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太陽下山﹑氣溫的滑落,白日遮陽的外罩成為禦寒的屏障,仍稍嫌不足,劍雪打算撿些樹枝生火。
手一伸將劍雪攔腰拉過來。「一到晚上,就是你喜歡的氣溫。」
掙脫懷抱,充滿警戒的大眼睛瞪著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什麼的魔者,「我不是朱厭。」
「摸得出來。」吞佛移身過來,硬拉著他肩並肩坐下,手中火光乍現,拋到跟前,魔界之火燃無須任何助燃的物質,自顧自地舞動著,像是金黃的舞孃,取悅著主人。
「我以為你住在梅林。想不到你躲在沙漠。」
「我不是朱厭。」
「不過就是冷。冷有什麼好?」他常千里迢迢去了一趟白色雪國找朱厭,對方卻在梅樹上打瞌睡不理睬,總要到被吻到呼吸不舒服了才會睜開眼睛,無視已經被撩起的情慾,扔下一句〝煩死了〞,將他踹下樹,翻身繼續好夢。
縱然有師父的警告,他仍按耐不住好奇心,「朱厭,是這把兵器的鍛造者?」
「你平常替人打造兵器,還惡劣的多收費用。」
「多收費用?」
「收了錢,藉口要讓兵器與使用者調性相合,偷吃對方的大量魔氣,你這貪吃鬼。」
發覺吞佛拉住他的袖子,一把扯下袖擺裝飾的布,又扯下自己一段袖口的布。「你在幹什麼?」
「不要動。」鬆開馬尾,輕輕撥好黑中夾雜白綠的長髮,重新以青綠的布和白布做頭巾為劍雪纏好。綁上頭巾的大眼睛青年,和記憶中帶著頭巾的朱厭相似了些。手臂架在劍雪的肩膀上,手在頸後輕輕撫挲著髮絲,「講過多少次把頭巾戴上﹑長髮綁好,就是不聽,髮尾燒焦了也不管。現在可就好多了,知道要照顧自己了。」
吞佛的淺笑很溫暖,金色溫和的目光望著以為能在湖綠眼中找到的人。劍雪沒時間領略,專心想著如何套問出想知道的事情。
「你餓不餓?」
「不餓。」他忙著想事情沒有餘暇考慮到餓。
「你沒吃飽,我知道你好段時間沒進食了。」
「早上才剛吃……」驚覺嘴上一個壓力,陰冷的氣息渡過來,瞪大眼睛,直覺要推開,但後腦勺的手扣住不讓他躲。吞佛童子沒有把舌頭探過來或是吻咬侵略,僅僅是嘴對嘴地將能量傳過來,陰冷的魔氣像是水流,源源不絕地流入體內,跟著經脈流往全身。莫名熟悉的魔氣,美味的像是瓊漿玉液,他彷彿是沙漠渴熱的旅人,大口大口的啜飲甘美的水泉,讓涼澈的水流輕輕柔柔地撫過周身。
被放開的劍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舒服多了吧,只怕是朱厭又懶得找魔氣,索性在你體內睡著不出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沒有不是又如何,朱厭……」停了幾秒鐘,「我不習慣跟你說話。」
「我也不習慣。」
手掌反轉,魔界之火熄滅,四周陷入了黑暗。
感覺吞佛童子攬住腰,將他往懷裡拉,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劍雪整個人都僵直了,「放開,我不喜歡這樣。」
「那又如何?」吞佛的語調中的笑意沒有嘲諷,「你向來喜歡窩在我懷裡。」
「我不是朱厭。」
「我容許你抱著殺誡,雖然我討厭佛氣,但看在是你做的兵器。不准再抗議。」
抱緊殺誡,再抗議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劍雪不知道,也不打算試探。稍微放鬆身體,把吞佛當做軟軟的椅子,被當椅子的人似乎覺得是理所當然,任他靠著,靜靜地摟著。陰暖的魔氣繚繞在週遭,原本詭異不祥的氣息因為體溫而消弭。他不習慣與人如此接近,一劍封禪也不曾主動抱著他睡,可是魔胎在魔氣濃厚的地方是如魚得水,在熟悉的氛團中,一天的擔心和耗費心神,疲憊的劍雪仍舊在不知不覺中沉入夢鄉。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一劍封禪怎麼也搖不醒,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背著昏睡的人回九蓮峰滫,忽然想起師父為了找尋吞佛童子出了遠門,再背著一劍封禪到梅花塢,梅樹上有個黑色的人影,一雙和自己相似的綠眼睛,濃濃愁思和傷悲往他的方向流洩而來。忽然一劍封禪由後掐住他的脖子,他掙扎著,恍惚中,一劍封禪的臉卻成了吞佛童子,不變的是笑容,溫柔至極的笑容,手裡卻不留情地施加壓力。
醒來的時候心悸,發現礙住呼吸的是殺誡,他抱得太緊,劍柄抵著喉頭,所以做了惡夢。身邊的溫暖來自魔火。吞佛童子坐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墨藍綴銀星的天空,陰影下的側面和一劍封禪非常相似,或該說吞佛童子的輪廓和一劍封禪是一樣的,但顏色不同造成溫暖與冰冷的視感。
雖然吞佛童子面無表情,但是金色的眼睛和呼吸說明焦躁不耐。吞佛童子在想念朱厭嗎?就像劍雪想念著一劍封禪?
