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文 Len╱攝影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一人出版社於嘖嘖啟動了「暴烈x溫柔x純真x情色雙詩集預購」，由時報文學獎首獎得主沈眠的《完全主觀：AV純情詩》（以下簡稱《完全主觀》）與詩生活店長陸穎魚的《晚安晚安：十年一夢》（以下簡稱《晚安晚安》）聯手出擊。前者以八十一位日本AV女優之名寫詩，後者則是異鄉詩人移居臺灣、深感愛與溫柔之重要。兩者調性乍看截然不同，如何搭配企劃呢？兩位詩人作客《南方家園小客廳》Podcast暢談這一次的合作始末。
▉女優卸妝後，脆弱、感性和傷痕累累的身體
兼任《完全主觀》攝影師、編輯的陸穎魚，談到跟此書的淵源，「在某個活動上跟沈眠聊天，他提到第二本詩集的稿子已經交稿，才發現詩集主題居然是日本AV女優，簡直另外一個世界。」
不過，實際上看過詩集以後，陸穎魚有了不同的看法。「裡面寫了很多女優的名字，九成我都不知道，但她們的名字很有文學性，讓人覺得美。《完全主觀》乍看是色情詩集，但內容並不像AV影片，反倒是看女優卸妝後的樣子，接近她們的脆弱、感性和傷痕累累的身體。沈眠以中性眼光看待女優並用文學手法處理，對她們不帶歧視。我甚至覺得帶著某種愛，像是坐在女優旁邊，聽她們說話，了解人生過得多辛苦。」
談起這樣的主題創作沈眠回憶：「小說對性愛描寫往往是唯美多情的，但看到真槍實彈的性交，非常震撼，只覺得男性陰莖可怕又粗暴，女優則看起來很痛苦，一點都沒有享受愉悅的感覺。」
沈眠真的有印象的女優，是從九〇年代末的川島和津實開始，「那是擁有偶像明星美貌與純真性的氣質女優，後來成為AV界的傳奇，她出演的影片走唯美風、偏戀愛感，不會讓我產生邪惡感。因此，詩集第一首詩就是〈川島和津實〉。」
會有以女優姓名寫詩的計畫，源自於這個世紀AV產業所設想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日本文學、影劇或漫畫本來就喜歡虛構出現實中沒有的姓名，藉此強化或隱喻角色特性。AV也用了這一套，比如現在改成山岸綺花的山岸逢花，名字就很有意境。還有神宮寺里緒、天使萌、天川空、天宮花南、天國露露，全都是接近神的姓名，彷彿這些女優是日本的新八百萬種神明。」沈眠表示，《西遊記》為取經記，《完全主觀》則是取精記，除去男性精液之義，更是對性愛精神、女性心理的探勘。
▉詩人都是異鄉人，理解自己、他者與世界
陸穎魚談到《晚安晚安》增修版的意義，「今年是我移民臺灣第十年。《晚安晚安》十年前出版時，我就是一個還沒有融入環境的異鄉人，現在變成臺灣人，真的有家的感覺了。回頭看這十年，是自己相當重要的一個時期。所以，十年一夢版除了重新編輯、製作外，還加寫了一些廣東話詩作，更找來香港插畫師柳廣成畫了書封。而當年的推薦序是香港詞人周耀輝寫給我的信，十年後我終於在增修版裡回信了。」
至於，嘖嘖雙詩集預購的行銷活動，陸穎魚坦言：「好不容易一人出版社有新書推出，又是兩本還不錯的詩集，應該要有些活動來推銷吧，畢竟書真的很難賣。最初想到的點子，就是一個女生睡覺，然後做夢了，夢見自己是女優的概念。」
沈眠則認為，兩本詩集其實有明確的共通點：「詩人都是異鄉人。我做了一本臺灣男性的異鄉觀點看日本性文化、AV女優的詩集，《晚安晚安》不用說是港臺混血作，且又新增了粵語詩歌，當然很異鄉。另外，我覺得，詩人應該帶有異境之心，要有意境、高度，但又要抱持理解異者的心態創作。創作的出發點，除了理解自己，不就是理解他人與世界嗎？」
他提到Netflix上的韓綜《人+性大不同：日本篇》，讓兩名強調儒文化、對性極其保守的韓國男性申東燁、成始璄，探訪日本性文化，其中有專訪日本女優相澤南、小倉由菜、濱崎真緒：前者強調AV拍攝是一種製造幻象的工作，發言始終理性冷靜；濱崎真緒和小倉由菜會說拍完以後即使渾身痠痛回家還是會回想過程自慰之類的，顯見是在強化她們身為AV女優的性欲本能是很強大的印象。這兩者之間，究竟何者為真呢？
