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斟酌什麼呢?
〝封印吞佛童子〞是師父的希望,師父告訴他:不要把這件事當作是他的責任,他該去找尋自己真正的生命目標。但如今,與一劍封禪相識,吞佛童子消失才有一劍封禪的存在。〝封印吞佛童子〞如何不是他的目標?
停下腳步,不知該往哪兒走,不僅是心理,更是現實。原本不需思考,直覺就知道一劍封禪在哪兒,現在卻毫無頭緒,感覺不到殺誡的佛氣,彷彿與一劍封禪之間的聯繫斷了。
難道,一劍封禪已不是一劍封禪?
「道路明明就在眼前,為什麼你總是在原地徘徊呢?」迎面走來是怡怡然的人影,像是背劍﹑遊山玩水的中年書生的破戒僧,在劍雪旁邊的大樹下席地而坐,「走累了,不妨坐下來歇歇腿,喝杯茶,想清楚了再出發。你要喝酒嗎,小朋友?」
「我……心意領受,謝過美酒。您要喝茶嗎?」
「將茶當成酒喝,將酒當成茶喝,勘不破是一種選擇,勘破也是一種機緣。」喝了口酒,「這雙愛茶的手十分柔軟,可是身上所揹負的鋒芒偏偏如此的銳利。」
「師父唯一所留所託,我無法捨棄。」
「那麼就背著吧!只是,你既想魔氣影響封印,又何必一再地帶著與他相遇?」
被一言道破心中矛盾,綠眼的後輩有些狼狽,「我……師……」
「叫我破戒僧。」破戒僧扯動嘴角,取下身後之劍。「這把劍叫做蓮讞,是我所打造。殺誡的力量不足,朱厭無法使用,這把劍或許能助你對付吞佛童子。」
既然無法使用,又會干擾封印,為何自己要帶著?
因為是師父所託,帶在身上是留戀地拉著師父的手,不敢自己往前走。
自己還有心理的依靠,那一劍封禪呢?誰陪著他﹑跟他一起找尋未來?到現在,哪回自己不是希望師父顯靈指引方向?還瞞著真相,單方面要求一劍封禪放棄追殺吞佛童子?自以為是幫助,其實是讓一劍封禪更孤立無助。明知道一劍封禪是不會吐露自己的脆弱和需要幫助,劍雪卻從來沒有握住一劍封禪的手告知真相,與他一起煩惱,陪他一起渡過難關。
接過劍,解下朱厭劍,「這把劍,是否能托您保管?」
「不留著了?」
「相信前輩會將朱厭劍照顧好的。」耳聞朱厭劍發出抗議的低鳴,劍雪滴了些血在劍上安撫。看到破戒僧的苦笑,劍雪行禮,「我要去找一劍封禪。」
「我沒有一劍封禪的下落,卻有吞佛童子。」揚手示意想發問的劍雪先讓他說完,「你師父是否提過聖域和異度魔界之事?」見到否定的搖頭,破戒僧嘆口氣。「你是魔胎,前生是鳩盤神子,這你是明白的。朱厭則是鳩盤神子的化名。」
「朱厭就是鳩盤神子?」
「是的,吞佛童子在找的朱厭,正是鳩盤神子,只是吞佛童子不知道朱厭就是他要找的魔胎鳩盤神子。我不得不承認,鳩盤之名實至名歸。」
久遠之前的正邪之爭,聖域為誅魔付出慘痛代價﹑死傷無數,終因力弱而採取閉關。道境玄宗以己身為人柱,配合三處地氣強大的佛脈:鎏法天宮﹑定禪天﹑圓教村──後人如此稱呼──將異度魔界封至異空間。
異度魔界接獲消息,想要阻止已晚,僅有正好在苦境出戰聖佛巖的吞佛童子逃過一劫,無家可歸的吞佛童子便負起破除封印的責任。破封印的方法不難打聽,多砍幾個僧佛道者﹑嚴刑拷問,很容易便問出。最難的問題在,能夠打破封印精純魔元,只有身兼佛魔之氣的魔胎才擁有。
身為魔胎的鳩盤神子陷入被魔者追殺的危機中,仍拒絕聖域的協助。魔胎身具佛魔二氣,本性亦正亦邪,原本逍遙自在於天地間,可受不得留在聖域這種嚴肅到無以附加的地方,他選擇繼續浪跡天涯,最後銷聲匿跡。直到某日忽然出現在破戒僧面前,打聽吞佛童子的下落。
「恐怕吞佛童子沒有想到,自己積極找尋的魔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朱厭離開吞佛童子,是因為瞞不下去?」
「這我就不清楚了。小朋友,不管今日吞佛童子是否清楚你的真實身分,你都要留神,你的生命關係著異度魔界的開啟。」
「他是一劍封禪,一劍封禪不會殺我。」
