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一個孤單的時刻遇到他。
那是五月,春陽正好,青春正熾。但我在暖暖的陽中抑制不住的感到孤單的寒冷,我在這寒冷之中感到高人一等。
我知道這是我的癖性。定期來潮,跟在單月經期之後第九天。為期一日。
我這習慣不害人,只是臭著張臉看起來有點滑稽。
兩個月之中我只有這樣一天不當個少女,當個女巫。我反正今天不笑,也就不刻意裝扮。帶個眼鏡,穿著鬆緊褲,腳上汲著紅色皮鞋。身體給他懶懶;說話給他屌屌。
今日我不再繃著屁股走路,遇到男生眼神不必曖而不眛。這對我而言是異樣的輕鬆。
而我在這樣的狀況下遇到他,這真是神來之筆。
我不過走道巷口買個肥皂罷了。腳程兩分鐘。
回途一位男士盯著我,叫出我的小名:「胖叮!」我嚇一跳。我都幾歲了!顯然這位男士了解我過去體態。我從口袋裡緩緩撈出黑框眼鏡帶上,心想還好已經刷了牙。
「咦…」瞧這個長相,讓我記憶比視力還模糊。這真不是一張容易記住的臉。
「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小黑蛋呀!」
噢。李展航。叫的真可愛。
「小黑蛋?」
「是呀!我小學三年級時轉學了呀!你不記得我了喔?我以前坐你旁邊啊!」他湊了過來。
啪!我趁機給他一擊。
「你打我幹什嗎?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勒!」
「我記不記得你不要緊,記得我胖就該滅口!該死。」我往前行。
「胖叮胖叮,胖胖的褲子,上面補釘…」他追了上來,唱出和我心中一樣的旋律。
「但你已經不胖了呀!脂肪轉移有術呀!」他還是那樣嘻嘻哈哈的討人厭。
他在那樣的日子遇見我,又約我再次相見,注定要驚艷。那隻豬,從小就幸運。
我平時需要一個小時框架我的青春。四十分鐘作女孩子的例行打扮,二十分鐘坐我個人的微笑練習。我覺得我的臉皮比別人硬一點,睡醒了不容易笑的好看。窗外微風拂來,我看著鏡中濕淋淋的我的臉,拉拉我彈性的肌膚。青春什麼都好,就是戴隱形眼鏡煩了點。但沒有他我看不到青春。
我平時愛笑我約會絕不遲到。
誰追到我誰一定是他家的馬廄住了個瑪麗亞,幸運的冒泡。
果然輕輕鬆鬆的他愛上了我。別看我講話這樣沉穩,唉呦其實我也很害躁。
我真不會形容戀愛的舒爽。
我要上車他開門,我要吃飯他付錢,隨口胡謅是箴言,嘟個小嘴他垂涎。
我生日的時候他送我一只玻璃盒,裡頭是一個他親自雕的我的肥皂雕像。
「你怎麼會想到送我這個?」我吃驚不已。
「我記得你小時後身上總是香香的,所有你的東西也是香香的,我以為你是天上的仙子,後來發現你在鉛筆合理擺滿了肥皂的包裝紙。你去買肥皂時老天讓我和你重逢,所以我用肥皂雕個像給你。喜歡嗎?」
我感動的說不出話。這些湊巧和不和邏輯令人想跳,我跳起來親了他一下。
那個雕像真像我。雕工精細。玻璃盒是定作的,封的緊緊的。裡頭的我似乎散發著香氣,旁邊堆滿著肥皂削。
「這個肥皂是我。我皂中有你,你皂中有我。我願意為突顯你而碎成片片,只要你讓我陪在你身邊。」
「但愛上我是辛苦的。」真愛應該坦承。
「哪方面辛苦?」他溫柔的玩弄我的髮,想開我玩笑。
「個性。」我一臉正經。
「你性格開朗如陽光。」
「我有時陰沉如月亮。」
「那也是滿月。」他不改嘻皮笑臉。
「我身體羸弱時有病痛。」我再加一項。
「我若不能替你痛,就陪你痛。」他湊近耳邊,細聲的說:「再怎麼痛,都是病美人一個。」
我訝異的看著他。雖然是帶著甜美的訝異。他長的這款普通,怎的說話甜絲絲。
「我不喜歡人油嘴滑舌。」我試探他。
「一點兒也不滑,要不要試試…」
「你少輕浮。」我用手肘他。
「我不輕也不容易浮。」說完他毫無預警的往我身上一坐--
「啊~~」我大叫。「你這隻豬~~」
就因為如此我孤單的時刻愈來愈不飽和。
單月經期後第九天我仍然不粧不梳走在街上大剌剌,可是我一直快樂,臉臭起來不怎麼正點。這可使我有點擔憂。這久久一次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一日都要被攻陷了,不行不行,我可要好好談談。
有技巧的談談,因為我怕封的太密,又怕愛的太稀。
「我說愛人…」我有點緊張。
「嗄?!」他正在看報紙。
「我…我需要一點空間。」支支吾吾。
「喔你位置不夠嗎?」他無意識的移動屁股。
「唉呀!我說的不是這種空間啦!」灰心。
「那是…」他終於抬起頭來。
「我說的不是物理上的空間。」耐性。
「對不起!」他突然站起身。「我現在需要一點時間。」
「你要幹麻!?」我快哭了。
「不過是撇個條…」他無辜的望著我。
「快去快去!」我一手支頭一手揮他快去。相愛容易相處難,溝通處處不容易。
我冷靜一下,構思待會如何清楚說明。我想他會明白,這種空間已經很普遍,處處可見。我的心要停泊靠定,但不要兩人吸乾氧氣。
「我說親愛的…」他終於出來。
「ㄟ。」
「…」不容易。
「我…我…」
「嗄!?」他在囁嚅什麼?
