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共舞一再摩擦猛獸如盡頭:默看《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
在《西遊記/What is Fantasy?》(以下簡稱《西》。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鬧文本」的風光與哀愁:默看林奕華《西遊記What is Fantasy?》〉)裡,編導探索了旅行和旅遊的差異性,在《水滸傳/WHAT is MAN?》(以下簡稱《水》。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現代(在)暴力錄:默看林奕華《水滸傳WHAT is MAN?》2008亞洲巡迴〉)分析了暴力與愛情,然後我們來到了《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以下簡稱《華》)──光是這個劇名就無以避除的想起山崎豐子的《華麗一族》(涂愫芸譯,皇冠出版),同樣都在現代社會、資本主義裡翻動競爭與損壞的可怖,人性最低、最低的時分。但《華》劇特別專注於職場,站在「公司人」的內側檢驗人的深處,乃演繹出了一悲喜劇,讓人反思工作反思價值體系反思愛與鬥爭遊戲的模糊性,並不得不聽見黃碧雲的那一句:「人的價值就在勞動的交換價值。從來沒有人懷疑市場的規則。」(《沉默。喑啞。微小。》,大田出版。)
四月十九日,午后,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八排二號,《華》,【非常林奕華】製作,林奕華導演,張艾嘉編劇,音樂設計陳建騏,髮型、化妝鈴鹿玉靜,平面設計聶永真、楊志峰,舞台設計陳友榮,燈光設計陳焯華,演員計有張艾嘉、謝盈萱、楊淇、吳天葳、黃凱臨、王耀慶、朱宏章、鄭元暢、吳定謙、黃建瑋、莊凱勛、彭浩秦、林英杰等人。舞台最醒目的就是「階梯」,正中央的梯,往上攀緣。由默的角度看去,左邊是一扇大門與無數格書櫃,書櫃後還隱藏一通道;右邊是一小門,上頭是玻璃嵌立的小廊。由(小)門到(大)門,這個舞台設置,隱隱的,叫默悸痛,宛若至今所經驗的社會體驗的悲慘象徵:一道又一道的門,沒完沒了的門。神聖之門的地獄性。
默個人相當驚嘆於編導對「階梯」意象的精湛運用。尤其是在「第十四場:最後晚餐」時,老闆仲平說著踐行宴那番話以及大偉一一問同事誰可以幫他,幾乎所有的演員都站上了階梯,背對觀眾席,微微低頭、側身,靜立不動,我們便瞧見了,那一條條黑色的身影(出席晚宴的人全數黑色系打扮),這構圖何等凌厲何等凶猛──他們都是在黑暗中的人們。唯其幽黯深邃,才顯出了他們的華麗斑斕。
還有桌椅對「位子」意義的指涉(關於椅子,在《西》、《水》都有極出色的喻意)。各種形式的桌子的拼貼,猶如地圖、猶如座標。那是人在尋找著座標吧…在那釘上自己的點(其實那更像是預先寫下了墓誌銘不是),就像會從此順遂,就此能夠建立自己的勢力,劃下版塊──而穩定,穩定的生活究竟是什麼?那個標準在哪裡被完美的「偽」建構了起來?而又是在哪裡被捏造成我們不曾懷疑過的信念?而那就能稱之為安身立命?
默以為《華》並非對公司體制的控訴(像是卡夫卡/kafka筆下那些迴圈式的不會終結推諉的行政體系),而是傾訴人的殘酷。編導感興趣的是在那個人必須吞噬人的處境裡,人究竟還能擁有多少人的形狀,而不是倒向於黑暗的形狀?
譬如在大偉來說,殺了魔鬼是必要的,就像鏡子裡的他,自然,還有李想,以前的大偉,以後的李想,都(將)是變形的、扭曲的,再沒有了人的形狀。他得在自己的毀壞裡終結了。但他是否不忍呢?不忍日後的李想也如他一般的毀壞?所以他帶著李想走?像是帶著自己當初的理想而走?李想說大偉不是故意的,大偉只是忘了放手,那麼這個忘了放手是否指著上路者的孤絕?是否指著他們倆其實是一體的?是否指著大偉最後一絲的良善與渴望世間的溫柔?而那是最後的醒悟不?
