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列車旁邊,我的眼淚終於潰堤,泊泊流了下來,淹濕了整臉。
男友正在詢問站務人員,想要知道列車到達巴黎戴高樂機場的正確時間,只見站務人員拿出掌上型的電子儀器,螢幕上秀出所需時間及到站時間,男友轉頭叫我看一下,卻發現我神情怪異的低著頭不說話。
”怎麼了?還好嗎?”
我把行李丟在一旁,迎上前去抱住他瘦弱的臂膀,開始哭了起來。
”一上車之後,接下來我們相隔的就是幾千公里的距離了”
我一邊抽泣,一邊努力的把這句話說完整。
”Don’t worry,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okay?”
他的眼角也開始紅了起來。
我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彷彿一名被安徒生詛咒的公主,
焦灼地抱住一名即將在午夜消失的王子。
我開始想像高掛月台上方的時鐘突然故障,火車熄燈,人群定格不動,
所有的聲音都退下,所有的氣味都隱匿,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上帝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讓我愛上住在這麼遠的人?”
”別怕,我們都住在地球上,十幾個小時就可以見到彼此了……如果妳住在月球上,那我可就沒輒了”
他試圖說笑,淡化我濃濃的離愁。
”我以為我不會這麼傷心,我以為我會很開心自己終於要回家了”
”記得嗎?我曾經告訴過妳,妳一定會哭得一塌糊塗的”
”Ti amo”
我溫柔的靠近他的耳邊,輕輕說出這兩個字。
”Ti amo”
他也溫柔的回給我這兩個字。
月台上只剩下我們和另外一對戀人正在依依不捨的道別,
他們道別時,臉上掩映的都是笑容,彷彿知道下次見面的日子不遠,
分開的距離也不遠,所以晴朗明亮的對彼此揮手再見。
但我們的道別,卻像一顆種子頭上壓著千斤重的石塊,
怎樣也無法萌發快樂的花葉。
我靜靜的抱住他,彷彿有一世紀之久,直到倒數前一分鐘,
才離開他溫暖的懷抱,放開他溫暖的手,拖著行李跳上車廂階梯,
眼睛水濛濛的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倒是無意間看見他背後的站務人員用悲憫的眼神望向我倆。
他一定經常嗅聞這種離別的氣氛吧?
等我一踩上車廂階梯,他馬上吹起哨子,指揮火車可以離站,
原來之前他正在等待我們說完離別的話語,是他給了我們最後相處的時光。
我一邊走進車廂甬道,一邊望向窗玻璃外,直直注視愛人瘦長的身影,
深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見了。
我找到位置坐了下來,他走了過來,站在窗外,對著窗內痛哭的我深深微笑。
那一瞬間,我好想打破玻璃,跳下火車,只要再抱一次他也好……
種種不理性的念頭在眼前晃過,但我終究得馴服自己的野性。
車廂開始向前移動,他輕輕的送給我一個飛吻,輕輕的揮手說再見,
以一種看顧小女孩的父愛眼神,輕輕的探問我受傷的心,
我的眼淚已經淋濕了整片衣襟。
迅速地,他的身影越縮越小,我感到上帝在暗處收回了我的權杖,
他正在佔領我失落的樂園,譴責我怎麼抗拒不了蛇的誘惑。
我把袖子揭開,告訴祂:
隨祢懲罰我吧,我寧可墮落的愛著,也不要聖潔的活著……
『那麼,妳就繼續在凡間領受愛的痛苦吧。』
他打電話來關心我的心情,握著手機的我低頭啜泣,說不出半個字,
而電話那頭的他,除了不停安慰我之外,聲音也顯得十分的虛弱與自制。
我望著窗外300公里時速飛過的景物,思索著:
TGV火車曾經快速的載我接近愛人,現在又快速的載我離開愛人;
它曾經快速的載我奔向愛的甜蜜,現在又快速的載我奔向愛的憂傷。
窗外雨滴紛飛,偶然砸上玻璃,鑿下紋路,復而又褪去了痕跡,
恰似這一個半月來的相處,一點一滴,砸在我的心窗上——
