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螢幕轉回黑色,證明測心儀已經無法再讀取午咸的記憶,星瀚銀霄裡迴旋著一片令人喘不過氣的低壓。掙破這層黑霧﹑響起的聲音特別明亮,「我想這足以各位明白,此事並非我所下令。」不讓褎權有尷尬的空間,九幽一揮手,要衛兵將昏迷的午咸和測心儀抬離,「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洺雙,帶褎權回去,好生將繡墨安葬。褎權氏葉,父女情深,我不責怪你今日的失態。待冷靜﹑將繡墨安葬之後,再來見我。」
「……謝幽皇……」顫聲低頭行儀。當初三執首與幽皇達成協議,私放繡墨到南方,並要蘇揚再將繡墨帶離中原。褎權雖然無法見到女兒,但總歸孩子平平安安地在遠地活著,不定蘇揚還能偶爾傳封信來說明繡墨的情況,如今卻是蘇揚陷害繡墨……同僚情誼,如今成了殺子血仇。
在洺雙的扶持之下,氏葉部執首褎權離去的背影瞬間蒼老許多,一步步像是走入墳場。
大殿再度沉默下來,九幽靠著椅背,嘆了口氣,邱霍蛉葉沒有告退,而是站在一旁,半晌,見幽皇思緒已經暫告一個段落,「稟幽皇,蘇揚不該留下。葉口月人之所以奪不下中原,甚至死傷慘重全是拜他所賜,幽皇一定要抓住此次機會剷除此人。」
「此事牽連甚大,我需要考慮。」臥江子殺繡墨是為何?以常理觀之,臥江子設計此事是異常,以他的智慧不可能忽略葉口月人擁有測心儀之事,看來是有人要藉葉口月人除掉臥江子。那人能由臥江子變為幽皇,那他原本的身份是什麼?逼褎權殺臥江子有什麼好處?再度掀起葉口月人與中原的戰鬥……到底是誰有這個能力變化自如?
見幽皇久久沒有回話,不知是考慮還是不贊同,邱霍蛉葉再度勸告,「幽皇不可再姑息,蘇揚久居中原早就以中原人自居,葉口月人與中原之戰雙方皆死傷慘重,這些仇恨遲早要爆發,目前的和平只是蘇揚的詭計,他佈下此計企圖造成玄空島內部瓦解,居心叵測,希望幽皇當機立斷。」
「一旦除掉臥江子,必會引起中原的震撼,尋仇之人必定不少。」如此會給投機份子從中得利,像是北川煉……我在明,敵在暗,下一步該如何決定?
「這正好將他們一網成擒。」
白了邱霍蛉葉一眼,「話雖如此,但這事仍有顧慮。」褎權為葉口月人群中聲望極高之人,繡墨之事延宕只會讓氏葉部不滿﹑認為九幽有意剷除氏葉部。還是將計就計,殺蘇揚│臥江子以服褎權和氏葉部?「洺雙與洺雙交情深厚,難保洺雙不會有意外舉動。」
「測心儀所探知的結果眾人皆知,相信洺雙等也不敢有異議,再說剷除蘇揚的計畫不必讓洺雙參與,當日可以派他出去執行任務,等到木已成舟,加上罪證確鑿,洺雙也只有接受。幽皇,請做出決定,此事不可延宕啊。」
褎權的氏葉部與洺雙個人情誼……只有牽就褎權。憑洺雙的身手,要穿過邊界飛報蘇揚是輕而易舉,不如將此事交由蘇揚與洺雙應對,玄空島只要私下處決蘇揚以服褎權。若是再生意外,讓中原得知,就讓邱霍蛉葉負責吧!「好,此事就交你策劃,但因繡墨與蘇揚原本已發布死訊,此事只准動用執首親軍,不得對外聲張。這段期間內嚴禁四部之兵越過邊界與中原發生衝突,違令者斬。」
「屬下遵命。屬下必定嚴令全軍。」
聽著邱霍蛉葉離開星瀚銀霄時雀躍的腳步聲,九幽皺起了眉頭。她非常不欣賞邱霍蛉葉這樣的個性,剛入玄空島她便知道邱霍蛉葉打算依仗九幽與其他四部對抗,蛉葉家族長年為文官系統的中樞,邱霍蛉葉前段時間長期不在玄空島,蛉葉家族中該有後起之秀,或許加以拔擢會是可以與邱霍蛉葉抗衡的方式。
面對邱霍蛉葉的設計,蘇揚─臥江子,會如何對應這次的災禍?
