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鍋裡的份量夠了,將剩餘的麵糰包好,放在離火堆不遠的地方。手上纏著的飄帶沾上星火,燃起花火。一劍封禪抓熄飄帶上的火花,順勢扯過手,逕自拆開綁帶。
「靠近火的時候不要帶著累贅的東西,燒到手要怎麼辦!把這些有的沒的……」噤了聲,那一大團從手腕綁到手掌的布條,不只是護手,更是繃帶,掌心的淡色線條說明手上的傷不止一次兩次,是很多次被刀劍劃過,有道傷口還滲著血。「怎麼回事!」
收回手,劍雪板起臉,「準備做菜的時候不小心劃到。」
「騙鬼啊!」那傷口怎麼看都不像是不小心劃傷,反到像是刻意的,因為都避開大血管。「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另隻手給我。」
「不關你的事!」手藏起來不給看。
「喔,另外一隻手也是吧!你在搞什麼,想把手廢掉嗎!」
「你不要管。」
「我就是要管!」
固執起來,兩人都一樣,大眼瞪小眼。
劍雪先轉開眼,開始攪鍋裡的麵片。
「心虛了吧!」
「你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平平淡淡地說著,將煮好的麵撈到盤子裡,澆上魯肉,遞給一劍封禪。
接過盤子,「跟那把劍有關嗎?」那把劍有古怪,散出的魔氣濃烈到一劍封禪都覺得悚然,和殺誡成為明顯的對比。
不置可否,被詢問的人替自己撈了一盤麵,在火堆邊坐下來。
「那把劍不尋常所以你要用血來養它?」
劍雪沒有吭聲,拒絕性的瞥了他一眼。一劍封禪聳了聳肩,打開酒壺的塞子,為彼此斟了酒,燒刀子清冽的香氣,讓劍雪的注意力轉到其他的地方,入口時辛辣的味道讓大眼睛稍瞇了下,開始問酒是從哪裡來﹑用什麼釀造,打消原本尷尬的氣氛。
曉得劍雪雖然單純,固執起來卻很嚇人,像是死緊的蚌殼。一劍封禪沒有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不願提的事,相對於劍雪,一劍封禪也有不想說的事情。
比起對過去沒有任何印象的劍雪,一劍封禪清楚知道自己的過去。他的家在圓教村,跟著族裡的武師學武,長大之後做了沙漠中行旅的保鑣。村裡的長老說他生下來背著一個重大的使命,他一直不相信,直到吞佛童子來屠村,他成為村裡的倖存者,明白他的使命是除掉吞佛童子。
他的記憶是真的嗎?他可以想起家是什麼樣的石屋,牆角有棵老石榴,村裡說樹木很珍貴,要他們把房子一堵牆往旁邊挪,他和阿爹花了兩天拆牆重砌。阿爹是養牛馬的,阿娘很會做乳酪,他有個小六歲的弟弟,因為撞到桌角,眼眶邊有傷疤,特別有小動物緣。左鄰是個釀酒的老爺爺,他是在那邊偷學喝酒的,右舍是石榴樹,再過去就是道路,村長住在下兩條街上,他小時候搞丟別人的一隻羊所以到村長家接受懲罰。
回到圓教村的遺蹟,一劍封禪除了憤怒,卻沒有切身的感覺,如同看到書本記載的屠殺和地圖,既使腦海中的影像很清晰,漫天的火光和慘叫的人群歷歷在目,被火灼身的熾熱還有吞佛童子砍在身上的那劍帶來的劇痛銘記在心,一劍封禪仍然覺得那些遙遠到近乎虛幻,連帶自己的存在也很不真實。回首來時路,像某首詞所寫的:也無風雨也無晴。寫詞的人是歷經滄桑,雨後天晴了然於心,看破一切的感慨,但一劍封禪所感覺到的是模糊,像是濃霧中的山村,在一片的綠意與乳白間,無法確定那究竟存不存在。
如果圓教村不存在,以此為憑依的一劍封禪是不是也不存在?
他真的是一劍封禪嗎?還是另一個自己全然不解的陌生人?