烹飪時,手不小心燙傷,他把橄欖油塗在我的傷口上,要我相信這種祖傳療法;
用餐時,不會使用刀叉,他把麵條漂亮的捲在叉子上,遞進我嘴裡,也會用刀子把魚骨頭俐落的剔開,然後把整盤完整的魚肉端到我面前;
吵架時,即使怒火中燒,他依然秉持Lady First的教養,幫我開門、要我走在他的前面;
溜冰時,在眾人面前跌得四腳朝天,他把我抱起來,幫我拍掉黏在大衣長褲上的冰雪碎片;
走路時,在西班牙廣場台階不小心一腳踩空,跪坐在地上,他鎮定的把我從眾人驚訝的眼光中攙扶起來;
哭泣時,他偷偷哼起我唱過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來逗我開心;
夜深時,他在客廳壁爐昇起一炬火,把我抱在胸前,靜靜聆聽古典樂,感性的說著:「妳看,火光正在為我倆舞躍……」;
睡醒時,他給我一個輕輕的吻,要我好好照顧自己,這樣他上班才會安心;
悲傷時,他馬上問我;現在心情如何?敏感的像是我情緒的探測計……
愛情最深刻的時候,似乎就只是一些生活的小細節而已,
從小細節,窺見對方懂不懂得用細細的針,織出愛情的錦繡河山。
即使那根細細的針,有時候會不小心把手指扎出血,
但我愛他給的那份細微疼痛,以此證明我仍不懼怕的活著。
到了戴高樂機場,坐在候機室,他又持續打了許多通電話來詢問我的心情,
我的情緒已經漸漸平靜下來,他卻開始感傷的喃喃訴說:
”等我到亞洲,我們就可以見面了,請耐心的等我……”
我知道他的情緒已經到達臨界點,於是,故意開玩笑的說:
”放心,我一回台灣馬上簽樂透,如果中的話,我們一起移民到夏威夷”
由於比利時經常霪雨霏霏,而且寒氣襲人,走在街上染了一身霜氣的他,
一回到開了暖氣的住處,便會嚷嚷說:”我來到了夏威夷!”
因此,我告訴他這個夢想,雖然,這是被閃電擊中的機率。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你住在我心裡,走到哪裡,你就陪我到哪裡,
不管是極地,或是熱帶島嶼。
我走上飛機,一坐下來,又接到他的電話,一想到待會飛機就要起飛了,
而我們的距離將是以洲與洲,而不是以國與國來計算,
我的淚水又再次淋濕了衣襟。
而這次,他也無法自制的哭了起來,對著不知名的遠方吶喊:
”Amore,再會,別忘了我,給妳最深的愛……”
機長開始廣播:所有乘客請關閉電子儀器,包括你的行動電話、筆記型電腦。
我對他說了最後一次再會,關掉手機,把頭埋在前座椅背繼續哭泣。
由於哭泣的聲音太大了,右邊一名四十歲女子,憐憫的握住我的手問:
”Are you okay?”
我點點頭,又繼續哭泣。
坐在前座的男子,跟空姐要了一杯紅酒,然後轉過頭來,向我舉杯,
似乎瞭解了我的憂傷,我卻害羞的躲了起來,
提醒自己:再這樣哭下去,可能會被機長廣播了。
機艙外的巴黎天空,並沒有飄起紫醉金迷的雲朵,只有晦暗不明的塵霾,
恰恰隱喻了我此刻離別的心情。
有時,在仰望晴空的時刻,我會想著: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真希望可以不要認識他,
那麼我就能自由的像隻鳥,不被束縛了飛翔的翅膀;
有時,在踩碎落葉的時刻,也想著: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真希望可以不要愛上他,
那麼我就能輕飄飄的活著,不必承受撕裂肺腑的離別。
而有時,在陽光照亮了臉龐的時刻,我會想著: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是要與他在布拉格相遇,
被他啟示,被他刺傷,
在我傾向世俗的膚色上,烙下一朵解放靈魂的花……
而我將進入不了上帝的樂園,卻構築了屬於自己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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