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蓮托生未剃度入佛門,卻是其師所收的首徒。因為最早入門,很早就拜別師尊,遊歷天下。一蓮托生的師尊在他離去時告知:他的名字與命運息息相關,在旅行的盡頭就會明白。後來聖域﹑道境和異度魔界發生鬥爭,師尊意外明令一蓮托生不許再回聖域,聖域一切與一蓮托生再無瓜葛。漫長的時間過去,聖域﹑道境和異度魔界都被遺忘了,長生術的修煉讓一蓮托生走遍天下,隨著正邪之戰的遙遠。他出身聖域之事也被人淡忘。
「他的輩分高出我許多,和我一樣雲遊天下,有個落腳處在泥鏡臺。」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跟那個明鏡有關係嗎?」
「是的。但前輩說,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要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很困難。」
「執著不好嗎?如果沒有執著,生命沒有目標,渾噩度日,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
「無論是如何良善的執著,一旦過分也會成為心魔,專注在一點而忘記其他的想法和生命,枉顧他人,這是執著的惡處。若無執著,如你所說,一生將毫無意義。自己執著什麼﹑為了什麼而活著,卻是要自己找尋,發自內心的相信承認。」一蓮托生嘆了口氣,目光投往不知名的彼方,「執著是苦,走火入魔,菩薩也無能免俗啊!」
泥鏡臺是個不起眼的台地,小山頭上有塊光滑如鏡的平衡岩。
一蓮托生和青年在小山頭上住了好段日子,才等到吊兒啷噹的身影搖著白羽扇走上山。沒有剃度﹑平凡樸實的面容,外貌三十出頭,像是尋常遊山玩水的讀書人。那人發現自己的地盤上有來客,略挑眉,走到兩丈外站定。
一蓮托生走上前行儀,「師……」
「不要叫,一叫把我叫老了。稱呼〝破戒僧〞就好了,不要叫那些有的沒的,就算我是老妖怪也不能當面叫我老妖怪吧!」
「是。」一蓮托生行了個禮,「前輩。」
「破‧戒‧僧。」搖搖白羽扇,「你跟你那師父一樣,講不聽。」目光投向安靜站在不遠處候著的背劍青年,「遠遠地瞧還以為山上開了朵野百合。這位是?」
「我的弟子。」對青年打手勢,要他上前招呼。
「破誓了破誓了,你不是說不收弟子﹑不跟你師父做一樣的事情?」大笑出聲,「你還說命名是給人添麻煩猜謎語,對師父為你取的名字感到困擾,找尋答案總是碰壁。」
「前輩,我沒有為他取名。他的名字是自己要找尋的。」
「那我就不能笑你重蹈你師父的覆轍了,不過可愛的小朋友沒名字蠻可惜的。」上上下下打量魔胎,「叫我破戒僧就好。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
「為什麼?」
「手可以透露你是一個如何的劍客。」
「也可以知道功力深淺。」
「看來蓮生教你很多。不用擔心,我不會脅持你的。」
青年伸出手,感覺破戒僧捧著﹑撥開指頭觀察。
「很漂亮的手,掌骨大,指頭不過細,指甲修得乾淨,有繭,很認真用功。你真不容易曬黑。……來頭真不小。」瞥了一蓮托生,「怪不得他會收你做徒弟。」
「因為我是魔胎。」
「蓮生對你絲毫不瞞啊。」
「為什麼要瞞?」
「善意的謊言。」
「師父覺得應該告訴我,就告訴我了。」
「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果然不是歹竹才出好筍啊!」
「為什麼這樣說?也有言:虎父無犬子。」
「我不是指你,是指你師父。」鬆開手,「蓮生,你找我是為了什麼?你的閱歷不定比我廣博啊!」可別小看他聽到的,一蓮大師的名聲響噹噹天下皆知。
忽略破戒僧臉上促狹的表情,「前輩是否知道任何有劍靈﹑但是折損的古劍嗎?」