「我現在必須去機場接乾妹。」他聲音細細。
「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
「乾妹今天回國啦!」
「你什麼時候跑個乾妹出來我怎麼不知道?」我有點火。我在跟你談空間!!
「沒什麼呀!以前社團的學妹而已。要不要一起去?」他勢弱了點。
「不去!」
「你生氣了呦?」他小心翼翼。
「沒有!」
「那,那我走了喔?」
「…」
「再見喔!晚上來找你吃飯?」
「…」
「byebye?」他移動腳步。
「哼!」我走向房間。「只是乾妹妹,剛認識的乾妹妹,你以前還不是我的乾妹妹…」我大聲唱著歌。
「唉呦!還說沒生氣…」他跑了過來。
碰!我關上房門。我看看鏡子。這個忽然掉落的臭臉面具垮在面上,好重。
突然我覺得空間好大。
二、
乾妹嘟嘟初看我時帶點兒敵意。但她很狡詐,他都看不出來。
當然我不會告訴他。除非我不想要這段感情了。
我這個人一向以心胸寬大取勝--我自己覺得的勝利。不過我的朋友常說我厚道,這倒是真的。感情的事是兩廂情願,我又何必庸人自擾?何況他依然愛我如昔,我猜。想到這兒我又寬大起來,一股妒意暫且被壓了下去。
「我想見見你。」我打電話給他。
「怎麼啦?」他正在工作。「我的重要性斗增?」還是笑笑。
「你不太常來找我了,我們好久沒出去玩。」
突然排山倒海而來的我想你我愛你該如何具體呈現?我心如應試生的一般狂跳起來。
「可是我現在再忙…」
「我想和你在夜晚的街燈下跳華爾姿;
我想和你在砲聲隆隆的鹽水鎮牽手奔跑;
我想和你在五月的晴空下作同一個夢;
我想和你在微雨的早晨一起分類剪報;
我想和你在吵鬧的市場分吃剛出爐的菱角;
我想和你在鞭炮聲中互道恭賀新喜;
我希望你半夜執著話筒傾聽我熟睡的聲音。」
我突然脫口而出。
「你希望我們一起撇條一起拉稀。」
「…」無聲的憤怒。
「好啦好啦,不鬧了。嗯…可是這樣你不就沒有空間…」
「…」我…
「你不是一直覺的沒有空間…」聽起來像乘勝追擊。
「…」我…
「…」
「原來你早知道我指的空間!」
「我後來問嘟嘟的…」
「她哪來這麼多時間跟你解釋這個?」我聲音大了起來。
「這哪需要時間,三言兩語就說通了嘛!」他有點無辜。
「我就花了不只三言兩語,到最後還是給別人搞通了!」
「你怎麼搞的啊?」
「我什麼也沒搞。」我平靜的說:「我累了,再見。」
三、
這個月我決定提早當個女巫。並且決定一次給他當三天。
我曾非常珍惜我當女巫的日子。女巫的髒的,醜的,邪惡的,我覺得非常自由。我只是個中等美女,我需要時間去污變美,需要精力偽裝良善。
女巫有滿滿的空間,滿滿的孤單。在滿滿的空間裡藏污納垢:藏的愈多愈是女巫,納的愈滿愈是自由,多麼省力。女巫非常快樂,女巫在孤單裡認識邪惡;在偽裝中認識良善。
我刷刷牙,照照鏡,套上運動衫,中學穿到現在的。我感到我的身體再鬆軟的舊衣裡愉悅的呼吸。好呀!我要坐進我的紅皮鞋裡,撐槔人群中。
「你上那兒去啊?」
「嗯…我去外面走走…」
「今天沒課嗎?」
「嗯…沒課…」
「那去你舅舅那兒吧!」
幹嘛!
