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計較的事情忽然在就寢時出現。
晚上未下雪,但溼冷的空氣中有種涼颼颼的感覺,帶著刺探的意圖,隨著呼吸進入身體,讓冷的感覺更加入骨。兩人各自裹著毛毯在篝火旁就寢是常事,偶爾也睡在一塊兒,但今晚,一劍封禪覺得奇怪。
「你怎麼一直擠過來?」
裹著毛毯縮到一劍封禪的毛毯裡,「會冷。」
「你以前沒有怕冷啊!」
「現在怕冷。」安靜了躺了幾十秒,「抱著我睡好嗎?」
「喂喂喂!」坐起身。這話很奇怪喔!怎麼聽怎麼怪!
趁著一劍封禪起身,他又靠過去一點。「哪裏奇怪?」
解釋原因會不會越描越黑?而且,為啥米劍雪又躺過來了些?形同窩在他旁邊。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都沒有……照做吧!怎…怎麼抱?手懸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冰冷空氣鑽進毛毯作怪,他卻緊張得沒感覺到。
把對方的手拉到腰上,靠在一劍封禪胸口,聽見急快的心跳聲。「有味道。」
「哪有什麼味道!」要死!兩個大男人這樣睡,很奇怪ㄟ。「不喜歡就不要靠過來!」
「我喜歡啊!」輕笑了聲,往溫暖的地方縮靠。他當然不會說是想知道一劍封禪和吞佛童子有什麼不一樣。主動伸手抱住對方,像是抱著絨毛玩偶,這下一劍封禪整個人都僵住了,下巴壓住他的頭頂,好像低頭看看懷中的人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有點僵住﹑敢又不敢真的摟住﹑小心翼翼的試探令人莞爾,一劍封禪身上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煤煙味給予歸屬的感覺,像是撲進正在準備晚餐的師父懷裡,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情都有師父扛下。
和吞佛童子的差別呢?光是安心和緊張就差很多啊!即使兩人同雙生子般面容極度酷似,一劍封禪和吞佛童子是不同的。
而且一劍封禪是劍雪想要陪伴同行的人。
光在梅花塢思考是沒有用的,他該到其它地方去找答案。
「弄暖一點,小心冷死!」欺負人似地,斗篷罩在同伴身上,隔著帽子,手揉亂頭髮。「把領口綁好,現在我可沒辦法幫你取暖。」
拉好斗篷,繫好帽子的繩結,回以微笑,他沒忘記當年差點冷死的人是說話的人,也沒忘記前幾天的晚上一劍封禪被窩過來的劍雪弄得不自在但是其實睡得很滿意。與師父的旅程中,劍雪很清楚各地的氣候﹑風土,該如何避免飢餓﹑疾病﹑澳熱﹑寒冷,如何在最少的裝備中旅行,但他順著一劍封禪愛當老大哥的習性,溫馴地點點頭。
「我們到這裡做什麼?」
「據說吞佛童子很久以前曾出現在這裡。」扣好斗篷釦子,繼續走著獸徑。他們已經脫離針葉林,到了矮木和苔蘚在雪下蔓生的地帶,白雪覆蓋的面積越來越廣,整個山頭穿上白衣,包得緊實,彷彿也畏冷。
「在杳無人跡的地方?好奇怪。」
「我也覺得很奇怪,據說上頭有個荒廢的道觀。」一個縱火殺人狂來這種流鼻涕都會變成冰柱的地方是幹啥米啊?可是某個寺院就說那個魔者曾經往雪山而行。滿腹懷疑又沒有頭緒的他一步一碎念地帶著劍雪來遠足爬山。「是說,你怎麼忽然想跟我出來跑?」他不否認劍雪願意一同旅行讓他很高興,走路時臉上都帶著笑,半夜也不覺得孤寂蕭索,但是一反常態該有理由吧!
