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狂風乍停，法陣中的銀狐消失蹤影，臥江子一口鮮血嘔出，險險跪倒於地，他已經沒有太多力量撐起自己的身體，連站著都是痛苦。
「蘇揚……」
沒有回應洺雙的輕喚，看著九幽，臥江子含血笑了起來。「我承認我是蘇揚儺葉，我承認我在四曲峽道殺傷同僚，犯下了私鬥之罪﹑叛族之罪……」
「據說蘇揚儺葉是玄空島第一戰將。既然如此，由我幽皇親自處決，你當死而無憾！」
仰頭大笑，「身為全族第一戰將的蘇揚，沒有被殺，唯有自盡……」
「住手！」
洺雙撲上前想扣住臥江子往自己額頭拍下的手，終究慢了一步。臥江子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離開洺雙伸手可及的範圍，被血染透的暗沉身軀仰落塵土。
氣息全無，脈搏停頓，渾身冰冷。洺雙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何苦……」
褎權走上前，確定臥江子已然斷氣。今為報愛女之仇而誅殺蘇揚，雖報得大仇，但面對昔日戰友的屍首，褎權心裡仍不好受。如此遺憾，他還能跟過去與蘇揚最為友好的洺雙說什麼？於是他轉身觀視稽咸的傷勢。
冷冰冰地聲音響起，「將他的屍身吊起，詔告中原眾人，這就是挑戰玄空島者的下場。」
「等等！」在幽皇尚未同意輔權的命令前，洺雙在屍身旁跪下，「蘇揚已死，沒有必要如此折辱他的遺體，他畢竟是前第一執首，況且這次計殺蘇揚是玄空島肅清門戶，屍身示眾可能會引起中原的不滿。」
「洺雙，你怎麼在這？」邱霍蛉葉的聲音響起，「你不是應當巡視邊關去了？」
「聽說星瀚銀霄有戰事，擔憂情況，因此趕來。」
攔住想質疑的輔權，九幽先下令送稽咸到醫署治療。「洺雙，你想說什麼？」
「稟幽皇，如果將蘇揚屍身昭告天下，恐怕會引起中原人士前來報仇，與中原的交戰將讓有心者得利。」
洺雙這樣一說，九幽想起那個孤影林的陰謀家。殺臥江子已經平撫褎權的怨氣，不必再節外生枝。「你說的有理。但銀狐逃走，這又該如何？」
「銀狐之事無可避免，但銀狐心高氣傲，日後必是單獨前來。我們只須以逸代勞，他只是一個刀客，今日圍殺蘇揚，他日也能圍殺銀狐。」
「就依你所言。」……沉吟半晌，「洺雙，由你將蘇揚安葬。待蘇揚下葬，你心情平復再回來重掌職務。」
「謝幽皇。」
「幽皇，這……誰知蘇揚他是否……」
「邱霍蛉葉，你是質疑洺雙和褎權私放蘇揚？」
「不敢……」感受到褎權憤怒的目光，邱霍蛉葉退了一步。
「那就好。全都下去吧！」
眾人一空的星瀚銀霄中，九幽緩步走到大殿中央，透過打穿的屋頂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月色星光落在九幽身上，像在華服上鍍了層銀光。虎帥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
不知方才哪顆星子墜落，又是哪顆星子黯淡。據說，星子代表人的興衰，昭示著未來的圖像。
「那麼命運不是都注定好了？我們能做什麼？」
「不，人有自由意志，在分歧點上的選擇會改變命運，使一切走到另一個方向。」
「先生，傲刀城的未來……」
「洩漏天機也是改變命運的方式，想扭轉命運要付出很高的代價。三城主不該想要預先知道未來，三城主該做的是在關鍵的時候作出最好的決斷，其餘的是知天機者所要冒險﹑要付出代價的。」
在傲刀城的觀星台上，臥江子帶著傲刀青麟觀望夜空﹑解釋星相學的理論，一旁跟著聽的人正是傲刀繯鶯，她是好奇星子的故事還有不想早早就寢而跟來。
「王星有屬於自己的光芒。為王者，下決斷，得民心，得民心者方為王。」
撫過虎帥的黑髮，九幽輕輕地笑了，眼神透過眼前的人回到遙遠的過去。
「或許你早知道我會統領你的族人，所以那晚明明上課的是傲刀青麟，你卻回頭問我……」