「一劍封禪也是吞佛童子。殺與不殺,斷與不斷,交由你獨自抉擇,太過沉重,卻也只有一劍封禪能與你一同決定。」頓了頓,「日前吞佛童子滅鎏法天宮﹑再度毀掉圓教村,如今該是在定禪天。毀這三地的地氣﹑你身亡,異度魔界將會開啟。一旦事情傳開,恐怕殺吞佛童子以阻止異度魔界開啟的人將紛紛出現,你想護一劍封禪周全將難上加難。」
「我知道。前輩,就此別過。」
遠眺焦急身影迅速消融在長路盡頭的綠意中,提著朱厭劍的破戒僧喝了口酒。「一蓮托生,果真一蓮托生。一劍封禪﹑魔胎因你而入世,最終你希望的是魔胎能夠快樂,還是為封魔界而斷送魔胎的希望?世間三千,若隨波逐流,又何需正邪之戰。」
揮甩著殺誡,失去靈性的聖氣成為魔者的兵器,從封魔的利器成為生死的過度﹑招魂的白幡。走過鎏法天宮﹑圓教村,接著,定禪天。
廣大的林野,地氣中央點有間小小的佛堂,僅為遮風避雨之用,此地過去是淨琉璃和牟尼上師的清修地,牟尼上師離開後,定禪天僅存淨琉璃。
清緩端麗的聲音流過耳際,彷若清泉飛瀑,淨琉璃沒有出聲,心中的默禱卻像音波漣漪般層層擴散,似是私密傳音般傳入魔者的耳中。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世間三千,左右世間的是人,左右人的是世間。
左右吞佛童子的是……
摸撫自己的額頭,冰冷的手感覺到額頭的溫熱。
恍然冷冷的手推開他,嫌熱地移開身軀,然後他伸手把挪開的人撈回懷中。
「與其你半夜窩回來,不如一開始就躺好。」
「是想確定我不會三更半夜肚子餓跑掉吧!」窩回老地方,「你想不想要兵器?」
「你收我多少費用?」
「我用我的魔氣打一把兵器送你,不過你得給我些魔氣讓我撐點時間。」
「我陪你。」
「打造兵器時不能分心。」
「喔,我已經在你眼中了?」
「你愛管閒事,誰知道一半會不又打岔,好幾次的生意不這樣給你弄壞了?」
「因為你要把自己累垮了。」忽然朱厭一翻身,坐在他身上。「肚子又餓了?」
「管你要不要,我先打造好。你不要,我送給別人。」
在鍛劍的過程中,朱厭發現自己是魔胎,怕吞佛殺他所以離開?開啟赦道是要魔胎心神大亂﹑大量失血,能夠打破封印的魔元才會出現,等同於要殺掉魔胎才能開啟赦道。
吞佛下得了手殺朱厭嗎?
發現鍛造兵器的朱厭只剩一口氣時,他又怒又急,耐著性子照顧脾氣極差的人,那天晚上朱厭說了他一直想要聽的話,很小聲很小聲,不甘不願像是認輸一般。話語入耳,他有種安下心的感覺。異度魔界與道境一同封印,聖域閉關,他的戰鬥成了空,成為苦境的異類,而找到魔胎的日子遙遙無期。沒有同伴的日子很孤獨,彷彿是冰寒水流入心,如同城牆上蔓生的植物分裂削磨原本強固的意志。朱厭的出現讓生活不再枯躁漫長,不再無盡沒有終點,長久追尋的日子,終於有一個同行,等待燈火的迎接。
在那樣的滿足中,真實卻是:朱厭是一切的關鍵,開啟異度魔界的鑰匙。
能告訴朱厭:吞佛童子放棄回異度魔界,和他一輩子在苦境逍遙?
當時的吞佛童子能嗎?
或者……
「吞佛童子!」
青綠的身影在定禪天滿是綠意的背景中,應當模糊不清,但眼前的青年的身影彷彿獨立出風景,如同血紅火光中紅衣的朱厭,在吞佛金色的眼瞳裡永遠鮮明入心。那是朱厭的今生,沒有前生記憶的人。
沉默半晌,「你叫什麼名字?」
「……劍雪。」
「是嗎?」
雪夜梅林,月夜林中的朱厭讓他想到神無道的紅月﹑天荒道的櫻花﹑赦生道的森冷。相較於粗曠的異度魔界,苦境有種柔韌的美,可以淒厲絕豔,也能柔婉多情。在苦境沒有上司﹑沒有任務﹑自由逍遙,他有些懷疑自己會忘記任務,樂不思蜀,而那段時間他真的忘了,喜新厭舊又難以捉摸的朱厭,勾去所有的注意力,那時的魔者滿心急著要勾住隨時將要飛走的鳥兒。
誰知飛翔的鳥兒是海中沙,抓到的下一瞬便失去,從未擁有。
端麗如貴妃觀音的淨琉璃起身,未出言,劍雪搶過話頭,「淨琉璃菩薩,請快離開這兒。」
秀眉微擰,明白眼前紅髮的魔者來意不善,但非衝著她而來。
見她猶豫,「抱歉,無禮了。」劍雪一招將想開口的淨琉璃菩薩推出可能的戰圈。
吞佛童子沒有阻止,離開的修行者與他沒有利害關係。任務就在眼下,隨時可以執行﹑開啟異度魔界。可是紅髮的魔者臨陣卻步。
