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瞬間很想哭,想到沒負妳所託,想到再也見不到牠可愛的白色小身體,想到我終於體會親手埋葬四個字,想到村上春樹說六年前埋葬了兩隻貓的故事,而我要在巴黎這美麗又孤寂的城市獨自埋葬多少隻兔兔,多少秘密的愛呢?」
——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在布拉格搭乘地鐵,只需要簡單的程序:投下二十元克朗硬幣,刷票,踩上又快又斜到會讓台灣媒體齊聲撻伐的手扶梯,抵達月台,看清楚頭上你要往右邊或左邊搭乘的指示牌,當一陣高熱的風吹起,就表示一節節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已經隆隆駛近眼前了。
我在地鐵站裡與無數的陌生人擦肩相遇,然後,不說一聲再見的別離。孤獨,不分膚色、國籍。
今晨,十一月煙霧的台灣,我搭乘電車前往那夢中熟悉的城市。銀灰色發亮的鐵皮,襯著深綠色微涼的長椅,旅人三三兩兩錯落而坐,電影膠捲般的定格,安靜肅穆得與布拉格地鐵形成強烈對比。甚至更有異國情調,即使這裡明明屬於我的國度。
埔心,楊梅,富岡,湖口,新豐。乾涸裸露的河床。白茫茫在秋風中飄飛棉絮的金色蘆葦。凌亂的鐵皮屋。穿過圍牆恣意侵佔別人領土的艷紅九重葛。生鏽的鐵柵欄。藍底白字的「禁止跨越軌道」像神秘咒語對路人施展法力。國語發音的廣播比捷克語親切了千萬遍,開闊明亮的沿路風景也比封閉闃黑的布拉格地底溫煦了幾十倍。
然而,我此刻經歷到的孤獨,比手抄經書深邃,比棄置的教堂神秘,比灑滿鴿子食物碎屑的廣場髒亂,比夜裡已然熄燈的黃金巷,還要隱藏更多危機。
那是一種怎樣的孤獨?使我至今經歷仍心痛不已?透過愛情,我實踐了美學與道德,滿足了世俗,推翻了庸俗,但這一切的努力,最後還是換來失敗的命運。下一站該往何處去?布拉格地鐵清清楚楚的告訴我該往哪裡去,但是人生的地鐵,從來就沒有辦法清楚標示我的下一站,我只知道自己傾向於死亡,至於會停靠在:快樂、憂鬱、擁有、失去、忠誠、背叛、依賴、獨立……哪一站呢?各國廣播語言都無法告訴我。
而這真的是一趟孤獨的,美而困倦的乘車經驗啊。一輩子只有一次,不可逆的,從此我和他將跳上不同的車廂,前往不同的方向。
終於,電車緩緩駛進了我夢中熟悉的城市。出口的不鏽鋼收票櫃還杵在那裡,驗票阿伯收走了我的小餅乾淺藍車票,一步走出,觸目所及,光線依然明亮,空氣還是和平,黃色計程車在站前兜繞圈圈,時髦的年輕人依舊聚集在熱鬧的商圈招呼朋友一齊去唱歌逛街。
這座日式巴洛克風格的車站,渾身散發一種獨特的韻味,迫使我曾經熱切地為它寫下一首詩:
你從四面來,我往八方去
我們相遇在這樣一座典雅動人的車站:
灰瓦屋頂,小花散開在鐵軌旁,
空氣幽幽邈邈得恍若時間斂了翅膀在這裡止息——
你曾經陪我坐在夕陽斜照的椅上
看風如何吹皺旅人的臉
並笑說:站頂的赭黃古鐘依舊走得那麼有力氣
當時,暖暖的暮色餘光默然烘熟了你的臉
多麼盼望火車於此刻誤點……
場景不變,一如十二年前,但他是再也不會騎著破舊的摩托車來接我的了,也不會在人潮擁擠的車站找不到他的時候,突然在我背後一拍說:嘿,姑娘,我在這裡啦。
穿過乾淨的Sogo百貨之後,我搭上了一路公車,還問司機是投十五元嗎?問話背後隱藏一份不為人知的失落。公車開始顛簸的在我記憶版圖上行走——矗立著神秘詩牆的古老東門城。消磨下午的誠品書店。舔著冰淇淋並肩餵鴨的護城河。鐵製地板會嘎嘎作響的東大路停車場。童話魔幻的玻璃藝術館。碩大風聲細細穿鑿木頭簷廊的孔廟。青春騷動的新竹高中。清晨路況混亂的工研院門口。秀麗的清華大學。到處是檳榔辣妹貢丸米粉湯的光復路。最後,隱藏在路底,是他待了七年的交通大學,和充斥著加班工作狂的科學園區。
這真的是我待了十年的城市嗎?岩井俊二導演的電影「花&愛麗絲」,男主角撞上鐵門醒來後,兩位女主角輪流編織美麗的故事,誘騙失憶的男主角相信他曾經愛過她們。
經常,我們活在自己構築的記憶,而不是真實的現實裡。於是,我開始懷疑自己是被這個城市誘騙了十年的男主角,根本沒有所謂的邂逅相愛,否則怎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我躲在蒙著霧氣的車窗旁邊,想起自己之前在電話裡向你滔滔訴說的心情。
「你知道嗎?我讀大學的時候,他搭車來找我,我們騎著一台摩托車在台北市巷弄穿梭,有一次,停在一個紅綠燈前面,他盯著旁邊的轎車說:以後,我們一定可以買到一台屬於自己的車子,這樣妳就不用聞廢氣……」
「後來,我每個週末去找他,在大學湖邊散步,他指著旁邊的大樓說,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在這裡買到屬於自己的房子,然後,我就可以把妳藏在房子裡面,不被別人帶走……」
「我們共同創造了許許多多的夢……夢想實現了,最後,竟也都破滅了。」
電話這端的我,因陷入過往回憶而開始泣不成聲,你懂得我的心事,輕輕的說:「Amore,現在妳跟我在一起,把過去留來學習,未來,一起創造屬於我倆的回憶……但願我能發明時光倒流機,在更早時候認識妳,把妳從過去帶走,安全的留在我身邊,那麼就沒有後來的受苦遭遇。」
你所說的話語,像一帖強壯的藥劑,醫治了我善感易染的天生疾病。
街景匆匆流逝,虛幻得像一場不曾醒來的夢,在我窗外播映一場古老的膠捲電影。有人在城市的稜線之外,放肆敲掉舊的建築,蓋起新的,難以抗拒的破壞與重建,再再隱喻了我此刻的命運。辦妥所有應辦的事項之後,從此,我和他將搭上不同的電車,駛往不同的人生方向,在月台互道再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又別無選擇。
回程,在那詩般動人的典雅車站,我急急忙忙搶搭第一月台的電車,返抵我目前居住的城市。到站之後,出口的不鏽鋼收票櫃前,我從褲管口袋掏出了小餅乾淺藍車票,票上印有那座虛幻城市的名字,那座我靠站停了十年、實踐了十年美學與道德的城市名字。像奪走一份秘密的愛那樣,驗票阿伯快速的把它取走,回收到某個未知的桶子裡。
我人生地鐵的下一站呢?將前往何處?當你清晨早起,美而困倦的在火車玻璃窗旁獨自盹睡之時,地球另一端的我預購了一張車票,票上清楚的打印著你的城市,以及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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