「四公主，您記下來了嗎？」
能觀測星圖﹑知曉未來的臥江子─蘇揚，當真死了嗎？
無所謂，流星已逝，她該做的是統領葉口月人，讓她的族人有光明和平的未來。
這跟臥江子﹑蘇揚﹑傲刀繯鶯，都沒有任何關係了。
風聲瀟瀟，白色的斗篷在大空中翻飛著，指勁揮劃，烏石碑上血跡斑斑。
「我只能做到如此，剩下的，我無法幫你了。」
他兩次送走蘇揚，上一次是執首的大葬，這次只有洺雙和監視行動的一人。他堅持單獨負責掩埋遺體，引起邱霍蛉葉的不滿，所以他同意蛉葉部的人跟在後邊監視行動。
「就此別後，我無法再來看你，但我會記得你的話。」
「天外南海歷經百年才懂得四族必須和平相處，而葉口月人恐怕需要更久的時間去理解獸族非生來就為奴役。或許要流了夠多的血﹑死了夠多的人，方能明瞭為了種族的不同而仇恨奴役相殺是件多麼無義的事情。或者因為噬血者的出現，葉口月人會被迫與中原聯手合作，進而和平共處，很可惜，我大概看不到了。」
「到時候你可以聽我說，蘇揚，替你做了這麼多事，你得聽我好好抱怨不可。」
「我們還有再見的一日，只是，時機未到……」
「會再見的，只是，時機未到……」
撫過墓碑，洺雙闔上眼，感覺哭喪的風撫過身軀，四周的長草彎了腰，像是憑弔。
一切時機未到。
誰能夠掌握時機，抓住關鍵時刻﹑加以利用的人才是智者。
「狐狸不是智者。」
「喔喔喔，你承認你笨嗎？」
「狐狸天生就會抓準時機，不像竹葉蟲一樣還要學習。」
「是。」綠衣人笑了，摸了摸坐在旁邊的銀色狐狸的頭，亂了髮絲，「所以就交給你囉！」
「交給我什麼？」
「抓準時機呀！幫我泡杯茶好嗎！我渴啦！銀狐大俠。」
如果早一步回到中原，是否一切都會改變？如果沒有晚了，如果早一步阻止……
銀白身影佇立在烏黑的墓碑前，很久很久。
再睜眼時，他在傲刀宮城左相的書房，臥江一口氣讓他遠離到距離玄空島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冰川孤辰見他出現也沒什麼驚訝，只是直接用刀柄敲昏他，又不知道是跟臥江學了什麼奇怪方法讓他足足睡了三天，醒來的銀狐隨即掙著回中原，有個獸人受洺雙之令在冰河天川等他，領著他到一處竹林裡的墓前。
呆望石碑上〝臥江子〞三字。洛雙終究沒有刻蘇揚之名，而刻下蘇揚在這個世界的新名字。碑上血跡斑斑，洺雙的喪友之痛在此顯露無疑。
那銀狐呢？臥江不只是他的朋友，是銀狐最在意﹑最喜歡﹑想與之相守相伴，偏偏又該稱為父親的人……
「……說你找死你還真給我咒死了！」
死了，什麼都沒有了。蘇揚死了，臥江死了，剩下銀狐一個……
「十天後，到冰河天川，我給你答案。」
他是不是要傻傻地到冰河天川，傻傻地等下去？等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的身影？
怒由心生！掌氣一劈，墓碑轟然粉碎，銀狐拿下帶來的麻繩，捆住烏黑的棺木。
「我不會讓你失約，既然找到你，我就拖你去冰川赴約！」
冰河天川依舊清冷，碎冰流動，交織著摩擦的聲響，消失在寒風的呼號中。
猛然砰的聲，棺材板被丟在一旁。
「起來！混蛋草人！你說你要告訴我，現在呢？說話啊！」猛搖著沒有動靜的綠衣人，「你說你把我母親葬在冰川，在哪裡？我一路走來沒看到啥勞子墳墓，你這懶惰鬼一定是把人水葬，好啊！蘇揚先生，那你就下去陪你老婆和好友吧！看下水你會不會清醒點！」說著他真的就把手上的軀體扔進冰河天川。
就像以前，臥江在床上睡懶覺，銀狐氣他誤了時間，連人帶被拖去河邊扔下去。
「你答應我今天要去城裡！」看著被河水淋溼嚇醒﹑懊惱又不敢抗議的表情，銀狐每次都覺得很好玩，「醒了吧！起床了，出門！」
「好好好，銀狐大俠。」臥江子一身濕漉爬起，苦笑著，「我要不小心淹死了，可不就沒人陪你了嗎？」
綠色的身影逐漸下沉﹑消失在水底。
銀狐咬牙轉身。
這一路傷心，夠了！他要回去拆了秋山谷的草盧，氣死那隻草人的鬼魂。
