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儀式都是在水邊進行的,我相信那與「時間」有關。我曾經有過相關的經驗;為了解除對抽象時間的焦慮感而舉行儀式。諸如生命中每一個堪稱重大的轉折:到達了某種年齡的頓悟,離家的那一年,生離死別等等。那些獨一的階段明確的告知你喚不回的時空,時間如不可逆的、列車行駛般的秩序,合理的進行下去。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人總是過分的依賴可見的秩序的。
駱以軍在《遣悲懷》中「產房中的父親b」裡說的是一段將時間喚停的故事。摘錄其中的幾段:
“阿普說,他確曾在他父親過世的那個游泳池將時間喊停。
他說那天他一走進那個游泳池時便覺得怪怪的。一切像在水中進行。所光影中的人都空空鬆鬆,某些較遠處的人群便得窄窄扁扁的。但一切又如此熟悉,熟悉到讓人想落淚。……
他其實可以將時間喊停的。那樣淚眼迷離地將一切喊停。…他或許可以在喊停時過去將父親只著一條泳褲的身體撈起,抱上岸平放著。或許便能避過那像保險絲燒斷,腦血管破裂的一瞬……
但是後來他還是讓時間繼續流動。他那樣任自己眼皮竄跳如遭電擊,靜靜坐在那兒看他父親在那妖邪明亮的水裡來來回回地游著。”
其實我想說的,並不是那段之後荒謬詭異的結局。
也不是自死:
“我靜靜看著她,之看到她的眼睛的深處。如今我清楚記得在那樣停格靜止般的近距離觀看下,她的瞳仁是一種色素沉澱不足的淺藍色…… 那使我有一瞬的怔愣停頓,但當時我隨即將之擱在一旁。如果…..許多年後我才恍然追憶懊悔。那一次純屬偶然地她的靈魂裂口,其實那只眼睛禁閉著的,早已是一副在面向死亡倒數計時的壞毀的沙漏……
我那時完全無能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她正在向我求救嗎?﹞才真正是會在幾年後以自殺形式死去的,遺囑者。”
而是儀式─ 時間的秩序:
“事實上我也曾經懷疑:是否我已撥開時間的摺縫,穿進那恍如停格而鐘針倒走的最精微的時間分隔?………他在那無限延伸的喊停時刻裡,無限幸福又孤寂地完成了一部不為人知的偉大鉅作:每一細節的場景、音樂的對位及韻腳、對峙的角色之間關於表演技術的各種考究、各幕之間的時序跳接與一種暗喻性的戲劇輪迴……”
我再也不能輕易的將我所認知的時間調度成一格一格工整的記憶,好像收藏在玻璃展示櫃裡那樣賞玩;那亦是一次生命中無法挽回的受傷,之後……
“因為傷害早在你進場前便已發生。……”
“我不知道那時,一幅巨大的死亡場景其實已載我眼前開始搬演。倒數的計時器已被按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多次想再將時間喚停,一如以往切割,標記成一段段象徵某些意義的階段,並以儀式淨化…..。但這一次,我卻再也做不到了。時間在我面前果真竟如奔流的江水,而我是立於江心莫可奈何,施展不出法術的魔法師;某種能力,突然並且永遠的被剝奪了。我變得與他人無二致,不停的繼續衰竭下去;而時間於我亦變得無二致,不再能指揮時間和其代表的意義,時間就更如大筆大筆的被揮霍,這個窮途末路的魔法師更如一片無助的葉子,既在滾滾的時光之河中站不住腳,便被激湍沖去了。
如此,時間的秩序癱瘓了,儀式也隨之破解了。原本支撐起生命中明確階段的價值,如今如同調混了的色盤,再也分辨不出清晰的界線。我清楚的感覺到時間的迴流,形成的那些危險漩渦,要是不慎踏入便要遭遇一場致命的錯亂,就像某個聖禮的步驟任意的被刪改,或者根本就是輕視了儀式的功能﹝過一扇門,依序吃下什麼東西,順時鐘撥轉篆滿經文的鐘,每月固定時日的齋戒等等。這些都與時間有關、與時間的秩序有關﹞
但是,現在不是。就像那些回到過去或未來牽強劇情的電影,種有一種幽微的不合理,存在在你我臆想中觸碰不到的摺層中,儘管費盡現有的科學的智識﹝是太陽黑子麼?還是光的相對論?難道是古典對位法?﹞,我們仍指不出的不合理。
是的。如果忽略去以這樣近焦的凝視,彷彿要捕捉住空氣中的蛛絲,你可能看不出時間的異狀:時間的回溯﹝剪下現在這一段,接貼上過去的某一段﹞;時間的重複或亂流;還是你已獲致永恆的幸福﹝所謂的永劫回歸?﹞也或許是死亡﹝意義的終結﹞。
我倒是想起《夢幻劇》裡很精采的一段。話說艾格妮再次回到劇院門口,看見軍官站在劇院樓下等著他的情人Victoria出來“洋溢幸福之情的軍官擁抱看門人,他抱著艾格妮旋舞一圈,一如第一次於此地與艾格妮相會般不識她。艾格妮因這一切熟悉和重複而強烈感懷,在剎那間為這比針尖還銳利,電光石火般的感觸而幾乎要熱淚盈眶了……”
這一段寫的就是時間的失序,使得艾格妮重新經歷了初遇軍官的那一幕。女兒艾格妮為什麼因為觸摸到這樣時間的失序而熱淚盈眶?
“我多願意這樣說。時間的召喚是有意義的。”
時間的召喚是有意義的。召喚回最初的感動,召喚回「正在生」﹝living﹞,「正存在」﹝being﹞,﹝好像此生只為了這一刻而存在﹞。時間的召喚是有意義的。時間賦予了意義。時間本身就是意義。
且容我也引用駱以軍在書中一再對話的人;在邱妙津早年作品的收錄《寂寞的群眾》中,其友賴香吟寫的跋,寫得多好:
“……人生此去只能是一個新回合,種種關於意義、理由、幸福與困頓的情感的地圖,似乎都已經闔上─ 雖然旅行並未真正走道結束的時候。……”
人生此去只能是一個新回合。這難道不是對時間的失序和喚不回記憶的臨在感,最頂禮的的悲嘆嗎?
後記:
其實這篇文章幾乎可以說是呼應駱以軍的這本小說的,我僅是班門弄斧的在之上加文章罷了。嚴格說起來應該談不上所謂的評論;也許充其量應該稱作「讀後感」更為恰當吧!
駱以軍是描述、詮釋、玩弄時間的高手,從《妻夢狗》到《遣悲懷》無處不見駱以軍對於抽象時間描述的掌控,也正因為時間描述的抽象性,所以堪用個樣例如:宗教的、意象的、科學的、哲學思辯的…等方式來解釋這個,彷彿自在自有自為靈魂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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