曉得身後的人醒了,看著天空的人沒有理會。
黑暗中,青年的氣息和朱厭是一樣的,像是朱厭回到他身邊呼呼大睡,等會兒便會嫌不舒服嫌熱地一把推開。但在懷裡小心翼翼﹑帶著猶豫不安的感覺不屬於朱厭,他以為等這傢伙睡著了,朱厭就會出現,或者朱厭靜靜地等著,與他玩捉迷藏,要等吞佛睡著了才要出來變把戲,但什麼也沒發生。
「吞佛童子。」
微皺眉頭,「叫我吞佛。」
「請把朱厭劍給我。」那把魔劍在吞佛童子手上,劍雪只會想到災業。不管如何,殺誡在吞佛童子身上一定會有作用,觸發封印的關鍵尚不清楚,至少該把劍換回來。
「你要拿回去?」
「以朱厭為名的劍,難道不是我的?」
「擁有我的魔氣的你,也該是我的。」吞佛將擱在草地上的朱厭由矛再度化為劍,拋給劍雪。「你大概從沒仔細瞧過它。」
「為什麼?」
「還敢問我!」
不明白為何變了臉色,劍雪握緊朱厭劍,像是很自然地將殺誡遞給吞佛。「我不是朱厭,從何明白朱厭和殺誡的事情?」
「說的也是。」順手接過殺誡,「你上回讓我栽了個觔斗,這回……」忽然臉色大變,「怎麼會?你……你居然……」從殺誡劍身綻出強光,金色光芒與梵唄經文絲線般迅速裹纏吞佛童子,被精光困住的魔者試圖掙扎,卻在強光過後,煞然寂靜中,昏厥於地的是一劍封禪。
抱著黑色長劍,看著倒在地上的人,劍雪不敢去碰,深怕如昨晚的夢般,一劍封禪會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又變回吞佛童子。
許久。
「唔……怎麼回事?」揉著頭,清醒的人閉起一隻眼睛。「好痛,劍雪,你用劍鞘打人未免太狠了!」揉著太陽穴好半天才察覺眼前人的異狀,「幹嘛看到我,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沒有。」同樣輪廓不同臉色和髮色,同樣的聲音不同的語調,一劍封禪俐落但嫌有些粗魯的動作,出乎意料地令人感動心安,熟悉的話語似乎要將他的眼淚勾出。「你昏迷不醒,我以為你會永遠醒不來。」
「那你不是應該得意嗎?你把我打昏了,劍邪之名獲得人邪的肯定,你是嚇個什麼勁啊!」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像是拍撫小狗的頭,把凌亂的瀏海弄得更亂。「好了好了,不要擔心,醒過來就沒事啦。我餓死了!」撿起殺誡,理所當然地背上,發現劍雪蹲著不動,「怎麼了?」
「沒有。」
一劍封禪抓抓鼻子,「做兄弟的告訴你,過招難免會有小差錯,不要大驚小怪。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記恨。下回記得別讓我躺在地上,太陽這麼大,熱死我了!」
「我知道。」
「找食物吧!」往前走了兩步,察覺同伴沒跟上來,「你被晒昏了嗎?」拉住劍雪的手腕將他拖起,「走啦,在這邊曬太陽,你是要烤成人乾啊!」
「一劍封禪。」
尚未轉頭疑問,驚覺劍雪從後邊緊緊抱住他的腰,突而其來的親暱動作讓他的臉泛了薄紅。「幹嘛?很熱ㄟ!」
「……沒有。」埋首在一劍封禪的毛皮斗篷中,劍雪模模糊糊的聲音像是哽咽,「幸好你醒了……」
「沒什麼幸好啦,我沒那麼不濟事。」拍拍扣在前腰上的手,但劍雪不放手,他沉默了一陣子,察覺到劍雪好不容易鬆口氣的安心。不妄殺生的劍雪第一次失手把人打傷打昏,所以嚇壞了?要是他失手把劍雪打傷至昏,又是久久不醒,看到劍雪睜開眼睛對他笑,難道他不會鬆口氣給個擁抱,想確定對方的心臟仍是有力地鼓動?「我沒事了。」握住劍雪的手,他從影子看到背上的人輕輕地搖搖頭,不知在否認什麼,一劍封禪嘆了口氣,閉上眼。
不知是因為陽光還是毛皮斗篷,他覺得好熱,但又捨不得推開那股小太陽似的溫暖。
相對於一劍封禪單純的想法,劍雪心裡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為何一劍封禪變成吞佛童子會令他如此驚訝?明明早就知道事實了啊!