「有劍靈﹑折損的古劍……你出了個難題。」羽毛扇敲敲腦袋。有劍靈的古劍原本就難找,要不有主人了,要不就是藏在深山大川護得好好的,要一支半損的還真難。果然是那傢伙的徒弟,一出就出個麻煩問題。知道一蓮托生為吞佛童子之事奔走四方,想來是要替小徒弟找兵器好防身。白扇子敲腦袋敲出個答案,「圓教村最西側有一棟老磚屋,屋旁有乾涸的水井,有一把古劍在井底,你不妨試試看。」
「多謝前輩指點。」
「ㄟㄟㄟ,等一下。」拍拍一蓮托生的肩膀,「你們師徒來找我講了一堆話,居然不倒杯水煮杯茶給我潤潤喉就要走,未免太沒誠意了吧!」
青年隨即點頭行禮,「我去找水,請前輩和師父稍待。」
目送著藏青身影融入林間,要水喝的人聳聳肩,「不知道小朋友泡茶技術有沒得你真傳,我頂想念你的手藝啊!」
「前輩,您有話不想讓他聽到?」
破戒僧收起嘻笑,「你遇上的魔胎叫做鳩盤神子。」
聽聞魔胎有神子之名,一蓮托生沒有訝異。從今生的魔胎身上他曉得魔胎特別的體質,能吸收佛氣魔氣藉以修練,是極為特殊的魔佛體。「我聽神子說,他與吞佛童子殺戮的原因有關,吞佛童子為他種了梅樹。」
「被稱做神子,不代表都說實話。別忘了鳩盤是指什麼。」
增長天所轄的餓鬼眾,吸人精氣的夢魘鬼。若是他的名字代表他自己……一蓮托生沉吟。「就算如此,他也有自己的希望,所作所為不離其執著。」
「他的執著是活下去,如此而已。吞佛童子是異度魔界之人,如你我一般,是三勢力封印之後的倖存者。鳩盤神子不屬於任何勢力,卻同是三方的焦點,他的生命是開啟封印的關鍵。」
「吞佛童子為了開封印找尋鳩盤神子,現在也在找那孩子?」明知道一蓮托生正在找尋阻止魔者的方法,為何當時鳩盤神子要把自己的來生託給他?是認為自己擁有的知識將有助於封印,一蓮托生也能保得他的來生平安?但為何說他是吞佛童子的心魔?說謊對他有何好處?
「鳩盤鬼的可怕在於他使人陷入真真假假的幻境中不可自拔。」羽扇揮揮,「鳩盤神子在轉生前選擇你,但你不一定要照著他的想法而行。要封印吞佛童子,那孩子可以是一項助力,但也可能反讓吞佛童子更容易找到他,開啟異度魔界的封印。」
「我只希望不要有更多人生活在懼怕之中。」
見到破戒僧笑著的眼中有著了然和嘆息,一蓮托生別開了眼,看見翠綠的山林中,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抱著柴薪的徒兒正走回來。
破戒僧能以玩笑和豁達面對所有的生死,一蓮托生做不到。自從與魔胎生活,平穩的鄉居生活後,再度走過成為廢墟的村落,死亡的悲劇更加入心,每每令他毛骨聳然又悲慟不已。躲避災禍的村人以毫無理性的衝動跳下了湍急的河流或是衝進幽深的林間,只為躲避天災兵燹,而吞佛童子走過的城鎮,燒殺之後,倖存的村人又回到屍橫遍野﹑白骨遍地的居住地,夜晚燃起一片一片的燐火,不懂事的孩子拿著頭蓋骨嚇人。死了太多人,多到人們必須將它當作是一種正常。
有生便有死,不要畏懼死亡,因為死亡也是另一世界生命的開始。但在現實逼迫下的豁達是種悲劇。若是異度魔界現世,更多如吞佛童子的魔者出現,令人無奈悲痛的場景又會在多少地方重複上演?
必須阻止吞佛童子,也必須保護魔胎不被發現,他該怎麼做?
「您的臉色很不好。」青年輕聲地問。離開泥鏡臺,一蓮托生的眉頭深鎖,旅途中的沉默本是常事,現在卻縈繞著不安和巨大的低壓。他觀察好幾天﹑確定不尋常才開口。「前輩說了什麼讓您煩惱?」
「在說該不該為了師父的心願,讓你置身危險。」
「是阻止吞佛童子嗎?」青年想了想,「沒有關係啊!」
「性命之危。」腳下仍然不停地走著,往圓教村的道路雖漫長,但思索讓一蓮托生感覺路程的飛快。「攸關性命,無端將你捲入,對你不公平。」再過去就是圓教村,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可以將魔胎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又拿不準是否想避開麻煩卻正好碰上吞佛童子。若是告訴魔胎他是開啟封印的關鍵,會不弄巧成拙?