夜裡撥弄篝火中烏黑的樹炭,揚起點點星火,他覺得自己一段一段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中,拼不回完整。所以他無意識地走回冰風嶺,等待當時睜開眼時,問著無聊白目問題的大眼睛青年。
遠眺山路,綠點慢慢地走上冰風嶺。
或許綠色是令人鬆弛的顏色吧!劍雪身上的深綠黑白混成一種令人踏實舒服的色彩,如同看慣沙漠焦黃枯槁死亡的顏色,煞然見到綠洲和水泉,一股舒服的清流蜿蜒地撫過心頭,令人欣喜愉悅。
劍雪落坐在火堆旁,望著跳動的火燄,望著他撥弄翻攪火裡的灰燼。
「怎麼不講話?」
「你去了圓教村。」
聽不出是問句還是敘述句。劍雪猜出他去哪裡並不叫人意外,一則他心情灰暗多半是想起跟過去有關的事情,二則劍雪知道他這次的旅程和圓教村是同一個方向。劍雪的表情不是很好看,像是反對他去。一劍封禪頂了句話,「有意見啊!」
將梅樹葉片啣在嘴中嗚嗚地吹著,劍雪闔上眼,沒回答。
一劍封禪沒再說話,取出橫笛。葉笛的聲音為主旋律,橫笛花俏地加以變化。他們常常如此較量,看是葉笛的聲音先亂,還是橫笛追不上旋律開始與主調相衝突。笛聲和葉笛聲是完全不同,他的笛聲悠遠,劍雪的葉笛聲潤短,相合起來有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錯覺。他教劍雪吹奏不同的曲子,但劍雪仍較喜歡一蓮托生所教的經文梵唱。
劍雪沒有過去,十二歲後的記憶是跟著師父流浪,沒有雙親沒有手足沒有家。比較起來,他曾有幸福的家庭,一劍封禪不想讓劍雪難過自己沒有家庭,只說圓教村是故鄉。劍雪也有意無意地跳過有關圓教村的話題,不問他去那邊做什麼,只是不太樂意一劍封禪常去,或許是不希望一劍封禪回顧過去而傷心。這種體貼讓他很感動,也覺得很天真。
令人疼惜想保護的天真。
「觸景生情?」葉笛聲停下,劍雪將葉片拋進火中,看著綠意被火化黑成白燃盡,再看到一劍封禪滿臉寫著〝我才沒有〞,「不是的話,你為什麼恍神?」
「我沒有恍神,你才是吧!」伸手去揉劍雪的頭,「我沒有找到吞佛童子,沒有為我的家人報仇,我只是在想這件事情。」
格開一劍封禪的手,「如果簡單就被你找到,那也不要做一生的使命了。」
「你呢?你知道自己的未來嗎?」
「不知道。我找到名字﹑明白過去就會知道,可是很難。」
「天天在梅花塢睡懶覺,找個鬼。要不是懶得每天照顧你,就拖你上路去找吞佛童子,一起打聽情況。」
「雙邪走在一起真引人注目。」
「你還知道你被叫做劍邪啊!我從沒看你拔劍。」
「師父說不得已才能拔劍。」師父去世前叮囑過,多年來他遇上麻煩,拿樹枝應敵綽綽有餘,從未出現需要朱厭劍出鞘的情況。
「你應該很強。」一劍封禪上上下下打量著劍雪。劍雪的強在人的悠然﹑劍的壓迫感,組成一個令人不敢輕視的個體。強到一個程度,任何物體都可以成為兵器,加上神兵利器,劍雪會強到什麼程度?
似乎看透對方腦袋裡的思緒,劍雪搖頭,「你是我朋友,我不希望你受傷。」
「喔,這句話很挑釁喔,你自信比我強?」
「我受傷就比較好嗎?」
「哪有這種話,我也不想弄傷你啊!」不過切磋武藝,多半也會受點傷,他不想看到劍雪白白的皮膚上有傷口。「那我們徒手過招好了。」
「為什麼?」
「這樣就不會見血了。」
「……我們沒有必要過招。」
「逃避是劍客最慘烈的失敗。」
「我們可以換別的。」拿出小盒子,在地上劃下楚河漢界,把寫著字的黑紅棋子一個個擺上去。「下象棋吧。」
知道象棋是什麼,但是只知道大小。一劍封禪咬咬牙。就是大吃小,最小的可以吃最大的,就這樣嘛!有什麼困難!猜拳之後,伸手開始翻棋子。
不到一炷香。
「靠!不玩了!老子討厭麻煩的東西。」劍雪為啥要玩這麼複雜,什麼只能直走橫走拐彎走,沒兩分鐘他就給劍雪糾正了五遍,雖然劍雪沒有問「你會不會玩」,他也很努力要從遊戲中學會規則,但為啥要玩這麼複雜的東西?比腕力不是簡單乾脆嗎!
