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幽皇的直接命令,午咸儺葉秘密穿過關卡,來到琉璃仙境以南的地方,偵查中原的情況。這次派出的探子不在少數,卻是有不同的搜查對象。午咸拿到的任務是調查中原受噬血族影響的範圍有多廣。因此午咸偽裝成中原人的模樣,走過好幾個被噬血者攻擊的村子。
「真噁心。」午咸皺著眉頭。如果是葉口月人的普通民眾,才不會在離開之後留下這麼混亂的現場,只有極少數的村子是整齊的空村,可能是有計畫的整村遷徙;有的村落在慌亂之中留下許多東西,更有的連屍首和血跡都還留在原地。有的村子遭噬血者肆虐,滿地形同骷髏乾屍的屍首頸子上有兩個呈現黑色的洞,但有的屍體是遭到刀劍所砍,有的屍首被木樁釘在地上或牆上,有的墳墓不知為何被挖開。可能有的人不是死於噬血者而是死於仇怨者藉機報復,或是在無知之中,被當成噬血者處決。
幽皇十分擔心噬血者的狀況,上回氏葉部抓了一個低層的噬血者回來實驗,實驗結果發現無法將噬血者變回非噬血者,幽皇命令儺葉部的情報人員仔細探查情況,並嚴令不准將情報外洩與它部。「中原為此人心惶惶,在得到確定的資訊之前,不能讓玄空島的人民也一樣焦慮。」
噬血族的問題成為眾人茶餘飯後討論的焦點,但還比不上另一個流言熱門:蘇揚儺葉沒有身亡,甚至成為中原對抗葉口月人的軍師。這樣的流言聽在儺葉部的人耳中異常刺耳,儺葉部現下由幽皇統轄,雖然幽皇不是純粹的葉口月人,但統領葉口月人相當盡心,也絲毫不為幾任執首的問題而對儺葉部有任何的輕視。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流言出現?不會是其他部眼紅儺葉部直屬於幽皇﹑再度成為四部之首,因而散佈打擊儺葉部的流言吧!哼,真是無聊。
午咸一邊紀錄著眼前村落的位置﹑規模﹑情況,推算村人離開﹑荒廢的時間,一邊想著自己部裡的情況。待紀錄完畢,方踏上穿山越嶺的小徑,綠意盎然的林叢裡起了陣大風,景色幻變,視野微微模糊晃動,面前憑空出現一隻手掌扼住午咸的喉嚨,從手﹑綠袖﹑面容﹑髮絲﹑上身﹑下身逐漸幻化成形,一身翠綠的臥江子如同鬼魅般現身,冰冷的笑意在臥江子的臉上出乎意料地不是不搭調,卻是勾起午咸的記憶。意外的印象讓午咸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你認不出嗎?」
「你是…臥江子,但……」為什麼他有看到那個據說跳下玄空島的執首的錯覺?
「是嗎,你再看清楚。」冷笑的臥江子身形一晃,化為九幽,鬆開了扼在午咸頸上的手。
「是幽皇。」午咸恭恭敬敬地退後一步,對臥江子能化為九幽一事未起疑,或許在軍旅訓練中,質疑領袖的身分是根本不能想的事情,因此午咸完全沒有想到眼前的九幽身分的真實性。「幽皇武學高強,請恕屬下……」
「我不是來聽這話。」九幽揮手停住屬下的頌讚,「提繡墨人頭來見我。」不待回話應答,九幽纖手往午咸面前一揮,午咸在一陣昏眩後倒下。
片刻之後,午咸甦醒,面露疑惑地東張西望了陣,空蕩蕩的林間只有他一人,「我怎會在此,奇怪了,不管了,得趕快完成幽皇交代之事。但,繡墨氏葉藏身於何地,這可不容易調查啊!」搔著頭,午咸儺葉考慮了一陣,轉身往小路的另一邊走去。
安頓好繡墨,臥江子回到蒿棘居。屈世途不在,瀟瀟還在睡,沒看到銀狐,或許還在酒館裡喝酒吧!決定好要如何給銀狐答案的臥江子也就在蒿棘居裡等著銀狐。臥江子檢查瀟瀟的情況,確定沒問題之後,從後邊的廂房走出來,正好屈世途從外頭回來。
還沒問有沒有看到銀狐,屈世途比他早一步開口,「臥江子,銀狐是怎麼了?」
「不知道。你在村子的酒館看到他?」
「不是,在路上。」屈世途臉上的表情更疑惑了。「銀狐臉色很難看,我從後邊叫他,他把我嚇一跳,我還以為他會拿刀砍我,還好沒有。」
「路上?他往哪個方向?」不在酒館,難道是因為煩了所以找人挑戰?也不對啊,他說他要聽答案,難道是回蒿棘居時正好臥江子不在,於是出去找?
