼?」
「為了我。」乾枯的手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冷風帶走雜色的梅樹碎屑,魔望著微塵遠颺,「這株梅樹是一個孩子送給我的,他說我和梅樹很相配,坐在梅樹下最好看,就算滿身紅豔,睡在樹上也不會有人發現我,如此一來可以好好休息,不會有任何人煩我。」
「孩子呢?」
「死了。他是半妖,不明不白給人殺了,為了禁絕千魔現身﹑萬鬼亂世。哈哈哈哈!通道不開,魔域不進,卻是魔在人心,世間即是魔域,又何必開什麼通道?」
「後來呢?」為了一個人……愛恨癡纏,生成化鬼成魔不教人意外。
「轉生了,不知道在哪兒。人海茫茫,我很累,懶得找。」
「你要我去找?」
「你會去找。」魔盯著修行者,細細眼縫裡洴出熒熒綠光,「那孩子叫做吞佛。」
修行者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魔笑得很是開心,梅樹被風吹拂,也笑得花枝亂顫。
「不知道他這一世是妖是人還是半妖,或者因為恨而成魔了。」
吞佛童子是為了眼前的魔而成為魔?亦或是……「成魔,在於一心。苦海無涯……」
「回頭是岸。但是得要他要回頭並想上岸才行啊!」
「你明白他為何成魔?」
「我知道他為何殺戮。」聽到修行者說話的速度加快,感覺到他的急切,魔笑得更開心了,梅樹跟著一起搖晃,惡劣的意味讓整樹紅梅花瓣片片飄落。「但是我不想告訴你。你自己去找答案。」
「你會告訴我這件事,否則何必叫住我?」
「這個嘛……」魔跳下樹,破破爛爛的衣著裹著枯瘦的軀體,風一吹彷彿要御風而行,「我想告訴你,但是我的大限到了,即將再生。我會是個記憶空白的少年,可是會記得這世的一些事。」
愣了一會兒,修行者雙手合十行禮,「謝謝你。」
「蓮心硬苦,但耐得萬千苦難,才能化作一池綠意盎然啊!」大笑著,在梅樹前化為一團烈火,火星飛散,沾上樹枝,一樹豔麗的紅梅成為更亮眼的火紅,染得北國的天空如南國風暴前的血色晚霞。
修行者站在焰火前,望著魔的身軀融化消逝在高溫裡,消失的黑色乾枯恍然化作白衣紅髮的青年,在跳動的烈焰中揮舞著長刀﹑塗炭生靈,以週遭的生命爆出另一種赤紅的火光,將雪色的衣服透染闇色,血肉橫飛的魑魅魍魎在青年身後,如蛆附腐,崩毀的形骸透過青年的肩膀看到修行者憐憫的目光。
救我啊!苦啊!痛啊!救我啊!
是吞佛童子亦或背後的鬼魅在哭喊?還是那個魔與修行者?
亦或他們本在同朵蓮花中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師父給他起了名,告知飄走一世的結果便是他的名。
「遇到就會明白,多看多聽多做,有一天你會遇到﹑明白。」
一直以為是找尋某個人,某個命運共同體,或者救世是他的命運,他與眾生是一心同體﹑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如今修行者知道,他要找的不是自己的分身,那個名字的意義是某些人藉著他將出世入世﹑落凡往生。
梅樹上的魔,業火中的吞佛。
「我怎麼了?」少年睜開眼睛,和前生一樣的湖綠眼睛。
他將袍子披在少年身上,「你跳下樹,撞到頭,忘記了事情。」
「為什麼我會撞到頭?為什麼我會沒有衣服,撞到頭並不會沒有衣服。」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發出連珠炮般的問題,低頭打量身上的衣袍﹑環顧四周焦黑的地上。方才躺在餘火未滅的殘骸上,白皙的身上卻沒有任何燙紅,「為什麼我沒有燙到?這裡明明有火燒過啊!為什麼我不覺得熱?」
沒有記憶,卻有知識。修行者懂了。「因為你不是尋常人,你忘了過去一切。」
少年歪著頭思考了好陣子,「你知道表示你跟我有關係。為什麼我會忘記?」
「因為你要忘記,所以忘記了。」
「喔!」將身上的衣服穿好,修行者比他高了一顆半的頭,那件衣服對少年來說太大了。扣好釦子,捲著袖子,讓修行者拿條腰帶替他紮好。「我有名字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每個東西都有名字,我為什麼沒有?」
「平常的名字為了稱呼,真正的名字是你本質。我只是你的引渡者,不能替你取名。」修行者很想笑,轉生的魔出乎意料的喜歡問問題,或許上一世剛出生時也是如此好問。
「引渡者應該被稱作師父吧,你是我的師父囉?如果將來有人為我取名呢?難道他就知道我的本質?」
「你認為取名的人真的瞭解你﹑取對了名,你可以用那個名。」
「那我該如何去找尋我的名字?」
「多看多聽,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明白,像我一般。」
走過千山萬水,最後在火燄中的梅樹裡找到自己名字與命運的意義。
一蓮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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