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天外南海的土地,銀狐腳步沉重。
應該和臥江高高興興地回來,一如所計畫的﹑毫無牽掛地回到他們的故鄉。臥江在船上會說著星子的故事﹑由星圖看見的未來,擔心著傲刀城的事情,還有阻止銀狐到傲刀城去找冰川孤辰過招。他可以靠著臥江坐在甲板上吹風,跟怕冷的臥江同披一件裘衣,抱著一碗熱湯,很喜歡喝湯的臥江又會因為急著要喝而燙了嘴哇哇叫。
應該是這樣。
不是帶著怒意和悲傷,形單影隻地回到天外南海。
臥江是蘇揚,是銀狐的父親。
真可笑,他居然愛上自己的父親,而這個父親存心是不告訴他身分,讓他追在後面。
因為紅狐,因為蘇揚深愛紅狐,透過銀狐看著紅狐,看著葬在冰河天川的紅影。
他不過是紅狐的替身,臥江早已死在遙遠的過去,和紅狐同葬冰河天川。他一直喜歡的臥江是蘇揚所模仿的,因為要躲過追殺,所以裝瘋賣傻,完全模仿臥江的一舉一動,好騙過追殺的人,同時為了隱瞞身分,不讓銀狐稱他為父親。蘇揚是葉口月人的第一執首,運籌帷幄對他而言是輕而易舉,做傲刀城軍師不過是重溫作為執首的感覺,建設天外南海就像在玄空島上指揮一般。他不想來中原,總是匆匆來匆匆走,因為不想讓人認出。結果洺雙揭露了他。
為什麼沒有發覺?因為銀狐看不到,因為銀狐認定臥江就是臥江,沒有想到其他,不會懷疑﹑不會發現可疑的地方。
直到繡墨和蘇揚的對話傳進耳中。
冰河天川水光瀲豔,夜空彎月如鉤。
坐在冰河天川河畔,銀狐縮著身體,坐在地上,任冷風吹拂,帶著溫度遠颺。
脫離了童年,十二歲起他就沒有掉過眼淚,現在想哭卻哭不出來,歲月滑過眼前,臥江的笑容是一切記憶的中心,傻呼呼的笑容﹑跟著銀狐又笑又跳﹑很累強裝沒事的苦笑﹑想事情時的嚴肅,被抓到時的錯愕……許許多多的表情。
為著臥江一點點的表示而開心,為了他的請求而刁難,要臥江永遠掛記著銀狐。結果他不過就是臥江子豢養的一隻小狐狸,用點小手段就乖乖聽命,乖乖守著,眼巴巴地期待臥江丁點的施捨。他是蘇揚啊!領導有方又懂得收服人心的葉口月人第一執首。
為什麼不說清楚?如果不可以有這樣的感情,為何不早些說?好歹早早改變﹑早早斷了,何必付出那麼多的溫柔?忽冷忽熱,給了希望再給予絕望,貪圖著隱瞞所得來親近,在真實呈現時候的狠心決斷。
只因為銀狐太像紅狐,所以蘇揚透過銀狐看著消逝的妻子。臥江是不存在的,早在他從冰河天川回到秋山谷的那天,被蘇揚吃掉了。銀狐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一個蘇揚畫出來的術法幻夢中,自作多情。
「銀狐,銀狐啊!」回頭,神梟降落在他身邊,「你回來啦!」
沒吭腔,抹掉差點掉出的眼淚,神梟是銀狐從小就認識……神梟知道臥江子是蘇揚嗎?「你知道……」噤了聲,他不該把怒氣和焦躁發洩在毫不知情的神梟身上,也不該將這事大聲宣揚。
「冰川叫我來接你。臥江子呢?」
「……他沒回來。」
「這就怪了,他有事忙吧!」神梟佇著拐杖,似乎因為老眼昏花,沒看到銀狐泛紅的眼眶。「這裡很冷,我們回傲刀城去吧!」
「我回飛銀蒼澗。」
「但冰川說……」
「他說怎樣?」
「冰川說跟你有約,他說他隨時候教。」
「好。」當初約戰並未定下確切的日期,只待彼此有空的日子。既然冰川孤辰知道他回來,也說了隨時候教。有架可打,銀狐自然不會放過,躲在一邊自哀自怨本來就不適合他。