因為他們非常的不同。一劍封禪是個很好的人,像鄰家的大哥哥,像爽朗的兄弟,像一蓮扥生,像玩伴,可以肆無忌憚地打鬧﹑開玩笑﹑問到啞口無言,讓他完全忘了一劍封禪是吞佛童子,一個他見到會嚇到不敢動的修羅,死亡的化身,走過之地寸草不生。
師父交代不要洩漏魔胎的身分,師父要他思考自己的未來,師父說不要為了封印吞佛童子斷送劍雪的一條命。
如今封印吞佛童子,不僅僅是師父的希望,也是他自己的希望。
他喜歡劍雪這個名字,喜歡一劍封禪。
唯有封印吞佛童子,一劍封禪才能留下來。
朱厭劍出鞘造成封印一時開啟,難道朱厭劍的力量在師父的預料之外?一劍封禪帶著殺誡,表示他的記憶是師父的願望,藉由配帶殺誡保持封印的效力,吞佛再度被封印是殺誡的力量仍然勝過朱厭劍的魔氣。
名叫朱厭的過去與朱厭劍的由來,是不是影響封印吞佛童子的關鍵?
究竟封印是哪裡出了問題?一劍封禪還可以存在多久?
他該怎麼做?
手指在眼前打了個響,勾回在現實之外飄蕩的意識。從沙漠回到冰風嶺,劍雪一直保持沉默,但走路不專心,好幾次絆到東西。回到冰風嶺,去撿個樹枝最後瞪著樹枝發呆,一劍封禪終於受不了地叫大小孩在老地方坐好不准動,他動手撿柴生火煮晚餐。
然後看到劍雪瞪著肉發呆。
「什麼事情想到東西沒吃完都冷掉了。」冰風嶺氣溫低,煮好的東西不趕快吃會冷掉。拿過劍雪手中的碗,將冷掉的湯倒回火上的鍋子裡,重新勺一碗熱的。「趕快喝,肚子餓就想不出來,笨小孩!」
捧在手中的溫暖來自一劍封禪,一碗的關心和溫柔,冰風嶺的冷風顯得溫柔起來。他想到當時背著一劍封禪回到梅花塢,冷冷清清的梅花塢忽然變得很溫暖又明亮,因為有了同伴,有了想要同行陪伴的人。心境變了,週遭的世界就不一樣。劍雪靜靜地將熱湯喝完,瞧見煮食者很滿意的表情,接過碗﹑低著頭將雪水放進碗清洗的一劍封禪帶著淡淡的笑,讓人想起帶著淺笑的吞佛童子。為什麼一劍封禪會是吞佛童子?沒有任何過去的一劍封禪,名字是誰取的?
