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海報轉載自Yahoo電影。)
沈默/寫
▉宇宙是跨越是聯合
漫威(Marvel)在2021年的第三部作品《永恆族》(Eternals),找來奧斯卡最佳導演趙婷(Chloé Zhao)操刀,繼《黑寡婦》(Black Widow)、《尚氣與十環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以後,Marvel電影宇宙觀確確然有著更多元性的發展,將魯蛇集合俱樂部也如的《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所具備的跨人種聯合再往前推進。
史詩感無比強烈的《永恆族》,格局盛大、氣勢磅礡,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意象都扣合在聯合兩個字――從選角層面,舉凡華人、韓國人、印度人、拉美裔、黑人、少女、同性戀、聾啞人、精神疾病等全數囊括即可見一斑。
在我看來,《永恆族》並非偽人種敘事或說偽非白人主義中心(亦即團隊裡有各式人種,但做決定的或足以拯救世界的,必然是白人,其他性別或人種只是拿來陪襯用的,藉此製造跨越種族意識形態的假象),雖然韓國人馬東石飾演的角色還是第一個死的――是的,我們過往在好萊塢恐怖片、冒險片、動作片的觀賞經驗裡,比較常看到的都是有色人種之死,也總是白人男性與女性會存活到最後,犯蠢或者背叛者也常常被設定在非白人的角色,彷彿是某種白人優越(就能運氣都會更好)定論。
所幸,《永恆族》沒有走向這樣的定律,最後我們曉得其最強者伊卡利斯反倒被自己的強大與觀念侷限、束縛住。且陳靜(Gemma Chan)飾演的瑟西亦有著更大份量,成為《尚氣與十環傳奇》後又一部亞裔人擔綱領頭羊的Marvel影片。其他如布萊恩‧泰瑞‧亨利(Brian Tyree Henry)扮演的費斯托斯,可是一位黑人發明家,聰明得不得了,甚至整個人類文明史的科學知識及製作技術,包含蒸汽機、核武等,都得追溯到他,與《黑豹》(Black Panther)科技力量驚人的瓦干達,有異曲同工之妙。
同時,永恆族十人的配置是五女五男,也就有了和諧的意思,且永恆族戰衣上普遍得見得圓圈,自是星球的意象,但同時說是有陰陽太極的意味也不為過吧。我總覺得,Marvel的宇宙企圖(或者說趙婷想要重塑的Marvel),持續逼向更宏大的敘事觀,不滿足於現有的成功,他們持續跨出自身的限制,吸納更多他者(非白人)的文化與精神,試圖造就真正意義上的大熔爐。
而宇宙這兩個字,不就是跨越與聯合嗎?
▉神人關係的翻轉與辯證
如同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編導的《沙丘》(Dune),趙婷也極有耐性陳述展示《永恆族》角色的行動與內在,並不採取商業大片以劇情為主的快速交代掠過的作法,而是更願意花時間去凝視每一個永恆族的身心狀態,比如瑟西與伊卡利斯的情愛糾葛,還有各自不同的抉擇――雖然不可否認的是,有時候會有些疑慮趙婷是否太過想說她要想說的話或傳達正確的觀點,而犧牲掉敘事節奏和娛樂性。不過呢,我個人總對在既定風格以外的各種突破樂見其成,是故並沒有把她的影像敘事策略視為缺陷。
而永恆族成員的信念有所不同,有人尊崇天神族以毀滅創世的手法,也有人珍念地球人類的愛與生命,想要與神為敵守護世界,跟《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Captain America: Civil War)熱血激昂的對立還有人性陰謀相比,《永恆族》更為冷靜自持,且演現著更多的包容與尊重,就像圓圈一樣,溫柔的力量,縱然立場分歧,但也不因為信仰的不同而去傷害對方,就連始終堅定走在神之路線的伊卡利斯亦然,他終究是做出了背棄神的選擇,成為了自己,成為一個無法面對自身錯誤、懊悔和愧疚,必須飛向太陽自焚的人。
《永恆族》是一部在談信仰、個己抉擇與整體環境乃至於人神關係的娛樂片,透過創世的天神族、守護的永恆族與毀滅的變異族,思索辯證著神有沒有可能是錯的?人有沒有可能不與神同行,而是走往相反的方向?當信徒成為叛徒,掌握自身的自由意志,這件事是有沒有可能?而怪物如變異族也在人形化,藉由生殺的方法,想要爭取自身生存的權利,這算不算個我的覺醒?