他們的導師是張威。且不論張威對大偉(她的接班人)、孫強(要他搶嘉玲的業務)、沈凱(要他當密報者,說是為了避免公司員工的誤會)操弄手法、因人而異的傑出手腕,就單看看張威怎麼跟李想說的──當年輕的男子找她傾訴他對琪琪的愛意時,幾個言語轉折下來,李想被翻了一大圈:他喜歡的其實是張威。編導給了張威猶如催眠般的能力,她操弄語詞的能力猶如在真理的那一邊。然後張威要李想證明他如何愛她,她要他去追求琪琪,並在得手後拋棄琪琪,回到她身邊。這裡頭就有了惡與暴力。那麼的陰暗深邃。像是一縷在黑暗的深處靜靜綻放的微笑。
張威則是傳承於老闆仲平。他總是說著「很好。很好。」彷若對這個世界懷抱著溫暖與善意。但他怎麼對付嘉玲呢?為了籠絡吳副董,他可以要嘉玲在上班時間穿著暴露並積極撮合她與吳副董(嘉玲原先的以為是她終於可以成為仲平身邊的女人而喜不自勝,這層心理何等荒涼、慘澹)──然後我們看見無與倫比的悽絕:在忽明忽暗的燈光,鮮紅的,閃光,像是物品一樣被讓渡、丟擲的嘉玲(人最廉價的時刻?),在樓梯爬上爬下,大喊:「老闆、老闆。」而大偉對蘇菲的利用不正也是如此?而張威周旋在那樣多的男人之間不也正是姿態如此?
人最好的那個部分都早早地凋萎了。《華》是談人性的戲。這裡面有人,有人就有暴力。暴力以經過調飾的姿態重新住回人體。暴力的真面目已經深深地細緻、內化到更不可猝防的地帶,譬如遊戲,張威對待男人與下屬的態度,一個一個的棋子,她把他們非人化,只是可資運用的資源。彷彿經歷過戰爭與殺戮的洗禮最後變得嗜殺的大兵一樣,張威在公司裡存活了下來,那其實是個戰場。她憑藉著她的無形大戮,說話、談判和算計,征服了職場,威風凜凜。
她可以到很高的地方,一級一級的階梯猶若為了讓她踩在腳下乃存在著,而高度,她所到達的高,卻在大偉拖著李想一起墜下一百樓後,她赫然驚覺她所享受的眾人之上,居然是這麼可怕的:摔落只是一瞬間的事。那麼,她就在世界的盡頭了吧,而那只因她就是盡頭;她就在末日的風景之中了吧,而那只因她即是末日。張威已然到了人性荒蕪之地,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她來到舞台中央前方,在一道昏暗的燈光下,聽著李想的自我介紹時,她說:「李想,我想,我還記得你。」而理想呢?她的初衷呢?她向仲平應徵時的那份自信與美麗呢?她都還記得嗎?一如編導在文本近尾聲時,倒播職員們當初應徵的模樣,表演著從舞台左側的大門帶著他們的履歷說話,然後揉進了垃圾桶,也有人一邊說一邊從桶內撈出紙來撕碎──所以曾經他們都是那樣懷擁著美好信念的人,而如今呢?那初衷已遙遙不可得嗎?
人,既是生存的也是又要生活的。生存是基準值,生活是附加值;生存是現象,生活是狀態;生存是本然的,生活是表面的──但當人們再也用不著擔憂生存時(進入現代與民主後,生存就有了免於恐懼的自由),當過得好不好(工作、金錢、物欲)成為凌駕於生存的指標時,我們是否進入了另外一種「精神上的生存危機」?島國當代社會,既沒有戰亂也餓不死,然而卻出奇的瀰漫了各種對未來對生活的恐懼,彷彿一座恐懼之島。而這又何嘗不是所有處於進步社會的普遍憂慮呢?所以莫非我們活在一個世界性的、集體的恐懼城邦?