嘩啦一聲。
？
「咳咳……」從冰川裡爬起渾身濕漉的綠色人影，驚得銀狐目瞪口呆，「我都要回氣了，你居然……把我丟下去，淹死可就真的……」手上無力，無法自己撐上岸，他又跌回水裡。
握住欲抓的手，銀狐將人拉出水面，慌忙脫下大氅圍在臥江子身上，「你沒死？」銀狐不禁生氣自己怎麼一怒之下把他丟進冰川。怎麼沒想過鬼主意超多的傢伙詐死？他上回能詐死騙過那些怪物，為何不能騙第二次？
「沒有，洺雙幫我詐死，你不開棺，我就得在裡頭一直睡。」臉凍得發青，臥江直覺好冷，這種氣溫又渾身溼透，他一定會大病一場。「冷死了！咳咳……」
發覺臥江猛打顫，牙關喀喀作響，銀狐將自己一起裹進大氅，用體溫暖和冰冷，握著他的手將真氣傳過去。可以感覺到臥江的心臟跳動著，竹葉蟲是真的活著。「你曉得我會打開棺木？」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你會把我丟下水……」又咳了好幾下，「他死了，蘇揚死了。」
「還不都是你！」不想提這個話題，「別嘮叨了……笨老爹……」
「別那樣叫……咳！咳！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咳了好幾聲，靠在銀狐身上好一會兒，緩過呼吸，「你眼前的臥江子，術法和命格都不是原來的臥江，是蘇揚的，他改變我的命運。」
「我可以把一身的功力﹑智慧交給你，代價是：你要照顧銀狐，你要讓他平安快樂的長大，給他一個能夠自由發展的世界。」抱著斷氣的紅狐，蘇揚咬著牙。沒有紅狐的世界，他半刻都不想活，但是銀狐……他必須為銀狐做好安排。
「朋友本該如此。」紅狐死了，蘇揚奄奄一息。為什麼他這個書呆子一點用都沒有！書唸不好，術法學不好，連點警覺性都沒有，他能做的就是幫忙照顧小孩子。「蘇揚，你歇會兒再說，孩子我當然會幫你照顧。」
「你的能力不夠，命格也不足。你這輩子只能到現在的境況，不可能再進步。」
「……我知道，我自己也明白……」
「但是我可以改變。如果接收我的能力，你可以變成另一個人，成為天外南海的奠基者，成為一代軍師一代高人。但是，我要你照顧銀狐，我要你給銀狐幸福。臥江，我的時間不夠了，你要不要？」
「我接收他的記憶﹑智慧﹑能力﹑命格。蘇揚用他和紅狐的血，讓我看到未來，我看到你像紅狐一樣渾身是血……」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想因為〝讓你知道〞而改變命運，我不知道變了會不會更糟。所以趕你回天外南海，在玄空島上送你走，在最後一刻去改變。」
「你神經啊！」知道卻悶著不說，這樣不是很痛苦嗎？難道他從來沒有想要干涉？「你為什麼要換？還是你真的喜歡這樣，變成另外一個人？知道所有的事情，為所有的事情煩惱？」
「換了我就後悔了。批命者不批本命，蘇揚讓我看到，我會是傲刀青麟的軍師，和蘇揚一樣意氣風發，那是我不認識的臉，雖然有記憶，但我不可能變成蘇揚。我想要原本在秋山谷的自己……。」
「……難怪你在谷裡就是笨蛋。」
「我是有著蘇揚記憶的臥江，這是我無法直接回應你的原因，我只能說你很重要。」
「你喜歡紅狐嗎？」
「我有蘇揚的記憶，我當然喜歡她……」
「我呢？」
望著銀狐緊張的金瞳，臥江深吸了口氣，「紅狐是蘇揚的，你，銀狐大俠，你是臥江的。但我要先警告你，現在的臥江，術法力量全都沒了，完全是個笨蛋，這樣你還要嗎？」
笑出聲，臉頰貼上臉頰，「你本來就是笨蛋草人！」
「那你是笨蛋草人養的笨蛋狐狸！」
「回秋山谷吧！或是你想回飛銀蒼澗？」
「都好，我只想聽你說那句話。」
我回來了，銀狐。
--既見君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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