「他說要回天外南海。」
天外南海?怎麼會……
向屈世途道謝,臥江子往既知的道路急奔而去。
感覺氣溫越來越低,不僅是因為擔心,還因為逐漸靠近冰河天川,寒意在心理影響下更甚以往,綠影在路上奔著,直到路的遠方出現銀色背影。臥江子加快腳步,衝到跟前,讓對方停住腳步。銀狐板著一張臉,極緩慢地把原本望著遠方的視線轉回眼前綠衣人身上。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不是說治好瀟瀟一起回去?」想碰他,銀狐卻躲開臥江子的手,咬著嘴唇,極力強忍著某種情緒。臥江子放柔了聲音,「你回蒿棘居沒看到我,生我的氣?我現在就給你答案……」
「我要叫你爹嗎,蘇揚?」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臥江的錯愕在銀狐眼中顯得心虛,更證明了真實性。聲音微提高了些,「聽起來真奇怪。」
「為什麼突然……」
「你跟繡墨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這些又是蘇揚告訴你的?」
「……你聽到了?」
「我在廚房的地窖。」他打了一壺酒就回來了。沒有喝酒的心情,什麼好酒喝起來都是苦的,不讓屈世途因為他的表情而問東問西,所以他從後邊廚房溜進來,不是吃飯的時間,沒有人會進來,銀狐打算抱著酒罈在這裡等臥江。聽到臥江走到前院的腳步聲,然後和另一個陌生的腳步聲往廚房走來,銀狐不想看到跟其他人說話﹑心神不在銀狐身上的臥江,所以躲到當作食物儲藏室的地窖。才想著乾脆把手上的喝完,就聽到臥江和繡墨的大串的閒聊……和閒聊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臥江深吸了口氣,「你誤會了,真的。」
「蘇揚就是臥江子,蘇揚是我爹,你不就是我爹,這又有什麼好誤會的!」
「世界上有很多的可能。銀狐,你不問我就走……」
「我受夠你的高深莫測!你要告訴我你在騙繡墨?還是洺雙給你的消息?洺雙要你這樣說?」銀狐死盯著他。「……洺雙…對,我還沒問你什麼時候跟洺雙認識,洺雙為什麼來找你?」
「我和蘇揚是……很好的朋友,我一開始就告訴你,因為這樣洺雙才來找我,他要我照顧繡墨。」
「你老說蘇揚是你的朋友,一直躲著我的問題,你覺得這樣很好玩?!」他討厭這樣,他很有耐心地等臥江給答案,但是疑惑築起越來越多的憤怒,不見臥江的釋疑,只是哄著要銀狐不要多想,但銀狐無法不多想。「我要答案,我現在就要!你是不是蘇揚?」
「我是蘇揚你就不再理會我了嗎?就算不是臥江,我還是你的家人……」
「我要臥江。」臥江子陌生得讓他厭惡,那個跟洺雙說話時的奇怪臥江,眼中熠熠的精光和洺雙一模一樣,跟銀狐的金瞳一樣,都不是記憶中那個溫柔又迷糊的眼神。「臥江到底在哪裡!把臥江還我!」
「臥江……」他不知道要怎麼說,銀狐心裡已經有個認定的答案。「臥江是我啊!你從冰河天川回來,你見到的臥江都是我。」
「……所以你說他們死在冰河天川,是……」紅狐和真正的臥江?