「喔…作什麼?」
「舅舅說你上次幫他寫的文按廠商很喜歡,他要好好謝謝你。」
不客氣。
「還有外婆說想看看你。」
有什麼好看?最近特別難看。
「你也真是的,久久回來一次,也不去走一走…」
嘀嘀咕咕嘀嘀咕。
咕嘀咕嘀咕咕嘀。
「好!」
如果嘟嘟學妹煞那間長了天花我一定會去。告訴外婆我的朋友得了不幸的病,真使人同情。
我是個女巫我不在乎猥猥瑣瑣,可是今天我居然畏畏縮縮。我臭著一張臉卻不再飛揚。我覺得身上裝滿別人的眼光,非常沉重。
我仍然在意別人的眼光。
我停下腳步怨恨我的懦弱。
我舉步維艱因為前方已了無空間。
四、
我的愛人在實驗室忙碌,據說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所以今天我打算當個流浪漢。
就再我第九次當女巫時我因緣際會的認識了這個人。他在路邊賣口香糖,坐著輪椅。
「兄弟,我可以在你身邊當個流浪漢嗎?」
「請。」
流浪漢是除了女巫之外第二種我想當的人。流浪漢除了流浪以外沒有別的煩惱,以骯髒為衣,以無居為所。四海之內皆兄弟,星月良辰為我披。遠遠看來他非常淒苦,近近為伴他在哼歌。我也要來哼歌,反正今天翹課,以愛情不順為由。哈哈先生,買條口香糖如何。
走過方知來時路,失意暫以塞翁居。我帶著鴨舌帽,我的臉有幾許漆黑。我的眼鏡蓋住我大半的臉,我難過的樣子好比上輩臨終前。
「乾哥為何要買這許多肥皂?」嘟嘟乾妹的聲音。
「我最近迷上雕刻。」
「只聽過木雕石雕,沒聽說肥皂雕的。」
「木雕石雕都要錢和師父,還是肥皂雕最親切。」
「什麼跟什麼嘛!歐呵呵…不過好像蠻好玩的。」
歐呵呵。真是冤家路窄。
「可以幫我刻一個像嗎?乾哥。」
「等我出師了再說吧?哈哈哈!」
「乾哥你都這樣你已經很厲害了嘛…」嘟嘟乾妹涎著一張臉。
「口香糖~~」
他兩都往這兒看來。這聲音頂熟不是嗎?先生小姐。
「乾哥想吃嗎?」他一臉狐疑。
「噢!不…」
我拿起那位兄弟的口香糖盒壓低帽延往他們走去。
「口香糖口香糖~~」我繞著圈。
「你幹什麼?」嘟嘟學妹發怒。
「刻刻肥皂吃吃糖,乾來乾去情意長。」我刻意壓低聲音,我很會變聲。
「喂喂喂~~」我那位兄弟忽叫:「你這傢伙!怎麼偷了我的口香糖?」
「唔?他不是坐輪椅嗎?怎麼站了起來?」乾妹嘟嘟亂叫。
「待會還你,待會就還。」我壓低聲音怕他洩了我的身分。
「咦?」他似乎嚴重起疑。
「噢。」我輕輕喉嚨。「不買就算了。」我趕緊逃走。
「啊!」嘟嘟輕扯我的鴨舌帽,我的幾綹長髮飛瀉而下。「是個女的?」
「女的又怎樣?口香糖還來啦!」那位兄弟上了火。
我該怎麼辦。
「你又幹麼裝可憐?」嘟嘟怒火指向那位兄弟。
「如果你覺得我可憐。那不是裝的。」那位兄弟說話頗有哲理。
「我說你四肢健全,幹麼坐輪椅?」嘟嘟叫道。
「你四肢健全,幹麼摟他摟的像溺水?」那位兄弟倒是不極不徐。我們三人都往她的手臂望去,嘟嘟趕緊鬆手。
「叮叮!」他看到了。
「你們這些騙子!」嘟嘟惱羞成怒。
「你在做什麼??」他責怪的看著我。
「你才在做什麼?」我突發一股怒火。
「學長,別理他們,都是一些騙子!」
「你才是騙子,有手有腳不會自己刻肥皂?」
「唔…你幹麼偷聽我們說話?」嘟嘟氣道。
「你以為我們坐在那兒幹什麼的?」
「騙錢啊!幹什麼!」嘟嘟冷笑道。
「說到騙,你們的技巧不會比較差吧?!」我說。
「你不要誤會…」他叫著。
我欲轉身離去,但頭髮被扯住。
「不管是小兄弟或小姑娘,」兄弟道:「請還來我的吃飯傢伙。」
我開始卸下身上的盒子,還差點兒夾到長髮。
「你幹什麼!」他生氣兄弟對我的態度。
「有你的事嗎?」那位兄弟奇怪道。
「這整箱我都買下了!」他掏出錢包。嘟嘟幫忙裝袋,一邊說道:「從來沒一次買過這麼多口香糖!」
「騙你的錢還真容易。」那位兄弟對學妹說道。
「又不是我…」嘟嘟愈分辯。
「你不是從沒一次買過這麼多嗎?嘿嘿…」兄弟靦腆的笑道:「嘿嘿…大家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你有問題…」
我看著他,噢,居然是那種解救者姿態的王子表情。
五、
貴族怎能和貧民通婚?