在「第三場:開會」裡,我們眼見桌形的變化和上班族的談判場面。如同不連續的惡夢的集錦。所謂事務似乎免除不了無窮無盡的開會。在不斷、不斷的口語中消化、填造和修補人的縫隙。那一來一往之間,恍如華麗而陰慘的舞。文明與獸性雜揉的舞。共舞。在人性最稀薄的境地共舞。像是拿骨頭摩擦骨頭、血肉摩擦血肉,這一摩擦就生出了惡。純淨、純透的惡。人之惡。
而各種型式的飢餓(貪婪、愛情、權力、財富等等),便解構了職場。這是一個遊戲。另一種叢林。誰都不會逃離。都不曾逃離。我們只有陷下去。只到偶然的那麼一天,回首,低低的,看著所在的高度,看著孑然的自己,然後想:在哪裡呢?這是自己想要的模樣嗎?是嗎?張威?在妳最後淒莽的語調裡,妳意識到了這些嗎?
身為一微小機件(這是默對當代人類的定義),處於複雜的套圈裡,簡約變得是種苛求(所以極簡主義是鄉愁式的回歸嗎?是我們渺小如夢的尾巴的最後奢望?),生活被慾望構成,強大而磨損人,生活是不可損傷的,損傷的總是人。看看那些「公司人」在假日時的境遇,他們仍然相遇了,買書、買菜和打球,在各種活動的窄縫底,不得迴避從公司從展演出來的關係與各自在工作以外的脆弱與寂寞。生活、生活。生活是那樣大而且無可抵禦。
林奕華的戲劇形式依舊展演了各種「對話關係」的多異性,有預先錄音的說話、旁白或者現場獨白等等,人物可以跳出自己的角色,以全觀的姿勢說著他人的狀態──這似乎又意味到了某種遊戲的氣味。只是這個遊戲的背後蘊藏了極大的哀傷,而不是單純的好玩(那其實是「反」好玩──突然想起並理解了張大春在《我妹妹》序言裡談及、對以「不好玩,孩子們為什麼要受教育?」為新世代教育價值的胖子的所產生的忿怒)而已。那是對黑暗中的人們最低微而寬大的愛憐哪…
於是,在耳的邊境,便浮現了羅智成的聲音,〈黑色筆記本(4)〉:
黑暗帶走了聰明絕頂的人
我沒見過他
必是如此
神秘的傳承因此中斷。
我沒見過他
不曉得他到底航行過
歷史上那些角落
不曉得他
是否出現過……
黑暗帶走絕頂聰明的人
次一等的人難堪地
和全世界
留在黑暗裡
(《傾斜之書》,聯合文學。)
──由於自己的疏忽,或者是更神秘的理由,譬如有一頭純黑色的猴子來夜竊,總之,默的票券在演出當日正午時分突然無以尋得。這可怪不得誰,除了自己。總之在出門前赫然驚覺。只得連忙以電話、趕到現場請託主辦單位跟兩廳院的人員幫忙。幸虧兩方都願意寬容處理,主辦單位超級圓頂事業有限公司的兩位(一個很有耐性的留在身邊等著後續處理,另一個女孩則是很有魄力的願意簽下同意默入場的切結書),兩廳院的櫃臺人員、國家戲劇院的小組長以及另一位管理階層的女士都非常幫忙,雖然在體制下以及仍舊必須自我維護權利的狀態下有些延宕(趕不上進場,只得在外頭看螢幕二十分鐘後在打擾他人的視野中先鑽進一樓後排位置直到上半場結束才於下半場坐回自己的位置)。但所幸以非常變通的方法──簽下該票為本人購買無虞並若有觀眾在該位置需得無條件退出(以默來說,倒是很想看看究竟是哪一隻黑色的猴子會坐在那位子上搔首弄姿)的切結書入場。否則可真夠瞎了。但離譜的是,翌日,那張票居然在車廂處幽幽然現身了。這真是──何苦弄了個人仰馬翻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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