「我想找劍的鑄造者。」發現一劍封禪的步伐有一步慢了些,好像想到別的事情又裝做什麼也沒有。他繼續說;「這把劍是師父臨終之前交代給我,和我的過去與吞佛童子都有關係。」
「不早講!」
「因為我尚未弄清底細。這把劍要用血餵養……」
「毀掉它,魔物不該留。」
「那是你的暴力生死論,不是我的。我受魔劍影響,身上有魔氣,你沒有一劍劈了我啊!」
「你身上有佛氣,魔劍歸魔劍,你是你。好啦!繼續講。」
「我確定沒有其他的怪異之處,才決定跟你出來打聽消息。」
「還是一句:不早講。我幫你一起找。」說歸說,聲音帶著笑。「我們要去的那個道觀,屬於道境玄宗在苦境的連絡點,據說毀於吞佛童子之手。」
「很久之前嗎?」
「很久很久以前……天曉得是多久之前!」之前還到處肆虐,一瞬間又無聲無息,天曉得是死去哪裡了,只好就有什麼查什麼。「注意點,那邊的地有點鬆軟了。什麼鬼地方啊!果然只有神經病的魔才會來!」
聽著同行者不變的抱怨,劍雪遙望高聳的山峰。不知為何,不論是道觀還是佛寺,總喜歡建在高聳的山上,似乎可以上達天聽;或者在高山的奇妙生理感覺,所有的血往腦袋衝,那種感覺被稱為對天地之神的感動?
他們兩個小小的人類──或者該說小小的兩隻魔,置身在這片大地上,汲汲追求自己的目標。對天地而言,如同滄海一粟﹑蝸牛角上爭的紅塵煩事,對當事人來說卻是人生大事。是哪個將哪個放大?又是誰將誰縮小了?或者他們正在某個陰謀或是大局中,成了牽一髮動全身的關鍵?
一聲戾鳴,幾隻兀鷲飛掠過,彷彿訝異來者的出現。
「你餓不餓?」
劍雪頓時煞停動作,瞪大眼睛。「什麼?」
「我把那隻鳥打下來吃好不?」沒發現旁邊的人落後兩步,一劍封禪抬眼望,估算獵物的大小距離,「那隻老鷹還禿鷹什麼的,看起來好像很肥。這裡冷,要吃飽點。你餓了嗎?」
「……不餓,別傷害他。我們快些前進吧!」
攀爬好陣子,在路的盡頭,一劍封禪停下腳步,打量著目的地的模樣。
冰雪淹沒山峰,存在於岩峰之間的無名道觀卻未被風雪壓垮,原本半懸空的建築因著日積月累的冰雪,像是鉗進冰壁中,透明乾淨的清冰將時空凍結,保存中止的生命,血被冰凝止,人被冰保存。兩人所站的地方原本是廣大的平台,被冰雪侵占到只存五尺見方的平坦。
隔著冰幕,像是隔著玻璃觀察室內,裡頭沒有被冰塞滿空間,還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進去瞧瞧好嗎?」
「太麻煩了吧!」敲敲冰壁,藉著回音的空洞程度推估冰壁的厚度。冰層並不厚,只是打破時要非常小心,低溫保存的物品幾乎與冰同化,力道稍有不妥,凍在冰裡的物品便跟著冰一起崩碎,過大的聲響也會造成雪崩。「進去會找到什麼嗎?我們目的是吞佛童子從哪裡離開﹑接著走去哪裡,幹嘛進去……」
「在上面。」
「什麼?」沒頭沒腦一句話是啥米意思?