我應該要離開王子。我跟李展航說了,可是他只是笑笑說:「你的快樂最重要。」
這是什麼意思?他那個笑彷彿我在撒嬌耍賴。最厲害的男人不論什麼情況都可以露出這種笑,充滿愛憐。
「我說真的!」我想再確認一次。
「難道我說假的?」他還是笑笑的。
分手怎可像開始一樣隨便?可是,我手足無措。他那樣笑,我要怎麼辦?難道要搞個祭壇:「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和李展航就此分手…」?
我們離開咖啡廳,李展航居然還牽我的手。我甩掉他,他竟然還在笑,而且還是那種笑意盎然。問我:「要不要到我那兒坐坐?」我不知該擺出什麼情緒,只好摸摸鼻子回家苦思。
隔兩天,嘟嘟公主居然先出現了。不蓋你,她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公主。
「有什麼事嗎?嘟嘟乾妹。」我很客氣。我已經脫離醋海,打算停航靠岸。
「請別這麼叫我。」這是種冷酷的禮貌,貴族專有。
「有什麼事嗎?嘟嘟?」不知這個叫法可行。
「我說了別那麼叫我!」嘟嘟有點兒不耐煩。
「李展航有什麼事嗎?」
「為什麼得提到乾哥?」嘟嘟突然笑著反問。
「難道是你娘有什麼事嗎?」
「你…」嘟嘟氣結。
我碰一聲關上門。這是什麼天外飛來的屈辱?
門外答一聲,有個東西著地。接著嘟嘟踏著高跟鞋遠走。
我開門一看,一個塑膠袋,裡頭滿滿的肥皂雕像。
六、
「那都是你。」李展航打電話來說,他的聲音甜絲絲,彷彿在熱戀。
「什麼都是我?我害你家馬桶不通嗎?」
「唉呦!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情調了?還在生我氣嗎?」
「你是說那些肥皂都是我?」
「我是說那些雕像都是你。」
「那些不都是嘟嘟嗎?」
「什麼嘟嘟?喔!」他笑道:「你還在吃醋啊!」那笑裡面還有愛憐的成分。男人只要一口咬定女人吃醋,就順手漂亮掩過,臉上還順便貼金。
「…」我如不動怒像默認,如動怒像打情罵俏。這是21歲女人的最大難題。
但我不甘就此結舌。
「您府上平安。」
「什麼?你說什麼平安?」他其實聽清楚了,可是不肯承認不懂。
「什麼?你還在吃醋喔?」
「我吃什麼醋?」他莫名其妙。
「什麼?你從不吃醋嗎?」
「丁丁,你幹什麼!」他動怒了。軟的不成來硬的。好漢子。「為了那些雕像,我刻了三天三夜。」
「其實去污功能一樣好…」
啪。他掛上電話。真生氣。
七、
隔三天李展航都沒電話過來。他不會這樣就算了吧?我想。我說這個不是失望,是懷疑。
不過,我沒辦法。隨機應變吧!我把它當成是一種人生態度。有人很羨幕我。覺得我時刻不忘積極人生。對呀!在一本工具書裡絕對翻不到什麼愉快憤怒,只有第一點和接下來數點,讓我把人生一步一步拼好。
為了小事在那裡得意忘形有什麼樂趣?為了別人而槁木死灰更是無聊到家。我真不懂某些人的生活。
有人覺得我很可笑,特別是以上那個我所謂的戀愛。那我一樣沒辦法。哪個戀愛不是莫名其妙的開始,糊裡糊塗的結束?什麼都不會留下,只剩下謾罵還精采的張牙五爪。
八、
我恢復一個純正的勤儉的女巫。
我用那一袋肥皂洗衣服,結果愈洗愈髒。我把那袋子擱在一旁,不忙丟掉。畢竟這是個環保的年代,什麼都要講究回收利用。
不僅是肥皂,連回憶也是。若有女性問我的戀愛經驗,我會說為了奪回自我而忍痛分手;若有男性問我感情經驗,我會說乏善可陳而我不懂愛情。
我利用的真好!我非常驕傲的面無表情的行走,在單月經期過後第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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