沒見到臥江子一同回來,神梟大概以為銀狐跟臥江子吵架,到了傲刀城沒讓銀狐住到平常臥江子居住的屋子,另外安排一處寢室給他;也不見傲刀青麟出現問東問西,給了銀狐幾天清靜日子。
冰川孤辰送封信來,通知他兩天後傲刀城武場比招。
風捲塵沙,雖然刺眼,天空卻是蔚藍,適合決鬥的好日子。銀狐走到武場,冰川孤辰已經交代這天武場不許人靠近,連對兩人刀藝都很好奇的傲刀青麟也被擋駕。武場上只有冰川孤辰一人坐在武場旁的椅子上,手不離刀。桌上一壺茶,一壺酒。
聽到銀狐的腳步聲,閉目養神的冰川孤辰睜開眼,起身邁步到場中。
彼此點頭示意,不客套,不多話,隨即開戰。勁風撲面,紅狐刀氣衝擊而來,聲勢猛惡驚人,冰川孤辰微側身,湛藍彎刀擋駕轉動,將刀氣卸到一邊,震得塵沙漫天。銀狐一招既出,人隨刀風進前。藍白兩色閃動,叮叮噹噹越來越快,兩人皆是以快打快。銀狐見不能取勝,刀招虛實並用,引誘要對方乘隙反攻。冰川孤辰不為所動,盡是見招拆招不進擊中計。見他不肯上當,猛然紅狐刀劃半圓,雙手持刀,刀氣驟然增強。冰川孤辰單手架擋,另手逕拿銀狐手腕,雖然抓上,彎刀卻被紅狐刀的來勢削歪,冰川孤辰順勢上前迴身,湛藍彎刀回砍。銀狐退步下腰避開來勢,刀直砍對方下盤,連續七八刀帶起塵土飛散。冰川孤辰身形煞變,移身一退一飄,像是不用什麼力量便躍至半空,搶到半空優勢,藍刀紛飛形若天幕往銀狐頂頭砸下。紅狐刀上挑瞬間架起一片銀光,刀氣相抗,彈開的強勁以銀狐腳下為中心轟開一圈凹陷。
冰川孤辰刀鋒偏轉,藉勢彈開,在一丈外落地,卻是刀尖向下,鬆去力氣。
「你認輸?」同樣刀尖向下,銀狐感到奇怪。方才交鋒,並沒有誰佔到上風,也尚未有結果,為何冰川孤辰要罷戰?
刀回鞘,「心亂,刀也亂。你不是頂尖的刀客。」
「你!」握緊了紅狐刀,生氣卻無法否認對方的話。
「因為臥江子?」看到銀狐咬著下唇,冰川孤辰扯了扯嘴角,「他放棄你,還是背叛?」
「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臥江子的式神傳來消息,僅是請他看緊銀狐,其他的都沒說。冰川孤辰的推斷是:這兩個人吵架,而且是銀狐誤會了什麼,氣沖沖地回來,臥江子無法回來解釋,又擔心他出事。往來中原和天外南海只有利用雪船渡過冰河天川,為了控制入境的人,臥江子在河口設了管理記錄的警哨,冰川孤辰特別交代銀狐一搭上船就放訊號通知,然後讓銀狐的舊識神梟去接他。「只不過臥江子交代我照顧你。」
「照顧個鬼!」
「想也知道。他話沒說完,你就自以為是。刀者的通病。」
「你懂什麼!你懂……」
「我懂。」冰藍眼瞳對上金眸。遭受打擊的刀客,不是一厥不振,就是亂砍人發洩怒氣,隨便找個藉口就拼死拼活,逃避現實。冰川孤辰是臥江子救回來的,雖然臥江子有其私心,但的確將冰川孤辰拖出自我毀滅的絕望漩渦。
「事情就是那樣了……」後悔去中原,沒有去就不會知道這一切,就可以在那場夢中繼續追逐。為何臥江子總是喜歡潑他冷水?父親,好個父親,欲擒故縱,因為他很像紅狐,蘇揚在銀狐身上看到紅狐……是因為神似……
「臥江子告訴你事實了嗎?」
「難道我聽到的不是嗎?臥江子是蘇揚!」
「你相信臥江子還是相信一個陌生人?」
「旁觀者清。」
「不是黑就是白,你的世界沒有灰,怪不得臥江子叫你回來冷靜。」
「什麼?」