「那換圍棋,只有兩種顏色。」在地上重劃棋盤。
「有比較簡單嗎?」
「規則兩種。一人一次,圍起來,中間的棋子吃掉。看最後誰圍的面積大,再比誰吃掉的棋子多,誰就贏。」
「那還不簡單,哼!」
火光未盡,兩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明明滅滅,直到融入黑暗,再被朝陽映出。
眼神僵直,熊貓眼的一劍封禪甩甩頭,似乎聽見腦袋咖啦咖啦響。頭重腳輕,腦袋的溫度比身體其他部位都要高。「你不會在梅花塢除了發呆就是跟老闆下棋吧?山下茶棚旁的棋攤子不會是你擺的吧?」
「是啊,我也煮茶泡茶。」
好你個劍雪,原來那個茶攤子這麼多人是在等劍雪來下棋,那茶攤子老闆未免太會利用人招攬生意了吧!他本以為劍雪去學了下棋,所以昨晚獻寶要求,想不到居然是高明到能擺棋攤的棋手,整晚一劍封禪輸到土土土,拼命想贏回來,結果一盤都沒有贏就天亮了。有句話說得好:賭徒怕天亮,沒翻本的機會。是還可以下棋啦!但他的腦子跟天空一樣白,複雜的思路都轉不了了。
比起一劍封禪頭昏腦脹,劍雪也很累很睏。下贏很簡單,也要留餘地又要不著痕跡地給暗示,他很辛苦地花腦筋下指導棋,消耗很多精力。揉著眼睛,「我要回梅花塢睡覺。」
「你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想走路回去?在這邊睡。」他的眼皮快睜不開了,聲音也有氣無力軟綿綿的。
「陽光太亮了,樹下比較好睡。」
「邊打瞌睡邊走路一定會出事,過來,我們去那邊睡。」
順著指頭看去,「那裡只有石頭。」
「有意見啊!」後邊是個背光小平台,躲在那邊睡沒人發現。把毛披肩鋪在地上,一劍封禪打了個哈欠,「要睡快點過來,我不行了。」確定劍雪點頭走過來,沒確定是否坐下來,濃濃的睡意便淹沒了他。
想了想,同意梅花塢太遠了,不如在冰風嶺上睡一下再走。劍雪坐在一劍封禪身邊,抱著朱厭劍,像是平常在梅樹下午覺的姿勢,靠著岩壁打起盹。岩壁沒有樹幹舒服,睡不舒服的他迷迷糊糊地一偏頭,躺到旁邊趴著睡的一劍封禪腰背上,被壓到的人也沒反應,躺得舒服的劍雪也就繼續好夢。
冬陽暖暖地灑在雪地上,散著寧靜而五彩斑斕的光亮。
「知道有個刀客叫做陰川蝴蝶君嗎?」
不管有聽過沒聽過,劍雪都會以第一次聽到的態度認真傾聽。搖搖頭。「蝴蝶君,聽起來好像是個很漂亮的女子。」
「美歸美,我也不太確定他的性別。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是一個好刀客,雖然有點囉唆加自戀,不過,他家的酒和菜很讚。」
「你怎麼知道?」一劍封禪說要一起散步,便一直往東南走。劍雪不吭聲地跟著走,不問是因為悶不住話的人總會告知目的地。想來一劍封禪是要拉他去認識陰川蝴蝶君。
「當然是吃過。第二點,久不練劍,要找人磨一下。」
「為什麼是蝴蝶君?」
「北嵎刀劍三強,你﹑我﹑蝴蝶君,你不肯跟我過招,我除了找他還能找誰。」
「還可以順便吃頓晚飯。」
「答對了!運氣好一點,中午就可以到陰川了。那是個很豪華的山谷,蝴蝶谷的河底全部鋪滿黃金。」
「聽起來像是暴發戶。」像遙遠記憶中他和師父曾經出入的豪門,連便桶都是黃金做的。
一劍封禪眨眨眼,滿臉的調侃味道,「蝴蝶君是賺錢高手,但他要的是黃金買不到的東西,只好把黃金扔到水中表示他的誠意了。」
接近谷口時,綠色林野中,彷彿是半空飛舞火光的蝴蝶蜂擁而上,一副阻止來人的態勢。
劍雪不願當不速之客或失了禮貌,停下腳步,但一劍封禪大步走進去,那群蝴蝶驚慌失措地跟著他,慌慌張張似是想轉告什麼。穿過谷口,青蔥的綠意中,美麗的宅第臨河而建,像是嬌俏的姑娘臨河戲水。
