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的形狀與獸物的摩損。人間殘酷──默看《人間條件四:一樣的月光》〉
說到姊妹間的殘酷,默好容易就會想起《半生緣》(皇冠叢書)。張愛玲的凝視從來都有恐怖的深度其實。那凝視有著幽黯、深邃和瘋狂。曼楨被姊姊曼璐視為犧牲,獻給曼璐的丈夫,曼璐一心只想要藉由曼楨綁住她的丈夫,甚至不惜幽禁曼楨,毀壞曼楨的幸福。這個念頭一直在曼璐的心中打轉,張愛玲寫來真是叫人發寒:「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曼璐的反應是:「她覺得非常恐怖。」
是啊,非常恐怖。一個野獸的黑影。張愛玲這麼說。
而吳念真的舞台劇新作,《人間條件四:一樣的月光》(以下簡稱《人》)的那對姊妹便讓默不可自抑地一再想起張愛玲筆下那種陰涼的所謂的人性氛圍(我們好不好再往上推演到《紅樓夢》?)。野獸的黑影,是的,那樣凌厲的慘烈。同時也想起了《橫山家之味》(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最親密與殘酷之間,在風和樹以外──默看《橫山家之味》〉),最親密之人的暗暗的殘酷,意圖損害,一種極盡陰祟之能事的掠奪。不過當然《橫山家之味》談的是暴露一緊密無間的家庭成員們的各自的欲求,隱藏在所謂一個屋簷下的陰暗風景。而《人》也談到家庭,不過吳念真這回是專注於闡述知識分子的惡相(劇中由黃韻玲飾演的美貞)與庶民溫暖的、無所判別的懷抱(林美秀飾演的美女)。
五月三十一日,午后,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八排二號,【綠光劇團】製作,編導皆為吳念真,他當然也詮釋了一個角色。演員則計有林美秀、黃韻玲、廖君茲、邱碧盈、林炋泰、尹崇珍、李永豐、陳希聖、柯一正、李良仁、陳竹昇、林聖加、楊昕翰、高基富、許世德、韋利、Brook Hall。聶琳的音樂還是叫默喜歡,沒話說的悠揚哀傷。
一開始的兩種應徵場景就標示了《人》於那一對姊妹的聚焦,同時亦展現她們的兩種地位與姿態(左邊美女是應徵者,面試者是吳念真;右邊美貞則是面試的人),也很快地帶我們理解美女與美貞的性格。美女即使必須為房貸汲汲營營於生計,仍舊關懷著另一個來應徵的歐吉桑。美女的懷抱是寬大而溫柔的。另一邊的美貞則是充滿鄙棄、輕視地看待來尋求機會的人。美貞是高高在上的,一張嘴臉。
隨著戲劇的推展,我們如同美女般的一步步發現美貞的自私與薄情,即使有五、六百萬的現金,也無意拿出來為姊姊美女去除生活憂懼。但她說責任。她說她對美女有責任。所以得預先做準備。而美女聽著,美女說她沒有這樣的責任。她仍是嘻嘻哈哈的,無邊的大寬懷(她原諒了前來搶劫、由默喜歡透頂、好笑非凡的李永豐所飾演的賊頭)。直到戲劇末端,美女才說,她們的父親交代了一些事情,特別是親族的事。美女的責任是放在心底,不是嘴上的。我們好容易辨識了她們的姿勢,或者手勢。
是的,手勢。說到這個,默就不免又要提出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以一個渴望不朽的手勢開展出來的小說中阿涅絲和蘿拉那對姊妹(《不朽》,尉遲秀譯,皇冠文化)。阿弗納琉斯博士說蘿拉是「腦袋充滿夢想,臀部卻像個錨,把我們定著在地上。」的代表,是「她的腦袋充滿夢想,望著天空,但是她的身體被吸向地面:臀部和乳房也滿重的,望著下面。」阿涅絲則是:「她是身體像火焰一樣向上升起,但是腦袋始終微微低垂――一顆懷疑的腦袋望著地面。」
昆德拉甚至提出兩組符號指涉姊妹們的狀態。蘿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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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阿涅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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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阿涅絲和蘿拉幾乎可以拿來和美女、美貞做個對照。當然美女不懷疑,她低頭是因為深深的信仰與溫暖。美貞呢,她的確望著天空,她總是慾望著更多更高,她也認為自己應該獲取更好的事物。當美貞不順遂時,她認為是世界欠她的。所謂的夢想應該完美地被她實踐才對。驕傲與自尊。那是美貞的生存姿勢。她頤指氣使的手勢,猶若箭矢般,非得射中什麼射中誰不可。美貞把美女的付出視為私有的,視為理所當然。而美女呢,總是逆來順受。她的姿勢是紮紮實實地往自己的核心集中的。美貞則如蘿拉般的,不斷分離,往上、往下剝碎開來。