然後蘇揚用臥江的身分活下去。
臥江被妖怪吃掉,妖怪變成臥江了。
他想起好久以前的夢,小小的他被夢驚醒,在雷雨中哭著去找臥江﹑然後臥江抱著他哭,原來臥江是那樣而哭的,因為臥江真的是蘇揚,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妖怪。
臥江早就死了,被蘇揚吃掉﹑取而代之。用著臥江的外表,哄了這麼多年﹑又瞞著他,銀狐早就想知道真相,不斷地追問,蘇揚卻是存心的欺騙,……不,告知部分的事實不是欺騙,而是刻意的捉弄,他就這樣閃躲著﹑享受著語言的遊戲。
「銀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為了躲避那些追捕,我……」
「……蘇揚是我父親,現在你是蘇揚……」這比在秋山谷臥江子那句〝你叫聲爹來讓我聽聽〞更叫人寒徹心骨。「你總是讓我心寒。如果我剛剛沒聽到,你打算瞞我多久?」
「我是蘇揚,也是臥江,難道名字對你而言這樣重要?我一直在你身邊……」
「父親?哈哈!蘇揚是我父親……我希望你不是我父親,我希望我可以不在乎你是我父親!」不被任何規矩束縛的銀狐,終究有底限。「我以為你不是蘇揚,我認為不是,我只是追不上你,無論如何,你還是會把我當成最親近的人,沒有任何隱瞞和欺騙。現在呢?你給我的答案就是這樣?你是我的父親,要我死了這條心,乖乖當你聽話的兒子?還是你透過我看著紅狐?」
「不是,不是這樣……」
猛然揮開臥江子的手,「不要靠近我,你這個葉口月人!」
被推開的手僵在半空。
銀狐也僵住了,臥江子的表情與其說是心痛,不如說是一種絕望。
一種銀狐從來沒看過的絕望。
緩緩捏起拳頭,收回手,臥江子閤上眼,再睜眼卻是冷冷的目光。
「你回天外南海吧!十天後,天外南海的冰川岸,你的母親墓前,我跟你解釋。若你不想知道,就記得這樣吧,蘇揚是你的父親,而臥江……」咬牙,「他早就不存在了!」
距離蒿棘居稍遠的一處木屋,繡墨整理著屋內的物品。臥江子帶著她﹑向一戶人家租了一間距離村莊有些距離的木屋,買了些必需品,留下一點錢,臥江子說過幾天會再過來看她,便離開了。
暫時孤單一人,繡墨不以為意,她挽起袖子,到附近的溪裡打了幾桶水,開始清理屋子的細部﹑將買來的日常用品收拾好。雖然叔父向她保證不過住個幾天﹑等瀟瀟確定沒事﹑就帶她去天外南海﹑她不必為屋子花太多心思,但是原是軍官的繡墨無法忍受屋子裡原本的塵埃,要重新生活,總是該有好的開始。
忙了一下午,屋子總算呈現長久以來不見的潔淨,不知道這棟木屋原本是不是供一家人使用的,寢室有三間,有很寬敞的客廳﹑餐廳,外面也有寬廣的庭院。環視屋內,繡墨不禁想著,如果瀟瀟也在這裡該有多好,或許有一天她真的能跟瀟瀟在一起,叔父沒有全盤推翻她對瀟瀟的想法,只是叮嚀她,〝希望在一起〞會經過許多艱苦,她要有耐心﹑有心理準備。
應該告訴叔父她想留在這裡,天外南海離瀟瀟太遠了。瀟瀟不是原本隱居?說不定真的可以在一起,不用什麼名份,只要在一起……
敲門聲響起。
「會是誰呢?」疑惑地開門,卻是在玄空島上認識的人。「有事……」
疑問的話語未完,午咸猝不及防地一掌拍上她的胸口。
口吐鮮血,繡墨退了好幾步,「午咸!你……」是追捕者?可是洺雙叔父說……怎麼會?還是幽皇發現?而洺雙叔父也被牽連了?她該回去領罪?還是要逃……該怎麼做才會不會連累……
還在猶豫的繡墨,猛然眼前是再度出手的宏大掌氣……
「不!」
淒厲的慘叫驚起窗外歸途倦鳥,好不容易潔淨的地板濺上滿滿鮮血,散落無法收拾的碎夢。
