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般的氣流向上捲騰,強勁的氣流撫挲著懸浮於空中的島嶼,沿著邊緣順服向上,在黑暗深沉的天際流動,帶著能掠取的事物遠颺。
黑暗中,白色的人影遠離島上燈火通明的地區,往黑暗的地帶前進,到了島的邊緣,白衣人翻過預防墜下島的欄杆,沿著儀器往島底部的外殼下方爬下。風拉扯著披風,似乎隨時要將白衣人捲下萬丈深淵。
攀爬一陣,到了一處較寬的地方,另一個披著白披風的人正坐在那兒,墨綠的長髮隨著氣流飄揚,綠色的眸子望著黑暗的天幕。
「果然在這裡。」
「你又來了。」他想不出有第二個知道他在這裡而又敢下來的人。
這裡是玄空島最南端下方一處凹進的地方。他不喜歡站在島的邊緣,因為每個人都會看到他,所以他越過欄杆,沿著儀器往下爬,爬到儀器和土質的交界處﹑一個因為狂風侵蝕而形成的凹洞,坐著望著前方的滾騰的雲氣。大家都知道他在島緣吹風,卻沒多少人知道他躲在下頭,就算知道也不敢爬下來找他,一則危險,從玄空島上掉下去必死無疑,二則,第一執首說要獨處,誰敢不聽話地退得遠遠的。
當然,有個例外──洺雙錆葉,這個身手比他差一點點的好友。
洺雙坐在他旁邊,「每次打完仗開慶祝會,儀式完你就往這裡跑。」
哼了聲,手掌撐著臉,深夜黑幕低垂,狂風帶著朵朵雲氣撲上玄空島的四周,冰冰涼涼的呼吸讓人精神一振,卻也感覺到周身空虛,特別是這裡左右無人,回思以往所作,忽然沒什麼意義。「無聊。」
「對你來說無聊,對其他人來說可是有聊得很。」
葉口月人剛剛打了場勝仗,在第一執首蘇揚儺葉的指揮下,掠奪了一片豐美的大地﹑帶回奴隸﹑凱旋回到玄空島,現在燈火通明的星瀚銀霄裡正舉行慶祝會,蘇揚照例對因為戰功而升階﹑得到獎賞的族人點頭稱許,待眾人酒酣耳熱之時,蘇揚就溜出去。洺雙吃了點東西,跟褎權講了一些話,一回神發現蘇揚不見,出來找尋,照舊看他坐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吹風看雲。
天際黑暗,連白日金光閃耀的雲氣也變得灰蒙,在這個遠離塵囂的地方,彷彿被世界所遺棄遺忘。蘇揚拿下了平時掩在臉上的面具,深刻的五官白皙地像是石雕。
「整天繃張臉,日子真的那麼無聊嗎?」
「你不煩嗎?整日就這樣?下去打戰﹑回來慶祝﹑偶爾間雜奴隸的反叛……」
「要不然呢?」洺雙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總是有事做。
「為什麼不能離開這裡﹑到下頭去?」
「因為危險。」葉口月人曾嘗試移民到所征服的土地上,每每總是遭到當地住民的激烈反抗,為了減少族人的犧牲,他們就不移民了,留在玄空島上,有什麼需要什麼缺少再出征掠奪。
「為什麼會危險?」
「因為他們討厭我們。」
「為什麼會討厭我們?」
「因為我們是敵人。」
「為什麼是敵人?」
「因為是異族啊!」
「為什麼異族就是敵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洺雙禁不起蘇揚的問題,「你又再想這個了,別想了好不?」
「我無聊。」常常坐在這裡胡思亂想,有時候想到:為什麼是不同於葉口月人的人就是次等民族或是奴隸?