安頓好褎權,洺雙匆匆離開邊關,即使幽皇已經下令不准任何人越過邊關,憑他的身手還不難偷偷南下。他打算去蒿棘居,那裡是蘇揚暫時落腳的地方,就算蘇揚已經回天外南海,至少有人可以傳訊給蘇揚。
一路上想著如果蘇揚不在應該找哪個人﹑怎麼現身才能不嚇到人,但左思右想好不容易得到的結論都沒有派上用場,蘇揚就在後院坐著,夜晚將他的身影模糊,扇子擱在一邊,綠色的批散長髮在夜裡如墨,多了一股陰沉氣質,也更像過去的蘇揚。
確定週遭沒有其他人,「蘇揚。」
猛地回頭,看到洺雙的臥江子臉上一瞬間有種快哭出來的表情,又在瞬間轉成了嘆氣,「是你啊!」示意他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坐下,「我知道你的來意。繡墨死了,我沒有保護她。」銀狐離去後,他想通知繡墨要提早回天外南海,承租木屋給他的人看到他卻像看到了妖怪,尖叫逃走。本來想會不會是繡墨葉口月人的身份被發現了,結果:木屋的門沒關,倒臥在血海中的是沒有頭的繡墨,葉口月人特有的藍血染得地上像是海洋。
「是午咸殺的,但……」洺雙停頓了一會兒,「午咸接受測心儀的試驗,說是你變成幽皇,命令他殺繡墨。」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除了我相信你不可能這議做,更因為那個人能夠從臥江子變成幽皇,當然也能從他的身分變成臥江子,嫁禍與你。」
「是的。那個人當時在屋外,樹叢裡有他留下的痕跡。我想午咸也是因為他的提示,才找到繡墨。」臥江子一直在想那個人是如何發現他和繡墨。話風一轉,「褎權呢?他還好嗎?」
「他快瘋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我扶他回去時,他一直掉眼淚,然後不管我在不在場,也不管不准私鬥的規矩,他發誓報仇。我就是因此來警告你的。」
「這就是陰謀者所希望的,褎權想殺我,而我是中原這邊的人,我死了,中原的人會為我報仇,雙方戰火再開,陰謀者從中得利。」臥江子嘆了口氣,「九幽……幽皇會同意褎權的要求。他是執首,有很大的影響力,幽皇還沒在玄空島建立絕對的權力,她不能得罪褎權。」
「你快回天外南海吧!這裡太危險了。」
「我不能回去,我要留下來,上玄空島。」
「沒有人會聽你解釋的,我知道你是蘇揚,不代表其他人也知道。」褎權的女兒死在臥江子手中,這是當時的影像。就算知道是有人化作臥江子的模樣……「即使你坦承身分,等於承認犯下了私鬥之罪,還有叛族,儺葉部的人不會袒護你。」對於前執首蘇揚,儺葉部有著痛苦的感情,他們因為蘇揚的領導享有榮耀,也因為蘇揚愛上紅狐自盡而飽受嘲諷,如今蘇揚再度出現,儺葉部的人現在直屬幽皇,最多做到袖手旁觀,讓褎權和氏葉部圍殺蘇揚。
「我知道會這樣。」望著星空,臥江子嘆了口氣,「我推算過,希望這個未來會因為一個人不同的決定而改變,看來一切還是會照著既定的命運而走。」當〝蘇揚的過去〞離開,他真的盼望從此不再相見,但〝過去〞又循著既定的軌道撲向臥江子。
「你早知道這些事情會發生?」
「雖然已經記不起太精細的部分,但是未來我會上玄空島﹑褎權會殺我﹑銀狐會來……」血淋淋的未來,他看到自己的臉充滿了不可置信和悲傷,抱著重傷渾身紅血的銀狐哭泣,一如在冰河天川,蘇揚抱著紅狐絕望的哭著。
每每這樣可怕的景象閃過腦海,臥江子總是心驚。他要怎麼樣去改變這個未來?如何避免銀狐因為蘇揚而遭遇的災禍……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能阻止?知道災劫應該就可以躲過﹑避免……」
「你說的不錯,可是如果另一種結果更糟呢?」改變了會更好嗎?從哪裡開始改變最好?僅有一次的機會該用在何時?怎樣才能保住最珍愛的人?預測未來是逆天的行為,越準確就需要越多的犧牲,臥江子│蘇揚已經付不出第二次的代價。
「你不上玄空島不就得了。」
「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褎權依舊會追殺我,還不如我上玄空島解決這事,以絕後患。」
洺雙大搖其頭,「蘇揚,你一向是算計清楚。你想瞞著銀狐上玄空島,銀狐知道後會有多傷心,你要是受傷﹑死亡,他豈會袖手旁觀?」
「他的生死我又豈會袖手旁觀?我絕對不會讓那樣的未來出現。他發現我是蘇揚了。」
「什麼?」
「他回天外南海了,不會上玄空島,他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你為他擋劫﹑死了,他難道會高興?」現在褎權瘋似地要殺蘇揚血祭女兒,蘇揚死了再來個瘋掉的銀狐來玄空島索命。