還沒敲門,甜絲絲地聲音響起,「阿月仔!」門啪的聲打開,滿臉像是初昇朝陽般充滿喜悅與歡樂的金髮美人衝出來,目光觸及一劍封禪,翻臉如翻書。「天蝶流星拳!」
「去死啦蝴蝶!」精準地接住對方的拳頭,隨即又被蝴蝶君踹了一腳,一劍封禪退了步,屋主忙關上門,不速之客立刻頂住門板不讓鎖扣上,裡頭抵著門板要關門,外頭抵著門板要推開,兩個人隔著一條門縫大小眼互吼。
「今天阿月仔要來吃燭光晚餐,去去去,就算一千萬兩黃金來,今天都不見客!」
「有異性沒人性,陰川蝴蝶君,你不夠朋友!」
「誰跟你是朋友!今天除了阿月仔,誰都別想進陰川,給我閃人,不要逼我用蝴蝶天斬!」
「有種你用啊!」
「不要以為我不敢。要不是我整理好屋子要等阿月仔光臨,我現在就砍人,滾啦!」
「你想看劍雪,我就帶他來,你還給我講!」
「講你媽個頭,今天只有阿月仔可以進來,其它都不可以!」
「靠!我今天就是要進來!」
暫時被忘記的劍雪在外頭河邊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瞧著像跟自己的鏡像吵架的兩人。矛盾讓這場景叫人發笑,同時有一股淡淡的違和感:好像不太樂意見到一劍封禪與別人要好。把一劍封禪激到大吼大叫或是問到啞口無言是劍雪的特權,眼前的景象好像一劍封禪把蝴蝶君看得跟劍雪一樣重要……甩甩頭,不喜歡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他和一劍封禪的關係是界定在冰風嶺和梅花塢的笑語與談話,在其它地方,一劍封禪有自己的世界,一如他自己在梅花塢外的棋攤子也認識不少弈者,在棋盤上的狠命廝殺是絕對不會讓一劍封禪知道。
「哎啊,真熱鬧。」
聞聲轉頭,一身紅黑的女子站在旁邊,搖著黑絹扇,遠眺著門邊已經相互用真氣阻止對方越雷池一步的兩人,深遂的眼中滿是淘氣的笑意。
「你是哪位?」
「丹楓公孫月。」
月?「妳就是蝴蝶君說今天不見客的原因嗎?」蝴蝶君喜孜孜的呼喚喊得那麼大聲,劍雪聽得一清二楚,原來蝴蝶君今天在等的客人是她。
「是他誇大了。」搖搖黑色摺扇,「我順道來這邊等人,如此而已,看來蝴蝶君今天很忙。」
「妳誤會了,我們是不速之客。我去叫一劍封禪回來……」
「不用。蝴蝶君最近沒有生意買賣,也在抱怨沒有對手較勁﹑喊著無聊呢!」
「阿月仔!」紅衣金髮的男子像是突然出現般衝到期待已久的客人面前,原本在門邊奮力想抵開門的一劍封禪措手不及,撲通一聲摔進屋裡。「妳來了,喝茶喝茶。陰川剛剛有混蛋來鬧所以亂了點,但是寒泉亭那邊乾乾淨淨。妳怕熱,那邊最好了。」
「你什麼時候蓋了寒泉亭?你討厭唸書,怎知道寒泉亭?」
「因為希望阿月仔來陰川住啊!」蝴蝶君笑得有如冬日暖風般和煦溫柔。
「想來是逼別人幫你念書找典故蓋亭子。蝴蝶君,你真沒誠意。」
「吃完茶和糕點就知道有沒有誠意。」
「能吃嗎?」
「我保證沒毒,進來吃就知道了嘛!我抱妳進去。」
「蝴蝶君。」闔上的扇子在張手迎過來的人額頭上,相當順手地敲了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鄉的習俗,這種既成事實你也做得出來?」
「這跟那個不一樣。好嘛好嘛!就進來吃個飯。」拉著心上人的手,蝴蝶君神采飛揚地想將客人引進屋內。走不到兩步,命中註定的阻礙者該死地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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