我極喜歡永恆族的設定,他們其實是人工合成生命,也就是非人,然而永恆族的地位如神,或者至少說是天使,相對於變異族作為惡魔,且心智與情感方面,絕非機械式的,而是豐饒如海。我們在各種科幻文本,如亞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的太空漫遊系列、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機器人系列、菲利普‧K‧狄克(Philip K. Dick)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小說改編電影即是鼎鼎大名的《銀翼殺手》)、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電腦叛客開山作《神經喚術士》乃至於日本漫畫家藤田和日郎的《傀儡馬戲團》等,都看見人工智慧生命、機器人、合成人究竟是不是人(亦即與人平等)的複雜思辨,其本質是人類對於非人的認識論、思維史。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收藏沙子的人》不也是這樣表達著觀點嗎:「十八世紀時,自動機械人偶的出現比工業革命更早將機械巧思應用在複雜的玩具上。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看似出於玩心,打造機械人偶並非單純的一時興起。機械人偶在當時是一種執念,是一種創世夢想,也是人與機械是否平等的哲學思辨。……」
永恆族在七千年來暗中協助人類發展文明――其石板也如的太空船也很難不想到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科幻電影經典《2001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影響了猿猴進化成為人類的巨大黑石板――人類的文明誕生於人工生命(神造機器人、生化人)之助,這並非某種諷刺,我傾向於相信這是更為柔軟的想像與理解。長遠以來,人類太過執著我族主義思想的狀態總是製造了更大的災難更多的悲劇,以至於各種形式的創作者都在探索創造者與被創造物、控制和超脫控制的繁複關係與可能性。
董啟章的《後人間喜劇》有此一說:「我們不應對任何失去身分、失去家園、失去依靠的人視而不見!更不能忍受任何對他們的剝削和壓迫!這絕對包括我們的生化人兄弟姐妹。人類的未來,必然與後人類共生。在那個時代正式來臨之前,讓我們及早整頓好我們的制度,及早更新我們的道德觀,令我們成為一個更包容,更開放的國度。我擁有雙重血源,雙重種族。我既是人類,也是機器。我是不折不扣的新加坡的女兒。我的願望是,我們國家有一天可以成為一個真正建基於愛與關懷的後人間。」
重要的從來都是柔軟的心、溫柔的信念以及愛的可能。
《永恆族》另一極其優異的地方,我想是意象的調度,猶如詩歌一般,將各種形式的連結,予以具象化,如地景描繪,我們看得到伊拉克,也目擊了被核彈毀滅的廣島,也有叢林和印度寶萊塢,不再只是美國主義;又或者是多次握手的景象,乃至於在光中牽手;永恆族們戰衣的顏色也很有看頭,伊卡利斯的藍天,瑟西的綠地,聖娜的銀色等等,也多有隱喻;超能力方面也帶著一定程度的巧思,伊卡利斯的飛天遁地、兩眼噴發烈日般的光線,配合他的行動去看,分外有太陽與陰影共存的況味;矢志保護所愛聖娜的吉爾伽美什(馬東石的角色根本《屍速快車》的再現吧)擁有的就是手腕護具一樣的能量;而聖娜呢,擅長將能量武器化,變成各種刀劍弓箭,如此變換自如的人得了永魔症(心神喪失、身心無法承載千年旁觀人類之痛苦的記憶)似乎也就不用意外,種種凡此。
瑟西的超能力最有象徵性,可以轉化物質,將車子變成花瓣、將變異族怪物變為樹,甚至將天神族化為海上巨山,如此轉化的能力契合這個角色的命運與性格,可以代入其他人的立場。當她聯合著所有永恆族的能量之際,以手按著大地與即將覺醒的天神族搭上心靈之際,也就完成了整部《永恆族》核心論述:一切可能的連結。其實呢,機器、人與神都是一樣的,如同文化相對論說的沒有一種文化高於優於另一種文化,生命的認識不也應該是生命相對論嗎?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一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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