「更高的地方。」指向雲霧繚繞的山巔,「那裏隱約有魔氣。」劍雪很不情願的承認,魔胎的身分讓他對佛氣或魔氣都很敏感,吞佛童子莫名奇妙送他一堆魔氣後,他對魔物的氣息更敏感了。
「魔氣?是吞佛童子嗎?」
「不是。」
不論為何劍雪會察覺到附近有魔氣,死寂之地除了兀鷲還有其他生物就令人很稀奇,更何況是魔物,聽起來就是鬼鬼祟祟窸窸窣窣,跟吞佛童子脫不了關係。「走!上去瞧瞧。」
繞過冰封的道觀,攀上近乎直立的懸崖,穿過只容一人的隙縫,循著微弱的魔氣而行,困難地擠過冰的狹縫,岩壁裡的空間卻是很寬敞,亂石累累的洞窟裡,光因著冰折射入內,不至於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腳下的碎冰隨著入侵者的步伐發出細細的抗議,在洞窟中迴盪。
「你說的魔氣源自這裡?」
應了聲表示認同,上山時跟在一劍封禪後邊的劍雪走在前面,腳步沒有遲疑。
「不會走著走著就走到魔物的巢穴吧!」
劍雪發出一聲不知道是贊同亦或否認的哼聲,頭也沒回。一劍封禪抓抓鼻子,繼續跟著。
發現走到盡頭的瞬間,像是踩著什麼機關。
「朱厭,好久不見。」
張望左右,所處的冰窟像是鐘乳石洞,冰窟極高,大約有幾十來丈,清冰因著地心引力,形成一串串由天頂垂下的雪白纓絡,頂端似乎有出口,光線從上頭折射下來,從外邊所透入的一點光線因著冰的反射,擴大成淡淡的光霧,雖無陽光照耀的明亮,但足以清楚地發現一張年輕蒼白且端正的臉在頭頂上方兩呎處,居高臨下地瞧著底下的兩人。
「你認錯人了。」
「錯認?」因為臉蛋沒有冰入冰中,淡紫色的嘴唇愉快的流洩聲響,「別以為掩上其他的氣息就能推託。朱厭,難得你來還帶了吞佛童子,敢情是來宣揚異度魔界之威?」
「你……」
按住肩膀,示意一劍封禪將錯就錯。劍雪留意到對方的眼睛沒有瞳仁,只有一逕的深紫,如同深海或是洞窟裡的魚類,如果不是視力絕佳,就是完全看不到。「我們來探望你,看你過得好不好。」
「或者是來耀武揚威的?」深紫的眼球因著光線,似乎跟瞳仁一樣,可以轉換視覺的焦點。「吞佛童子啊!你還不信朱厭的無情?或者他還沒把你榨乾,你就捨不得把他讓出去?」
「當面說人無情是很不禮貌的。」
「事實啊!吞佛童子也曉得。」笑聲含在喉裡,故意讓兩個訪客聽見,顯然不害怕令人聞風喪膽的魔者之名。「你們打的那個賭,我很想知道最後誰贏。」
「哪個賭?」
「就是誰先甩了誰的賭啊!你們聯袂出現,看來未有結果。」
哪門子的打賭?真的是吞佛童子的事情嗎?有沒有攪錯啊?滿臉黑線的一劍封禪決定不再按照禮貌,自逕左右張望觀察旁邊的環境,讓劍雪去問。
發現同伴不耐煩的表情,劍雪苦笑,將注意力集中在問話。「你在這裡多久了?」
「從你上回交我冰凌雪,我就一直在此啊!通報有老朋友上山,我真料不到是你們。」
「通報?」
「自從被冰凌雪弄瞎了眼,兀鷲成了我的眼目,收服牠可不容易,能將魔氣用得出神入化,你和赦生童子都是一絕,我可吃了不少苦頭才學會,即使在這裡沒什麼事好做。」
「座關般的生活讓你專注向上。」
「所以你不用帶吞佛來做保鏢。我不恨你,你的確打造天下無雙的兵器,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只不過威力太過強大,一招冰封整座山峰,一並封印我自己,但也逼我不得不繼續修煉。苦境不有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有著兀鷲陪伴,你的確不寂寞。不想出來嗎?」說話的同時,一邊的同伴抓緊殺誡。
被冰封的魔可能感應到一劍封禪的舉動,或者誤解成另外的意思,笑得很大聲。「當著吞佛的面問,你是想害死我?我不是不知道那些覬覦你的魔物被吞佛一個一個挑翻的事情,你很愛看吞佛為你與魔大打出手嘛!」
一劍封禪皺起眉頭。