問出口的問題卻將名稱代換了。「火為什麼是火?」
「這麼簡單的問題,就跟我為什麼叫一劍封禪一樣。」
「所以為什麼?」
「你是找碴還是真不懂?」
「我為什麼要找碴?」
別開眼﹑避開圓滾滾的湖綠色眼瞳,低頭撥弄火堆,揚起一陣星火。「有時候你的心智,非常……返璞歸真。問一堆的為什麼,是小孩子的專門科,問得大人不知道怎樣回答。」
「所以為什麼?」
「因為名字是附予價值性與實際性的存在,只是一種順理成章的證明吧。」
「會證明什麼?」一劍封禪說話的時候很像一蓮托生,很仔細的解釋,怕說不明白,一劍封禪的聲音讓他覺得很舒服,一反平常與他人講話的尖刻,放緩放慢,連帶把問問題者的煩惱一併舒緩了。
「確實存在於這世間的證明。但是沒名字不代表不存在。沒名字是代表新生命,新的存在,不可預知。所以別執著表面的意義。」
「那你為何執著於吞佛童子?」沒有得到回應,尷尬的沉默迴盪在夜空中。「戳中你的矛盾了?」
「哼,因為名字的宿命,他叫吞佛童子,我叫一劍封禪,我註定要去消滅他。」
「真的嗎?」
「……假的。因殺結下的仇,平凡又普通的恨。他殺死我的家人,我跟他沒完沒了。」
吞佛、封禪,他們的名字太像了。「……你們註定殊途同歸……」
「什麼意思?」
趕忙搖頭,「沒什麼意思,莫名想到的。」
「人邪、劍邪的稱號,說不定才是殊途同歸。」
「隨便。」
皺起眉頭,大小孩是神遊到哪裡去了。「說我矛盾你才矛盾。對小事執著,對要事反而隨便。說到底,你在意什麼?」
「生命存在的意義,我找尋我的名字,我的生命意義。」
手中樹枝用力捅了下火堆,對劍雪始終不變的回答很不滿意。他給了大眼睛青年一個名字,沒被放在心上,外人稱他劍邪,他也說不是真正的名字,旁人問名,一律都是:我沒有名字,外人喜歡如何稱呼,任隨君便。「你喔!老在乎太微妙的事情,搞了半天,你的名字就跟火為什麼叫火一樣複雜。」
「你剛才不是說,〝火為什麼叫火〞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不同的心情,就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意義。」
「所以你現在的心情很複雜。」
「現在的心情很‧微‧妙,微妙得如同眼前的火。火是炎熱、熾烈,但在火的根底,是冷淡無溫度的藍色洪燄,火,是名詞,又是形容詞,風火,焦灼,有熱切,有興奮,有憤怒,有熱情,有燃燒,有發光有兵器,有族繁不及備載的詞,都是關於火的各種意義。」
「你想解釋什麼?」
「拋棄名字的枷鎖,你就得到新的生命意義。不要想太多。」
「同樣,你能放棄你的生命意義,放棄追殺吞佛童子……去找尋﹑得到新的生命意義。」
「這跟那個不同。」
「一樣的,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目標」
「你現在就變得很老成。追殺吞佛童子是我的責任,他滅了我的家園,理當付出代價。生者必須為死者討回正義,我必須盡完這份責任,才有我的自由和新的目標。」
「逝者逝矣,來者可追。生死的意義是什麼?一劍過後的生死與未來,你真的明白?」
「活的人烘火,死的人見血,這就是生與死的意義。」
「這是暴力的生死論。」
「殺人人殺,生贏死輸。江湖是這樣,學武的人,行走道上免不了。你不也是因此才學武嗎?你不想傷人,但禍事仍頻頻上門。」
「你的說法,不屬於我的生命意義。」
「所以你還沒找到你的名字。」
「你生氣了?」
「對,因為你不承認我給你的名字!」
「我不使用是因為你不明白你給我的名字真正代表什麼。」
「劍雪,我在雪中遇到的劍者,暴風雪裡的無名劍者,我清楚得很。」
搖搖頭,「你不明白。」
「你打啞謎我哪知道。」一劍封禪自忖要釐清劍雪的腦袋中到底哪種思路,太過困難且費力。「我想喝茶,泡壺茶給我吧!酒喝光了。」一蓮托生生前可能喜歡喝茶,所以劍雪有泡茶的好手藝,好的茶葉﹑精挑細選的泉水﹑熱茶的細心,他想,梅花塢外的茶攤子一定生意興隆,茶攤老闆才會在一劍封禪不在的時候照料劍雪的飲食衣著。
他並不是很在意名字的事情。別人都稱大小孩是劍邪,只有一劍封禪稱呼劍雪。稱呼代表關係,獨一無二的稱呼代表獨一無二的關係,兩人的關係獨一無二,沒人可以瞧見瞪著漂亮大眼睛愛問問題的劍雪,有時老成有時天真,討論很古怪的問題。在篝火邊問著問題﹑有時認真有時疑惑有時爭辯有時倔強﹑有著起伏情緒劍邪劍雪,是一劍封禪獨自擁有。如此,名字的事情他就一點都不想多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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