「師父,您說多看多聽,總有一天我會遇到﹑明白。如果我不跟您去經歷,又怎麼發現我該追求堅持的是什麼?不自己發現又如何能堅定心志?」
「師父不希望你發現人生目標卻不及完成就斷送性命。」
「總比不知道地活下去好。」
「活著總是有機會。」嘆了口氣,「別說性命可以簡單斷送。有了重要﹑想同行一生的人,或是想要達成的目標,你會珍惜性命,遺憾虛擲之前的光陰。瞧。」遙指著一望無垠的沙漠。
青年睜大綠色的眼睛。一片的金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螫眼奪目,乾熱的風挾帶塵砂迎面撲來,走出城鎮,不到五六里的荒野,接續是如此景色,無水又死寂的地方卻是逼人的燦爛美麗。
「在死寂之地,所有的生命都在努力生活。生命可貴,活著本身就很美好。」
「所以師父,讓我跟您去吧!或許遇到了什麼會改變我的想法。」
漂亮臉蛋上滿是期望的笑容,一蓮托生卻看穿笑容,瞧見底下扭絞著﹑很是不安的憂心害怕。他想到在樹上的鳩盤神子。雖然說話有真有假,但愛梅卻是真實,或許那株梅樹真的是某個孩子──可能跟吞佛童子有關係──為神子所種下。鳩盤神子想念那個人卻無法見面,無奈地習慣寂寞。在轉生前遇上了一蓮托生,便讓自己的來世有一個同行者,即使一蓮托生欲阻止吞佛童子而會讓來世的自己遇到危險,鳩盤神子仍然如此決定。
是否神子也曉得一蓮托生是個孤獨的旅行者?長生術讓人有無窮的生命,長生不代表不死,或許有知交,但可能知交已淹沒在江湖的波濤中。除了知交,仇敵也是同伴,一笑泯恩仇常發生在光陰末梢,幾百年過去,相互憎恨的雙方發現除了對方,周遭已無相識的故人,在消滅對方之後的空白未來該何去何從,因此化敵為友。
一蓮托生不認為自己和吞佛童子有這麼一天,但他清楚巨大的孤獨能逼人瘋狂,知道來世自己仍是天地中唯一的異類的佛魔體,鳩盤神子讓今生的魔胎有一個保護者,甚至是同行者。是否魔胎隱約曉得過去不知幾世的歲月是孤身度過,所以此生下意識不願離開一蓮托生?
時也,命也,運也,若天理如此又怎能避開?
「我們加緊步伐吧!進了沙漠,正午得避免趕路,我們剩下一個時辰。」
圓教村位於沙漠中的綠洲,目的地的廢屋是棟極大的宅第,磚造的屋宇在沙漠極度少見,因為燒磚耗費木材,可見宅第的舊主曾經富甲一方。篤信佛教的圓教村村人說那宅第主人因為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才會家破人亡,村人任其宅第荒廢。綠洲的地下水源讓宅第的植物蔓生,將老屋掩蔽在綠意下,難得見到的景象更讓村人說那是神佛的領地,不再屬於凡間。
為免招來麻煩,師徒兩人直至入夜才進入廢宅。區區一盞燈起不了多少照明作用,靠著天上圓月光華,在廣大的庭院間披荊斬棘好陣子,半個時辰後,在後院尋到一座半掩在沙土中的古井。
「你在外頭等,我下去尋找。」
「下頭要是有魔物……」
「別擔心,師父武功不及你,逃命功夫還可以。如果井口被封,我們一起困在下頭就糟糕了。」發覺徒弟消沉的表情,一蓮托生有些奇怪。「怎麼了?」
「我覺得怪怪的。」
像是想拂去綠眼裡的不安,一蓮托生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放寬心,有言說認命,就是放寬心,焦躁會導致事態惡化。師父很快就上來。」