劍雪輕笑了聲,似乎帶著嘲諷的意味,「或者說,跟僧人大打出手?」
「那該怪你的好奇心。你不服赦生童子將佛氣轉化魔氣的修煉,屢屢混進佛門搜氣,能怪吞佛不殺盡僧人將你揪出嗎?」
「哼!無聊!」坐在一邊的人啐了口。
「魔者敢作敢當,什麼時候遮遮掩掩?哪天是否開始自欺欺人?」揶瑜著,發覺對方不打算回答,魔轉了話題,「想必朱厭你是賞梅路經這兒,很可惜再過去一個山頭才有梅花,之前這個道觀有很漂亮的白梅,真遺憾啊!」
「這裡太冷了,梅樹無法生存,梅樹生存的地方需要有陽光,溫暖有寒涼的時刻。」
「誰叫你讓冷凌雪的威力太強,冰封整座山頭。據聞你送與吞佛的兵器是利用魔氣打造,仿造魔界的狼煙戢和神無,是變化自如的兵器,還以你的名字命名……」像是想起什麼,魔物的聲音近似打哈哈,「我可沒意思見識朱厭的威力。吞佛童子,〝自相殘殺〞不是異度魔界的風俗吧!」
「你曉得朱厭劍的事情?」
「我的使者可是托吞佛童子之福,頓頓飽餐。他掀起燎土之炎也是托你之福啊!」
「若是他現在動手,說不定有機會打開冰封。」
「改天你真的甩了吞佛,再來放我走吧!我可不會期待甩掉你的吞佛來放我走。」
「真的不要現在幫你?」
「你是真的很想看我死是吧!你自己也說,我能控制冷凌雪就能掙脫冰封,苦境首席鍛造師朱厭所打造的兵器,我不想錯過。」
「那麼祝你早日掙脫封印,我們要告辭了。」
聞言,一劍封禪從坐著的地板跳起來。拉著劍雪,「走啦走啦!這種鬼地方有什麼好待的!」
微笑的劍雪在走出去的當兒,聽到冰中魔物帶著調侃味道的話:
「未來請一定要告訴我那個賭局的結果。我非常地好奇,也很樂意在輸的時候為吞佛償清情債啊!」
攀回道觀前的平台,踩在堅實的地面,紅褐髮色的青年深吸口氣,甩甩頭,伸伸懶腰。在那地方真是渾身不對勁,冷得要命不說,魔氣濃厚,心浮氣燥。劍雪居然可以跟隻魔物心平氣和講一大串的話,不會有衝動出劍劈了他,果然是不可小覷的傢伙,裝傻裝得真是徹底。那魔物八成是太久沒人陪說話,所以嘎啦嘎啦講了一大堆。但……
「也沒問出個什麼來嘛!也不知道吞佛童子跑去哪裡。」
「至少知道吞佛童子在找朱厭,朱厭躲在某個佛寺中,佛氣通常是高僧才有,我們往比較古老的佛寺找尋,遇上吞佛童子的機率會高點。」
「也是啦!省得我無頭蒼蠅四地亂找。」幫劍雪拍掉頭髮上的冰屑,順便捏捏臉,在低溫的空氣中,血液循環迅速,豐腴的臉頰紅撲撲,劍雪看起來很可愛。「你好像塗腮紅,大姑娘似的。」
「你的膚色是青色的,有沒有失溫都一樣。」
「……不用你擔心,老子活跳跳的。是說……他為什麼以為我們是吞佛童子和朱厭?」魔的眼睛應該是看不到,所以是聽聲音,難道一劍封禪和劍雪的聲音像另外兩隻魔?
「魔劍的名字是朱厭,而吞佛童子,」撩開瀏海,「這是吞佛童子所留下的傷痕,帶著一些魔氣,我身上有兩種魔氣,所以他把我們當成另外的兩個人。」
「原來如此。」劍雪額上的傷痕長久以來掩在瀏海下,一劍封禪沒有留心過問。當時吞佛童子沒有取走劍雪的生命,卻把記憶奪走了,一蓮扥生不讓小孩子承受失去家園親人的痛苦,因此沒有告知劍雪的出身。指腹撫過疤痕,指尖描著火焰的圖案,「所以令師沒有告知,你也無所謂。」
沒有出聲糾正對方的錯誤,摸在額上的感覺很舒服,溫度一點一滴地從指尖﹑額頭流入心坎。闔上眼,感受到一劍封禪的溫柔和心疼﹑深緩的呼吸﹑從空氣中傳來的體溫,直到感覺手倏然收回才睜開眼,剛剛摸著額頭的手正抓著自己的鼻尖。
「你呢,你所知道的,自己過去是什麼?」
「早說過了,我家在圓教村。」搓搓手,想打消方才令人不習慣的尷尬氣氛,「用講的太麻煩了,聽說南方人每年都會打掃先人的陵墓,我們去圓教村掃墓,我告訴你我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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