族裡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教誨:低等的獸族大多缺乏思考的能力,只有蠻力,不加控制就只會破壞﹑殺戮,所以天生就是奴隸;創始者邪帝在創造在許多種族之後,最後完成的作品就是葉口月人,所以葉口月人高於其他生物,立於一切生命的頂端,統領所有民族。他們是特別的,有自己的文化,有創造者專留與他們的典籍﹑文字﹑武學﹑技術。
自古留下的答案不能完全說服蘇揚,獸族是玄空島上重要的勞力,雖然地位低下又多半無知,但不可缺乏,身為第一執首的他三申五令:獸族是重要的資產,不得任意虐待殺害。但虐待奴隸的事情依舊層出不窮,奴隸憤而抵抗殺害主人的事情也不乏見。葉口月人中有些實在是沒腦袋到極點,而獸族中有的相當聰明,好幾次奴隸的叛亂都源於這些人的爭執。處理久了不禁有些煩,反反覆覆思索著如何才能根除這問題,進而疑問:為什麼不同於葉口月人的人就是次等民族或是奴隸?
「你真的想太多了,你不能過得單純點嗎?」
「那你回答我,在這樣的無聊下,未來是什麼?」
「邪帝回歸啊!」
呼了口氣,「如果他永遠不回來呢?」
「照過日子啊!」這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吧!洺雙蠻喜歡的,大多數的葉口月人也挺滿意的。
「……我厭了。」
「那就研究你的術法,你不是說還有很多值得研究?」邪帝所留下的關於術法的典籍不多,有能力施行的人更少,而蘇揚恰巧是有能力也願意鑽研的人。
「最近不想。」沉默好一會兒,「如果我讓奴隸和葉口月人有同等地位……」
「你是真的沒事找事做。」
「這種話題丟出來一定大家都否決,連爭執討論都不會有。」蘇揚聳聳肩,「但是小孩子大多是由獸人照顧。都認為獸人比我們笨了,還讓他們帶小孩子,這樣不好。會讓小孩子染上獸族的惡習。」
「也是啦!說到小孩子,褎權的女兒今天正好一歲了。」晚宴裡,褎權喜滋滋地轉告他,他出來找蘇揚順道把這好消息傳達給他。
「終於啊……這才是他今天高興的主因吧!」蘇揚扯出一個笑容。葉口月人的生育率很低,雖然以禁止私鬥﹑利用機械補強身軀和醫術延長生命,盡可能降低死亡率,但出生率很低,剛出生的寶寶脆弱不堪,死亡率很高,人口增加得很慢。褎權身為氏葉部執首,盡可能給小孩完整的照顧,頭兩胎還是不到半年就夭折了。「我們的血統太弱了,小孩動不動就死。」
「我們血統哪有弱,都很好啊!」
「獸人的小孩就很好養,真是個優點。」不管發生多少次叛亂﹑砍了多少獸人的腦袋,不到幾年又恢復原本的數量,所以玄空島上一直保持著充足的勞動力。「要是我們的小孩有這麼好養就好了。」
「你沒聽過越高等的生物,小時候越脆弱,長大就有力量了。」
指指洺雙的面具和身上的機器,「然後跟機械成天為伍,真是好有力量啊!」
島上大部分的人因為戰爭受傷,為了彌補殘缺的肢體﹑甚而增強自己的力量,選擇讓機械補強自己的四肢或是體能,洺雙就是其一。四執首中蘇揚和稽咸身上的機械最少,稽咸是年輕,蘇揚是選擇修行術法,成為少部分不依賴機械力量的葉口月人。
「機器總比你使用術法來得好控制﹑容易節制。」蘇揚本身武藝就是葉口月人之冠,但真正利害的是術法:改變天氣﹑幻影欺敵,讓敵軍陷入濛濛無五里霧中掙逃不出,等到敵軍在陣中耗盡力量之後,葉口月人再大舉掩殺,少有不勝。但力量也有其限度,有回過度使用,毫無預警地在軍事會議上昏厥,整整昏睡七天才醒。「我可不想跟你一樣,莫名其妙就昏過去,我這身東西至少清楚臨界點在哪裡,不會忽然壞掉。」