沈眠慢條斯理地說：「文．溫德斯拍電影喜歡讓演員們在鏡頭裡顯露自我，而比較不是我們慣見的演員們必須裝載角色，像是穿上身分戴上面具，成為和自身無甚相干的他者。世間必然有性成癮的女性，但小倉和濱崎的發言，是真的顯露了她們的自我，還是她們想要迎合大眾對AV女優必然性慾旺盛的期待？相澤南拍攝AV時當然是美麗性幻影的表現，但受訪時是否也戴上一個面具，或者說那才是她原來的樣貌，而她正企圖拆解人們對AV女優過多的虛妄想像？她是不是在說，性只是表演工作，絕非本性流露或真實性愛紀錄？」
從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對文學藝術創作是一種獨一無二個體性的狂野追尋，我的大寫化、是整個世界的狂飆，到了二十世紀現代主義，又更放大了文藝的宗教性，作者並成了祭司甚至是神一般的存在，於是有各種靈感如天啓、降靈的說法。沈眠沉聲道：「彷彿作者就一定要跟上天打交道、不能憑藉人性的觀看與體會進行創作。我覺得很多女優論述自身的情慾搖蕩，就跟作家說宇宙訊號降臨才導致寫作的發生一樣，都是對所處職業神聖性、自我認同與專業形象的強化。」
▉性究竟是接近愛的方法，還是更接近孤獨的方法呢？
製作《完全主觀》之初，劉霽曾提到一個做詩集的方法，就是很素的書封，然後書腰放滿女優的姓名，應該就可以賣了。沈眠笑談：「簡單又暴力，其實也不錯，但感謝穎魚注意到這本書女性向的那部分，所以變成現在的書封路線。我在寫這些詩時，想要盡量不帶評斷，比較是自我陳述男性使用者如何看待女優與AV。」
陸穎魚直接表明，這本書除了作者，其他參與應該是女性，所以想找女設計師做封面和內頁排版，還有請女攝影師拍照，「我的想法是女性在這本詩集裡，必須地位崇高。在尋找攝影師的過程裡，因為讀了這本詩集就有受到刺激，腦中立刻有畫面，所以就自己拍拍看。我們都不想要像坊間探討AV產業的書置放女性胴體。我想要更集中於展現女性的美麗、憂傷，但不能避諱跟性有關。」陸穎魚暢快爽利解說。
〈彼岸花〉並非是單次攝影作，陸穎魚藉由擺拍花瓶、花和糕點上的小雨傘，透過堆疊多張照片才完成。她自剖創作概念：「花是很直接就想到了，畢竟不少女優的名字都有花。對我來說，女優的美麗像是花期，或者說煙火，等到凋謝以後就無人記得，令人憂傷，這樣的情感也投射到攝影創作裡。蘑菇狀花瓶能夠連結到男女的性器官，而瓶身是通道，我們都知道性愛的過程必須兩人融會才能達到高潮，所以究竟是誰通往誰呢？歡迎讀者自行詮釋。」
沈眠補充道：「《完全主觀》具雙面性，直截來說，是雌雄陰陽性別。書封攝影與設計，華麗繽紛與幽暗感傷並行，封面與封底是同一張照片的上下對倒。不同照片疊合的手法如同翻雲覆雨的性愛。蘑菇狀花瓶也有雙面性，既有陰莖的形狀以及瓶口如陰道。再來是內外對照，書封極其妖豔繁複交疊，內頁排版卻是純淨簡約的風格。詩歌內容上也以神聖純淨的詩歌語言、處理華麗肉身女優的雙面性。」
沈眠一方面理解、想像著女優的內心深處、後來的人生，另一方面也解構自己身為異性戀男性的種種，「性是男性一輩子都很難割捨的部分，就算七老八十了也一樣，所以我們可以讀到《睡美人》、《苦妓回憶錄》、《瘋癲老人日記》這樣的作品。而女優們退役後，只有少數如三上悠亞、明日花綺羅等能夠轉變成社群偶像、王者，持續擁有巨大的市場成就。作家鈴木涼美說過成為女優不難，但難的是她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擺脫前AV女優的標籤。所以，性究竟是接近愛的方法，還是更接近孤獨的方法呢？」沈眠豪不遮掩自身的困惑。
陸穎魚最後強調：「《完全主觀》雖是跟AV有關，但不是色情淫穢的，我反而覺得是老少咸宜的一本詩集。對女性來說，社會是危險的，這是普遍的事實。當然AV並沒有錯，提供了解決性欲的方法。但要怎麼樣理解女優或這個產業，我們跟性的關係又是什麼呢？我想，男性可以多多思考如何面對性，以及在現實生活裡該怎麼女性相處以及戀愛。女性則需要更理解自己的身體、心理，去享受性愛。《完全主觀》選擇的素材看來是尖銳的，但內容溫柔，這題目很大啊，我想，性與死亡都需要更多的討論與書寫。」
本文刊載於《獨立出版聯盟》網站：https://indiepublisher.tw/zh-hant/news/2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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