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盧郁佳“給愛倫波的玫瑰”，思維就此沉默下來，我想，再怎樣的注解，恐怕也難敵作者最終寫下的後記了。
還是先談談文字吧。我覺得盧郁佳的文筆有一種神態自若的簡約，下筆超然卻寬容，流露著對人的軟弱深刻的體會和憐憫；情節鋪排疊疊閃閃，看似隨意卻精心引來愛倫坡於凱薩和安娜的插曲中：
“…….記憶中的臉龐絲毫未變，而艾德嘉自己早已是另一副臉孔。眉心刻下憂慮的褶紋，皮膚因菸酒和毀譽而黯淡多孔，八字鬍試圖掩飾嘴角的憤世嫉俗；只有惆悵的眼神，永遠向你懇求些什麼，暫借他的這幾年光陰，終歸是徒勞。”
“…….在經過剎那，衣角擦過凱撒的臉，他遂台起頭，跟鬼魂互望一眼。死者面容清瞿，帶著生時所無的寬量，那是悲憫的碰觸：你現在要去做的是錯誤，你不想做，這也是錯誤。但都沒有關係，怎樣彈精竭慮，皆無礙於每個生命找到各自的起終之處。”
“黑衣人走過清晨街道，頭頂上積雪的橫枝棲息著烏鴉，俯翼對他說：「永不復返。」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將從艾德嘉生命中退開……“
“他到來把一切喚醒，但他們終歸要回復沉睡，生命才可安靜。”
凱撒對安娜所做的一切無論是出於愛或歉疚，都是深沉的。
但生命看似柔弱卻不是可以任意操縱的，命運的齒輪一旦啟動，就連始作俑者也無力攔阻，更無法確知如果做了另一個抉擇是否就能減少更多的傷害，帶來更多的幸福。艾德嘉‧愛倫坡、安娜甚至麗貝卡先後在不同的時空裡遭遇凱薩的美麗和危險﹝“稱之為「紅色的死亡」─ 因為紅色是你闔眼時，在眼皮上看到的最後顏色﹞凡人對未知而美麗的永恆？死亡？就算不是深刻的愛意，也必然是深刻的執念吧！但凱薩會怎麼說？
“男人將他哭得滾燙的臉扳過來，大雨滂沱直澆進他的眼睛：「撒嬌是沒有用的，艾德嘉！我活了幾百年，又或者幾千年，也不曾有人愛過我！未來也不會有！」”
“我將如何告訴你，愛並不存在。過去你僅是活在假象和憧憬之中，而今終於睜開眼睛，目睹那荒涼寂寞，曠古至今都是如此。這永恆的寂寞就是我的安慰，也將成為你此生的糧食。”
凱薩了解荒涼孤寂，了解永恆虛無，但他不了解許多人愛他未果，凡人的卑微無望─那樣的寂寞。
但是。
夠了。
“他捧起她的臉，眼神問她是否已經滿足？”
“她說夠了。”
然後凱撒與麗貝卡以殉情之態消失在火場。
夠了。聽來多麼寬容的詢問，實則讓人渾然不知結束與離去的本意：如果你已感到足夠，而我是否得以離去了？
唯有脫出愛意之外的人，才能如此痛苦不耐，而又掩飾得如此溫柔，彷彿充滿為對方的設想，詢問：滿足了嗎？
真相。就是這樣。
真相永遠只有一個，差別只在於挖探到多深之處。
這個故事另一個吸引我的主題，是「關係」的毀滅。凱撒為了隱藏安娜，殺死了所有與安娜的過去有關的所有人。這是個迷人的主題，讓我想起幾年前看過浦澤直樹的漫畫《怪物》在那個故事裡，所有跟主角約翰的過去有關的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有的死於約翰本人之手，有的死於其他，但無論有心無意，怎麼看上去都像是一個迷咒。是怎樣的秘密？傷痛？恨意？使故事裡的人不計一切的連根斬除自己或者某人的過去種種，使其變成一個無法辨認的個體？想來這必然是個詭異的情結，也許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經著迷過，流浪到另個陌生的鄉鎮、拋棄卑賤不堪回首的過往，或者失憶。但抹滅過去的代價為何？充其量不過是成為一個迷人的解離症的患者。
在這裡，我想探討的已與“愛”的主題出入。這本小說吸引我的地方，未必是它漫漫經營陰謀的主題，或者故事中暗藏另一個故事的真相；甚至了不起的也不是故事本身，而是這個故事最終那個沒有結局的結局。正如同盧郁佳自已的後記中所言：“……直到最後，你會發現他的本質並無所謂轉變，但他曾經幻想過改變…….”這並不是膚淺的“輪迴”之說；在偉大的永恆面前，人如滄海一粟，意志幾近渺茫。人們看似隨心所欲的改變，無論愛恨、情慾、決定、詭計；人又自以為是的堅決、不悔、犧牲、保守；終究只是飛鴻雪泥，在永恆面前不著痕跡。而偉大的永恆自有其定律，也許寬憫或殘酷，但終究不改其本質，不會因為人粗淺的愛而有所改變，人的愛，至多也只能左右人自己。“愛”是偉大，但是卻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大。
2004/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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