「許多事情沒有單純的是非,也不能用兩者就能分別。」刀客簡單明瞭,非黑即白的生存方式令人羨慕,但軍師智者常常生存在灰色的部分,犧牲少部分取得最多的利益。面對天獄之主的壓力,四無君放棄他,但私下派煙花客來勸他回去,要冰川孤辰洗掉記憶是想洗掉心中介懷。早年他羨慕白城輿和浪千山,而正因為他們與主人的心意相通,懂得主上不得不為的放棄和手段,知道為了主上,屬下必須去忍受身為武者不能認同的判斷,相對的得到主上全副信任與重視。
如今冰川孤辰能理解身為軍師的壓力和抉擇,也明白妥協與抉擇,過去怨恨四無君的放棄,如今他能說那是一個遺憾。同時,面對銀狐那樣的暴怒與焦躁,他像是見到昔日掉心失魂的自己。
「你當時聽不進任何話,所以他要你冷靜。」
「他可以解釋卻沒有解釋,我要他解釋……」
「心中既有定見,夫復何言?」
「我要他告訴我,他不是蘇揚。」
「他說你會信嗎?」
「……」不會。已經認定蘇揚是臥江,〝否認〞在銀狐的眼中只是越描越黑。
「你認為他背叛你,否定和臥江子的過去。要斷就斷個乾淨,他跟你再無干系。」
「那這些年又算什麼?!」付出的感情﹑付出的光陰,在秋山谷在飛銀蒼澗﹑在傲刀城在中原,臥江的言又欲止﹑煩惱和笑容……
〝臥江會在銀狐身邊,臥江會為銀狐抵死擋劫,這個比你所要求的還要多,我們的感情是不會變的。〞
〝你可以要求我。〞銀狐當時是如此回答。
結果呢?
「不要碰我,你這個葉口月人!」
他再次揮開臥江的手,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時臥江氣得鎖了秋山谷不讓他進來,在草廬猛灌酒。總歸是銀狐拒絕他的接近,所以臥江收回了手。
「如果你不想知道,就記得這樣吧,蘇揚是你的父親,而臥江早就不存在了!」
如今的銀狐和臥江子之間,連相信都不存在了?許多年來所累積的情感信任,因為一個可能性﹑沒有證實的話,就被擊碎﹑灰飛湮滅?臥江─蘇揚並非不想解釋,但如果銀狐心底抱著定見﹑不斷地懷疑臥江─蘇揚的誠意,那麼解釋是白費工夫。
如果就現在斷了,沒有臥江,把臥江從銀狐生命中完全剔除,那銀狐剩下什麼?就算在中原生活,臥江仍然佔了心中一大部分。
銀狐喜愛的是那個一直陪在身邊的人,不管他的名字是臥江或是蘇揚。
到底還有什麼樣的答案?臥江﹑蘇揚﹑紅狐﹑銀狐……
那人要給他答案,一個真實的答案,只要銀狐願意相信。
空蕩的雙手讓人知道,原來曾經緊握著某個心愛的事物,對失去如此不經心。
「回飛銀蒼澗整理心情吧!」冰川孤辰的聲音傳進耳中,「回去領悟你的刀,重新開始。」
沒有弄清楚這件事,怎麼可能定得下心去領悟什麼刀法?臥江沒有把話說完,他要在冰河天川原原本本地告訴銀狐所有的事情。總是拖拖拖,這懶蟲!沒有人逼他,他怎麼會乖乖跨前一步?
咬牙,銀狐收回紅狐刀。「我要回中原,我要去要答案!」
眼前人影閃動。
「讓開!」手按紅狐刀。誰擋了他,他就砍誰。
冰川孤辰臉上依舊風波不興,「從這裡到冰河天川,你還要等船﹑渡河,你有那個耐心嗎?」搞不好這隻暴躁的狐狸會出刀砍人﹑搶了雪船,到時候事情就麻煩了。「傲刀城裡有兩艘軍師新設計的飛船,可以直接由傲刀城飛往中原,速度比雪船還快。」
「在哪裡?」
「我帶你去。」冰川孤辰轉身領著他,往傲刀城北側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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