不僅僅是現在她們所演練出來的姿勢,還有她們久遠的童年。吳念真對她們童年的表現形式,默覺得非常有意思。總是成人的她們分別在房子的兩處,而空蕩蕩的舞台前方則是幼年的她們一起在做些什麼:讀書(美女是讀到睏去,美貞是邊讀邊睏,父親的評斷之偏頗可見一斑)、偷竊(明明是美貞偷的,但美女卻承擔下來,跪倒在地)和寫情書(美貞的作為,美女繼續背黑鍋,好在父親「明辨秋毫」,他指出美女的文筆若能好到如情書般的,就沒有問題了,這時我們就聽見了父親未來的隱憂和他對女兒們的明識)。美女的犧牲一直是美貞應該擁有的。這樣的態勢直到美貞對美女的戀人大樓管理員(陳希聖飾演)的誘惑徹底達成完結化。獸與邪惡的降臨。
恐怖的是那逐漸積累起的氣氛。美貞勾引了管理員上床,並將他鎖在房裡,特意等她的姊姊回來,讓她不得不目睹、面對這一幕。「妳好毒。」管理員對美貞怒吼。而美貞只是為了向美女表示:她所珍愛滿足的男人只是這種貨色。只是如此,她便不惜利用自己的身體證明。她要讓美女後悔。接著呢,吳念真讓那個既是她們的房子也是公司又是大樓管理處與電梯的道具舞台(三個面的設計)旋轉起來。不斷的旋轉,在幽黯的光影之中,在哀傷陰冷的音樂之中。轉啊轉,轉的同時,我們看見管理員換了新人。轉啊轉,轉,然後,停止。
獨白響起。
吊在半空中的美女在說話。
她對美貞道別。她要美貞好好的過生活,從今而後,美貞的自尊與驕傲得靠自己了,而不能再凌虐地透過美女證驗。那一幕令人手腳發冷、背脊發麻。但吳念真到底是柔軟、寬厚的。他的姿態向來如此。於是他輕巧的以夢為逆轉。美女懸梁自盡只是美貞的夢。吳念真把人的形狀重新拉回來。而不是只有獸的形狀。現代的獸。華麗而瘋狂的獸,筆挺的獸――那麼這個讓默又想起林奕華前些日子公演的戲碼(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他們共舞一再摩擦猛獸如盡頭:默看《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那種撕裂的、為了利益泯滅一切人性美麗的追逐與毀滅。
但吳念真這一次說到底並沒有讓故事圓滿。美貞並沒有向美女懺悔(沒有對不起的告白)。她只是害怕、驚懼於美女的死去。她只是叫了一聲姊姊,什麼都沒說。編導讓敘事懸在那裡。我們也同樣懸著。即使如此,仍是有著溫暖的。我們還是在美女的淚聲中暫時獲得抒解。而如此的落幕,恰恰是吳念真對知識分子的一個提問與思索(如他在戲後的踟躕的困惑的夫子自道)。他挖掘著島國知識份子的優越感。菁英總是指向成功的嗎?而成功,這裡的成功指的又是什麼?財富?地位?和操作力?像是妹妹美貞為了強調、驗明自己的存在感,不惜傷害自己的姊姊?那麼作為人的部分,究竟要怎麼面對那種失落呢?
艾德華․薩伊德/Edward W. Said談的知識份子是公眾領域的,是作為一有效導引社會的對象,並且具備反對的精神,他說:「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表明訊息、觀點、態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麥田出版)。但辯證美貞的層次不在此。吳念真顯然對被知識佔據過而產生了優越形象的「偽」知識份子(如果將薩伊德所談論的視為「真」知識份子,將知識作為一美好的事物足以讓人美麗的話)比較感興趣。吳念真想穿進那些人的內心。但沒有確實的評斷。他還沒有答案。
這是〈〈人間〉〉系列轉向殘酷的第一個。人間殘酷的一集。是不是默最喜歡的還說不上所以然。但好喜歡吳念真這樣的歐吉桑仍然擁有的柔軟。他仍舊企圖去理解、辯證島國人種的內在與姿態。這次的情節軸也走向簡易,人物也不再成票出現,沒有大家子,只鎖定在姊妹上。哀傷、圓滿的氛圍褪減。多了一種人那種最低的、滑向最低的姿態:非人。那是獸的形狀。如果知識只能帶領我們通向非人的領域,那麼絕聖棄智果真是必要的吧?
一對姊妹,一邊獸,一邊人。美貞其實是現代的獸(沒有人的形狀的人)。而美女卻是過時的人(散發黃金古老氣味的舊時人,人味十足)。美女顧惜人的情分,她對鄉下姑丈和姑姑的感念叫默喜歡。朱天文怎麼說馬修․史卡德的,是這樣子:「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巫言》,印刻出版。)這裡頭,確實有人跟人之間的,那種美好的「遇」。而美貞對禮數的嫌棄,煩擾的聒噪的禮數,美貞對這些的厭煩(很遺憾,默當然也有著這種可恨的卑劣的傾向,如她般),為什麼不能丟掉別人的期望,為什麼她不能得到她想要,卻是既沒有舊時,也沒有憐取當下的。她只是一頭迷失的獸形之人。
是啊,獸物。如果是默就會再來一次逆轉。讓美貞和美女說完話以後,再發展一幕,讓美貞再醒來。而這一次的甦醒,美女是真的死了。那麼美貞是什麼臉?是什麼樣的表情和聲音呢?並讓敘事在最後的那一點上,靜止。人的瘋狂、冷酷和無限、無限的陰暗。無限的,往下墜落。地獄的深度。當然幸好不是默。而是一個美好的擁有黃金時光般的吳念真的,人間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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