下井的燈火逐漸縮小﹑往旁移動消失,井底恢復黑暗的的圓洞,似乎是巨大妖怪的喉嚨,將一蓮托生吞食入腹。避免太多的聯想擾亂心緒,他別開眼,在井邊坐下來,像是平常休息般,屈起一隻腳,放鬆一隻腳,將配劍橫在腹上,握者鞘口和柄,如果有任何的狀況都可以隨時應對。
到圓教村他便不安焦躁,某種不知名的氛圍讓血液像是受到吹笛手引動的蛇般蠢蠢欲動。但是廢屋遠離喧鬧的市街,圓教村也是平常的村鎮,會發生什麼事?以為井裡有魔物棲息,所以他感到到不安想跟著下井,師父卻叫他守在上頭。的確,要是井口被封住,在井裡的他們會受困。師父的考量是正確的,但是他就是覺得很不安。
深呼吸,青年闔上眼,將心神專注在週遭的聲籟裡。
深夜廢屋,蟲鳴聲不斷,因為地下的水氣,植物爭取到生存的機會便不顧一切地大肆擴張地盤,層層疊疊的枝蔓下,蟲聲彼此唱和,在夜晚有些寒冷的溫度裡,那聲音彷彿涼徹的水珠子滴入心中。隨手摘片葉子,銜在嘴中,輕輕吹奏模仿。彷彿得到應和,草叢中的聲音響得更亮,此起彼落。心有了專注,傾聽自然的聲響,全身如同浸泡在冷涼的水泉中,不再煩躁,甚至舒服安適地讓人有些昏昏欲睡了。
轟然聲響像一鎚子砸在腦殼,駭得他跳起來,怪異的是在蔓草上的銀色月光已成不祥的金亮,牆上天空半染紅暈,塵煙捲動浮泛著噬血般的氣氛。幾個縱躍站上廢屋最高處,遠眺村裡情況。雜沓的人聲在大街小巷喧騰,像是被棍鞭驅趕的牲畜,火是自有意識的長蛇,蜿蜒地吞食屋宇與生命。
低頭發現師父提著銅金色古劍攀出古井,趕忙回到井邊扶持。「失火了,我們快到水源區避難。」
被井底的灰塵﹑小蟲﹑爛泥弄得滿身狼狽的一蓮托生發覺外頭情況不對,徒兒以為的尋常凡火驚得他睜大眼睛,「是魔界之火!快去救村人離開。」話語方落,人已衝了出去。
「師父!唉。」青年無可奈何,跟著心急的師父奔進熊熊灼烈的火場。
星火紛揚,火光踩著所有的生命,一步一死亡,彷彿燒盡天下的希望。魔界之火無需任何引子做踏板,他們自有能力越過石板,如張牙舞爪的餓虎撲上逃命的人群,掙扎的手腳在砂土地上刻下絕望的痕跡。墨藍天空被火光染成血般的黑紅,地上跳動赤炎,吞食生命進而洴出金黃的色彩,白日五顏六色的屋宇花朵當下成為焦黑的屍塊,觸目所及皆是火浪啃食殘壁,空氣滿是焦臭窒人的分子,彷彿與火一般吸取著呼吸者的生命。
救得一人是一人,又背又扛,以劍風逼開近身的魔火,送他們到村外逃生。往來於村外和火場的青年四處尋著細微的求救聲,在滿是火焰的屋裡拉出一個瘦弱男人,背起他再往黑暗的生路前進。火牆煞忽撲面衝來,像是失控的馬車,逼來的龐大壓力和危險感讓青年不敢揮劍逼退,閃身避進另邊的小路,僅僅藏身黑暗。
炎紅在綠眼中燃起,死神與他擦肩而過。
傳說中的惡魔,僵白與血紅,除了死亡還是死亡是最好形容的色彩,他的衣著雪白,膚色亦是,手中一次又一次潑濺出不同色調的紅,像是透染全身般在死亡的枯白上染映紅光,長刀和業火每一次的舞動代表無辜生命的終結,恍然是黑紅的血沫混雜著蛆蟲腐肉繚繞在魔者身邊,鐵銹的腥味和焦臭的灰燼烙印在步伐中。
若是那人臉上帶著狂妄的笑容﹑冰冷的微笑﹑甚至面無表情,都不令人意外。但菱角分明而慘白的面容滿是不耐,刀起的期望,刀落的失望,重複著殺戮和找尋,偶而雜過一絲自暴自棄的笑,因失望而賁起的怒火,越見狂烈。
恐懼讓青年掉頭,往小路的另邊奔去。背上的村民已被修羅嚇得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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