「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臥江咬著牙,「你還欠我一個人情。」
「不是我不想答應你,而是很難。你出了事,他豈不會來?你被殺,銀狐難道不會復仇到底?到時候我再想法外開恩也難。」
「不會,他不會上玄空島,我在天外南海的朋友會照顧他。那邊有他要的挑戰。」銀狐每次心情不好就想找人打鬥,可是心亂,他贏不了冰川孤辰的,他會被絆在天外南海。臥江子苦笑著,「他是我的銀狐,我怎麼不會知道他的個性。」
「蘇揚!」
「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洺雙……」
不管是銀狐或是自己的未來,臥江子│蘇揚都必須做個選擇。只是,許多風風雨雨讓人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甘心又冷靜不下,銀狐的焦躁和失望一併感染了自己。
葉口月人的追兵到了,蘇揚擋在谷口。
「帶銀狐從後山離開!」手指揮畫,金色的陣形在谷口擋住了過去的族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你不走,我也不走!」
「紅狐,聽話,帶銀狐走。」蘇揚臉色慘白。跳下玄空島,來到天外南海,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要維持這個龐大的刀劍陣相當吃力。「臥江,把她帶走,用拖的也把她拖走。」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准!」
「沿著冰川下去是中原,那裏人更多,葉口月人找不到你們的。」
「一起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但,葉口月人正是要逼他們往冰河天川,在河岸邊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雜沓慌亂的腳步,蘇揚開路,紅狐和臥江輪流抱著孩子。在葉口月人出現之時,就那般巧,臥江踩到一片冰水,摔進一旁的泥濘中,他謹記著要護住懷中的嬰孩,襁褓中睡著的孩子只是皺皺眉頭,繼續好夢。灰頭土臉的臥江確定孩子沒有什麼損傷,抬頭卻看見遠處紅狐背上一蓬血花爆出,聽見蘇揚的怒吼,他嚇得不敢動更不敢出聲,還沒有任何追兵注意他,他要顧好這個孩子,蘇揚和紅狐這樣信任並且託與他……臥江完全沒有注意到從秋山谷追著他們出來的另批追兵,已經發現抱著嬰孩躲在岩石樹叢後瑟瑟發抖的他……
黎明前夕,歷經災劫﹑苟延殘喘的人仰望星空,在開滿血艷彼岸花的冰河天川,看到這此生所見最明亮最浩瀚的繁星,看見天外南海﹑葉口月人﹑銀狐﹑臥江子未來三十年的所有命運。那是用鮮血屍體為代價,逆轉天時﹑硬是揭露的天機。
為了讓倖存的孩子平平安安長大。
睡飽開始餓的銀狐哭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哄著,混亂的腦子沒想到要找奶娘,銀狐的哭聲像是在指責他的過錯,害死紅狐﹑害死好友,他哽咽地一再地說著:「對不起,銀狐,對不起……我會保護你,一定……我保證,臥江一定陪著銀狐,哪裡都不會去了……」
弄不清到底是哪一種感情,混雜了很多很多:像父親﹑像朋友﹑像情人﹑像兄弟……
然後不斷不斷地想起,那一晚所看到的未來,血淋淋的未來讓他心驚。
他貪戀著期限之前的相處。如今期限到了,就必須面對。
臥江子是蘇揚,昔日玄空島上的第一執首,天外南海的軍師。是葉口月人的叛徒﹑葉口月人要殺之以清門戶的人。銀狐的殺劫就是由臥江子身上而來。如果臥江子死,銀狐定會殺上玄空島,九死一生,洺雙或許能幫他,但照銀狐的固執勁,洺雙能幫到幾時?如果臥江子不死,這場追殺又是永無止境,不是憑著友情或是功勞就可以抵過,銀狐﹑天外南海勢必被拖下水。
美麗的夢該結束了,一個臥江和銀狐相伴的美夢。
他該做的是保護銀狐,讓銀狐平安。
即使銀狐恨上蘇揚,討厭臥江,但總是平平安安的。
知道銀狐在哭,躲在某個地方,眼淚滴滴答答落個不停,他卻不能說什麼,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能傳給他,因為傷害銀狐的正是臥江子。
哭累了,就會想睡了,銀狐……
明天的你會是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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