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一動不動，深深插入大地。寂靜是亡靈的聲音。可是詩歌活潑的語言卻像溫泉在噴湧，令人神清氣爽。我最後一次去那裡是在美麗的戀愛的月份。丁香花濃香撲鼻。馬沙的墳墓近在咫尺。」——捷克詩人塞佛特（Jaroslav Seifert）
第一次搭乘新穎的紅線地鐵到達威希哈德墓園時（Vyšehradské sady），天邊堆滿了黑壓壓的烏雲。我邁出地鐵站，循著紅褐磚瓦的舊城跺，一路走下去，還忐忑擔心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空氣冰冷。樹木垂頭喪氣。但有人在舊城跺上，用紅色的栗子樹果實，排出一個心形。如此浪漫的舉動，出自一位不知名的詩人？也許他只是單純的戀愛了。
走著，走著，我清楚明瞭自己此行的目的。終於，在我推開黑色鐵門，見到一尊又一尊莊嚴神聖的墓碑，在腳前鋪展成一個發亮的異度空間時，我知道自己離詩人馬沙（Karel Hynek Mácha）的墓地已近。
時間靜止，心臟像一尾剛捕上岸的魚，活蹦亂跳的失去尋常的呼吸。
每座墓碑，幾乎都以黑色大理石雕成，偶而上面長滿了綠藤，蜿蜒爬上十字架，偶而墓地上開滿了繁花，站立一旁的雕像，正低頭對她們喃喃細語。不同的名字、年紀、人生遭遇，死後，卻擁擠分享同一塊墓園。
我在墓碑之間穿梭，知道自己離馬沙的墓地已近，卻不知道他究竟藏在哪裡。我幻想著1989年11月17日舉行大規模學運當天，大批學生風起雲湧的站在他的墓碑前面，高聲歡唱他詩集「五月」（Máj）裡面的詩句：
It was late evening——first of May——
was evening May——the time for love.
The turtledove invited love
to where the pine groves fragrance lay.
The silent moss murmured of love,
the flowering tree belied love’s woe.
The nightingale sang rose-filled love,
the rose exhaled a sweet complaint.
當天是馬沙生日的前一天，學生們浪漫的革命情懷，誘引了「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的誕生，人民紛紛走上街頭示威抗議，終於推翻了蘇俄共產黨的統治，從此展開民主自由的改革路程。
當時主導「天鵝絨革命」的領導者哈維爾（Havel Vaclac），是現任的捷克共和國總統，在他有名的「反符碼」（Anti kody）圖像詩集屢屢遭到共產黨當局查封之際，他早已在詩集中表達出對詩人馬沙的尊敬：
「It was late evening——first of May——」
打字機打出來的一行詩句，哈維爾重複的把這行詩句寫了又劃掉，劃掉又再寫，整頁印滿了這行劃掉的詩句，最後只剩下一行沒被劃掉。
「你知道這象徵什麼嗎？」後來，我在電話中問你。
「他沒辦法逃避這行詩句給他的影響力？」你這麼回答。
「哇，你有自己的一套解釋哩。」我不禁對你佩服了起來。
「那妳覺得呢？」你好奇的追問。
「………詩，永遠不死。」
烏雲濃稠，空氣凝結，正當我開始迷失在眾多墓碑之中，而顯得慌張的時候，一回頭，赫然發現馬沙的墓地躺在我的右手邊。
原來，你在這裡……我低聲問候了他，興奮的情緒逐漸轉為抑鬱。
紅花繁茂的開放在他的身軀之上，因汲取了他的靈氣而更顯豔麗。有人放了一盞紅色玻璃燈，也許想點燃他熟睡的眼睛。還有人用紅色的栗子果實排了一個十字架給他，果子上面鑲滿了晶亮的雨滴。
紅色代表激情，這是別人對他這位浪漫詩人的想像？但他的名字繡著金漆，尊貴驕傲的在烏雲下閃耀著，即使，上面標記著他的存歿年齡為1810年到1836年。他只擁有短短的26歲，卻擁有將近200年的深遠影響力。
我孤獨的坐在他的墓前，想要親吻他的手背以示尊敬，但我知道他是不會為我醒來的。也想問他，究竟是什麼豐富淨化了他的五月，使他得以寫出這樣一首情景交融的完美詩句？但沒有人回答我，除了一場驟降的小雨低聲的對我訴說：昔人已去，昔人已去。
在他隱藏的眼臉之前，我幾乎一步哭倒在他的墓前………
「在暖暖的呼吸與冷然的死亡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血肉之軀終將滅亡，但美麗的心靈，永不凋零。」
後來我在信中這樣轉述當天在威希哈德墓園的心情，甚至還詢問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是七月天的深綠，還是十二月天的暗灰？你生命中的五月，又是怎樣的顏色？
「妳想知道我生命中五月的顏色？請讀我的眼睛。」
這樣一句話，像咒語一般使我開始對你著迷，後來，你搭機來到布拉格，在糝著金粉的木格子窗前接下了我送你的詩集：「五月」。這本我買自迪恩教堂後面Anagram Bookshop的馬沙詩集，蘸有十月天陽光的暖意，且迴盪著教堂鐘聲的噹噹之音。
你笑笑的將它收入背包，卻不知道它深綠色的封面鑲嵌著一幅圖畫，畫中是愛神降臨五月的森林。而你，也就這樣悄悄降臨我心靈的森林，為我驅走死亡的恐懼，帶來新生的氣息。
下次，讓我們一起到馬沙的墓前，用栗子樹果實，排疊那些美麗的心形，
好嗎？
讓我讀你五月的眼睛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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