木屋外,長草和樹蔭所遮掩的陰影處,北川煉低低地笑了,滿意地看著午咸走出木屋,提著沾血的包袱往北而行。
星瀚銀霄裡,三執首與輔權向幽皇報告玄空島與其附近的狀況,如今葉口月人與中原涇渭分明,不可能築起長牆阻絕中原人北上,只有在邊境建立據點﹑屯墾附近的土地。一有情況,環環相扣的哨站馬上能回報的玄空島中央。
「兵力佈署的情形呢?」
「已經照幽皇交代,三分之一固守玄空島,其餘三分之二投入哨站的顧防之上,三位執首也會輪流巡視。」
「如今已與中原講和,為何要投入那麼多人力在哨站之上?」稽咸覺得奇異,照常理應該比例相反。
「探子回報,目前噬血者活動的區域皆在中原轄地。我們要避免噬血者進入我們的領地。」
「我們可以再抓一個噬血者來研究。」先前噬血者的實驗未果,讓邱霍蛉葉很是在意,甚至在眾人面前丟了臉,他非爭回這個面子﹑弄清楚噬血者的底細不可。
「何必如此麻煩。」九幽否決褎權的意見,「我們儘可做壁上觀,待噬血者的實力與弱點明朗化,以及他們與中原成兩敗俱傷之勢,那時才是葉口月人出手之機。在此之前,詳細調查中原的情況﹑儲備戰力,切記之前的教訓。」
正在討論的當兒,稟報聲起,午咸帶著染血的包袱前來,向幽皇行儀之後,在眾人的狐疑中於桌上打開包袱。「屬下不辱使命。」
染血的包袱裡竟是繡墨的首級。措手不及,褎權幾乎昏厥,洺雙忙扶住了心神動搖的同僚,九幽也楞住了。
「午咸,是誰讓你殺了繡墨?!」
聽見幽皇的聲音帶著憤怒,不知道哪裡做錯的午咸慌忙下跪,「這…是幽皇的命令啊!」
「九幽,你……」話語中斷,褎權一口血嘔出。洺雙顧不得在幽皇面前,拖了張椅子讓褎權坐下,手掌按上後心,用自己的真氣穩定褎權的心神。
不追究褎權居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九幽只想弄清怎麼會變成這樣。繡墨為了愛情捨棄父親﹑名位,明知對方不愛她,依舊心甘情願﹑希望那人平安。正因為這個女孩子如此癡情,觸動九幽多年前的心傷,所以她默許洺雙私放繡墨,只要繡墨隱姓埋名﹑永遠不回玄空島。「我分明是派你調查中原情況,是誰指使你做這事情?」
「屬下惶恐,真的是幽皇的命令呀!」跪在地上直發抖,在午咸的記憶裡真的是幽皇親自下令要他取回繡墨的首級。
「九幽,妳不用再演戲了!」好不容易穩下心神,能說話的褎權痛心疾首。「妳要殺我父女就明說,何需用這種技倆?」
「褎權,你冷靜!」洺雙按住想起身的褎權,「如果幽皇要殺繡墨早就殺了,不會等到現在,你冷靜點!」
「當初她只是為了安撫我,才會惺惺作態演出這場戲!」怒上心頭的褎權已經什麼都不顧了,洺雙得用盡全力拉住褎權,避免他衝上前攻擊幽皇。
見情勢不對,九幽忽然一掌將午咸擊昏。
「妳想殺人滅口嗎?」
不管褎權的抗議,九幽轉向站在旁邊看戲的邱霍蛉葉,「拿測心儀,馬上觀視午咸的心識。」如果不當場用測心儀反溯午咸這三天內所見到的所有人,只會讓褎權更懷疑九幽居心不良,這當口不宜與褎權翻臉,到底是何人設下此計想分化葉口月人內部?
衛兵很快地搬來測心儀,午咸被放上基座﹑接上儀器,偌大的鏡子一幕幕反溯著午咸前一天內所見之人。對褎權而言簡直是折磨,睜睜地看著女兒在驚恐中身亡,老淚縱橫。
下達格殺令的九幽出現在鏡面中,接著模模糊糊地九幽的身影化成了冷笑的臥江子,從樹林間走出來。
這回驚得獃住的人,是洺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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