「……你要阻止我?」
相同的面孔,卻非昔日的人。
眼前之人是吞佛童子,更是一劍封禪。面對魔者,刀劍相向,早有覺悟,「我要阻止你,喚回一劍封禪。」
「是嗎。」殺誡出鞘,在血中浸淫許久的佛器靈性全失,已無法干涉魔者行動。
第二次對上,劍雪絲毫不敢大意,敵不動,我不動,一旦殺誡略有進擊,蓮讞隨即封住來路。
來定禪天的目的是破壞地氣之脈,劍雪雖是魔胎,但前世是朱厭……心中分撥未定,吞佛童子未使上真力,殺誡應對著蓮讞的勾纏挑扯,略使力逼退。察覺劍鋒交錯的勁道,他瞇眼輕笑,「你較之前進步了。」
細聽語氣,或許能抓出一兩分的溫柔和懷念,但劍雪無視對手言語,手翻身旋,劍氣揮舞,冰寒之氣驀然而出,真氣凝冰,如雪羽,如飛雨,急速的劍雨射向吞佛童子。殺誡隨即以五行之招剋劍雨,金色魔火隨著勁風揮舞,強烈的熱流頓時化冰,盡數破去。銅金長劍斜擋身前,若劍雪有意取命,實該隨著劍雨搶招殺上,但兩人距離絲毫沒有改變。
瞧蓮讞出招後勁不足,多有保留,與自己同樣沒有下殺手。「你在猶豫什麼?」
「……與你何干?」前一秒還猶豫不決,一句低沉的問話警醒他,眼前已非一劍封禪,是吞佛童子,要阻止他破壞定禪天,設法讓一劍封禪醒來。像是否定敵人的評斷,蓮讞加快速度,威力倏然暴增,冰雪之氣越盛,風雪翻騰捲絞,氣勁凌厲,風聲隨著劍勢嗤嗤作響。採取守勢的吞佛童子,四兩撥千金,輕鬆地將殺招威力全數卸往四周。輕忽﹑漫不經心的神態,惹起的是憤怒與鬥心,劍雪一招比一招更重更狠﹑越殺越狂,出招再無思考,霎時風停﹑氣凝﹑冰寒的氣流制壓著溫度,是氣窒凍結的苦悶,劍氣揮灑之間發洩滿腔的怨憤。
迎面逼來寒涼凍氣令精神一凜,對他而言駕輕就熟的抵擋回招,無意間卻緩了勁道。他自問,為何歇手?吞佛童子對任何敵手,該是毫不留情。心動手行,翻劍轉勢,魔火之勢猛然暴增,炎火燒盡四下,灼熱猶如翻天巨浪,瞬間逆轉情勢,鎮住冰牙風吼,殺誡迴旋逼迫,劍雪回劍轉為守勢。
但吞佛童子意不在制敵,凝氣劈掌於地,火焰怒流氣驚定禪天,層層爆烈,飛沙走石,空氣似乎變了質,迅速流轉,地脈頓時浮現,吞佛童子反轉劍鋒,掌上一劃,滴滴魔血鑽入土中,污染破除原本清澈的大地之氣。轟然聲響,銜接地楔的封印牆也接連崩毀,頓時地震山搖,山河崩裂,草木摧傾,似是巨龍在地底翻騰,滾起陣陣地層。
劍雪勉力穩住身形,塵沙中,熊熊的火海不斷延燒,飛禽走獸倉皇奔逃,魔氣隨著熱風侵蝕著大地,似將毀天滅地。眼前相同的輪廓,得意張狂的臉上哪見一劍封禪的影子。「你讓我發愁,更讓我發怒!」蓮讞一揮,攝人氣勁飛掃進逼。
「哼。」架擋劍雪逼前的數招,一陣如銅鈸相擊的鏗鏗聲響。劍雪手中使劍,來勢凶猛,風聲嘩然,不知不覺,森冷之氣散出,身上魔氣凐凐,邪氣逼人,一股狠勁不留情,全然是魔物之貌,攻勢綿綿不絕,彷若仇深似海。
眼前既無友人,就只有該消失的魔物!
生死交逼的金戈交鳴中,卻聞頌經之聲再起。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淨琉璃清流般的聲音涓滴入心,飄盪在死亡之地的頌辭,像是一陣冰雹敲在腦袋上,化成冰水流入灼熱的心,阻止劍雪的狂亂,周身的魔氣也漸趨消失。冷靜下的劍雪不再任意遞招,蓮讞平揮前送,強勁的劍風古拙樸實,卻是不由閃躲,鋪天蓋地翻騰而上。吞佛童子以硬接硬,霎那之際,雙方凝住不動,強大的力勁相互抵抗,吞佛童子勁力微收,劍雪的力量隨即逼來,顯然不鬥個勝負是不罷手。
「你要殺我?」輕緩的聲響,氣若遊絲,傳入劍雪耳中,眼前一閃而過竟是一劍封禪錯愕的表情,手中略鬆,對手抓緊一瞬間的閃神,撤招護身滑移,流暢的動作一氣呵成,吞佛童子手畫魔印,消失風中。
愣了半晌,提劍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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