「如果把獸人血液注到我們的身體裡會怎樣?會不會喝了他們的血,生命力就會比較強?」
「別傻了,如果成的話,大家現在早都在喝血了。」
「如果通婚呢?」
「那是污染血統!你每次說話就非得讓人嚇得一命嗚呼你才高興?沒看輔權今天都沒出席儀式。」洺雙白了他一眼。
現在的輔權加圖蛉葉每每被蘇揚的鬼主意氣得半死。上回蘇揚偷渡一個獸人進來洗骨,最後當然是沒得手。另有一次奴隸反叛,蘇揚說想看看奴隸到底能撐多久,導致那場動盪足足多拖兩個月,再來是之前蘇揚把俘虜的祭司帶到大殿那邊問東問西,晚上就住在執首屋子裡,雖然最後那個祭司嘴硬惹得蘇揚不高興,頭沒了,這事還是讓加圖蛉葉氣得跳腳,直呼第一執首沒大沒小﹑離經叛道。
「慶典上沒看他出現,他快死了是吧?」
「情況不太好,他的繼位者好像是叫做邱霍……不太清楚。」比起四大家族:儺葉、氏業、璚葉、錆葉,長久以來擔任文官統領的蛉葉家族較為內向閉鎖,不太常跟其他家族往來,或許這跟葉口月人好戰好武的風氣有關,文官們實在跟武官談不上多少話。
「最好來個有點腦袋﹑喜歡跟執首們爭權的輔權,日子會比較熱鬧有趣。」加圖老了,罵人都有氣無力的,執首會議裡少了輔權的彈劾,越來越無趣。
「無聊?無聊不會趕快結婚﹑製造小孩啊!你真是妨礙生產力」
「你有資格說我嗎?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孤家寡人。」
「話說回來,褎權邀我們後天去他那邊看他女兒。你要送什麼,第一執首的蘇揚大人?」
「三四百個的獸人吧!」
「那我……」
「你上次打賭輸給稽咸兩百個,府裡不會缺人手嗎?」
「你都送上三百個,我……」
「要不然你出一百個,我們湊成雙數,你再找些東西。」
「好,就這樣吧!我教人去挑,弄齊了過目,滿意的話就送到褎權那邊。」
「需要過目嗎?」
「執首總要體面吧!」洺雙聳聳肩,「至少有幾個好看的歌姬舞姬帶去當場送褎權。說真的啊!玄摯雖然做事實在,但是挑體面的東西實在不行,還是看一看比較保險,上回他幫我弄來那個歌姬,唱是唱得好聽,但是長相之難看,嚇壞我了。」
「玄摯……那個沉默的小夥子?」蘇揚笑起來,「我交代揚贊去跟他一起辦理好了。」
「明天交代下去,後天過目之後就去褎權那邊吧!唔……」洺雙將披風拉緊些,這裡的風真的很大,冷得要命,蘇揚受得住,他可受不了。「我先回去了。」
「我再坐一會兒。」
「別在這裡睡著了。」在這個空間不大的地方,要是睡著,得了風寒還好,不慎從失足從玄空島上摔下去可是會沒命的,他可不想下去替蘇揚收屍。
揮揮手要他別擔心,目送洺雙抓著一旁的儀器,往上攀爬,回到玄空島正常的地面。蘇揚轉眼繼續呆望玄空島下的雲朵。
萬籟俱寂,連冷冽割人的大風也無聲,只有週遭迅速流動翻捲的浮雲灰靄,說明大風的存在。
蘇揚深嘆了口氣。他感覺到這股沉滯,洺雙還渾然未覺。
玄空島應該做點改變,但是做什麼改變呢?
或許一個人出去走走會有點收獲,趁著戰事剛結束,玄空島上暫時沒有大事會發生,到下面的世界探查看看,不定會有趣些。
就這樣吧!去探望褎權的女兒,接著把事情丟給洺雙,然後下去那個叫做什麼地方來著……中原嗎?還是天外南海?去逛個一兩個月,散散心﹑想一想,或許能知道玄空島上反反覆覆﹑無趣至極的生活到底需要什麼改變﹑要從哪裡開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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