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於我是個永夜。即使在亞熱帶,當冷氣團從西伯利亞、蒙古高原伸出冰爪子直掠在千里之外的北台灣,我像被攫獲的怯弱獵物,無法脫逃,冰厲的爪子就這樣掐入髮膚筋骨,我感受到體內凝滯的血球一顆顆拖沓的腳步走不到四肢末梢,在半途打著哆嗦,寒顫。
只想整天窩在家,早睡晏起窩在溫暖的厚被中,即使不得已起床,也裹著厚衣,整日開著電暖器,只跳動最微弱的脈息,像冬眠的獸減緩脂肪消耗。還好,冰箱有足夠的存糧,可以餅乾、湯麵、麵湯;餅乾、湯麵、麵湯,度過周休二日,不必出門。
母親每逢低溫特報便會打電話關切,她知道氣象局預測的只是參考值,我的實際感受往往還要低上幾度。照例她會問我三餐吃什麼,當然,所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答案,麵。
我彷彿可以看到她在電話的另一端皺眉,搖頭。母親總嫌我懶散,忍不住提供幾種懶人烹飪法,不花多少時間又可以進補驅寒,不過,她心裡也很清楚,即使這樣那樣、細細瑣瑣交待完後,我還是不會冒著寒凍再去採買洗切這些食材,寧可縮著脖子就著母親的描述語句,想像那一道道熱氣氤氳的菜餚,彷彿這樣也吃了一頓溫飽,可以口角生香、額頭淌汗。末了,她又問我幾時回家,近幾年她勤於打探眾多婆婆媽媽的拿手菜,練習烹飪,似乎就專等我回家好好餵飽我一頓。其實要餵飽我很簡單,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有就好。母親可以不用那麼費事。
說來,母親餵養我一向不費事,記得小時候她工作忙沒多少時間煮飯,中午都是煮一鍋麵加上高麗菜、花枝、蝦米、香菇、肉片……,材料豐富又好吃,十幾分就可以熱騰騰上桌,夏天吃得燙舌,冬天吃暖烘烘的。那時的我應該像牛一樣有四個胃,每次都連吃好幾碗。母親等我吃完收拾好,蒙上頭巾戴上斗笠,只露出兩隻眼睛,透過布巾傳來幾句嗡嗡的模糊叮嚀,見我點點頭,便又轉身出門,蹬上腳踏車,頂著艷陽或寒風到幾公里外的工廠。每次,看著她俯身抓著把手,一左一右踩著踏板離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常常又覺得肚子空蕩蕩的。
母親以為我吃麵容易餓,又給錢買麵包。後來,連煮麵的空檔也都緊縮時,母親給我飯錢,我還是很自然上麵攤吃麵,不過,當時可以選擇的麵食很少,比起母親的烏龍麵內容蹇澀多了。
而母親難得休假的時候也都在收拾積累許久的家務,雖然不煮麵,但是曾經端出來的菜色,我都可以數算出來。
每次憶起母親鎮日匆忙的身影,幾乎早餐來不及吞嚥完便出門去,中午為了填飽我的肚子,時間越形窘迫,真不知她是怎麼撐過來的?母親的青春歲月好像就這樣,被我一口一口啃掉的。所以,我寧可吃得簡單點,讓母親從容些,不要那麼快蒙上頭巾上工,只不過為了填飽肚子而已,不須把日子過得那樣慌亂。常得等到天黑之後,母親才回來,蒙著面的眼眉看見我守在門口會瞇揚,我知道布巾下母親的嘴角一定是咧笑著,等脫下斗笠,母親蓬鬆的頭髮會形成尖尖的小丘,那小丘不知堆壟了多少的疲累,然而,她來不及梳平,問我幾句話後,便又進廚房,開始忙碌地煎煮炒。
後來我長大離家,上班期間自然是外食,假日自己開伙,在歷經短暫的食譜實驗之後,慢慢歸於簡單,定於一,湯麵。在職場衝撞日久,我已訓練出耐磨的韌性,惟獨對烹飪完全舉手服降,也許下意識覺得,母親以自己青春血肉打磨成食物一口口餵給我,我不想再重蹈覆轍。節省下的時間我可以優閒做很多事。很多事,比如說,寒冬中遇到好天氣時可以曬太陽。
像這日下午,慘澹陰鬱許久的天色終於肯笑開臉了,露出暖烘烘的冬陽,我蒙著羽絨外套歪靠在西向的窗,勾著頭像隻變溫動物努力儲備熱能,動也不動,等我的嘴唇由紫黑轉為淺紅。但是,眼見著太陽一絲一線收回他溫暖的撫觸,我開始陷入極圈永夜冰冷的恐慌與憂鬱時,母親恰巧來電,又問我晚餐吃什麼,我有氣無力說,吃麵啊。母親不免又絮叨吃麵營養不夠啦之類的話,我說不會啦,小時候還不是吃麵,也長這樣大了。母親的聲音突然像冬日的暮色,迅速地低暗下來,我仔細辨聽著,彷彿是說,那是為工作不得已……,你營養不夠身體虛,才那麼怕冷……
我只好趕快附加註解,湯麵裡頭還會添加一些冷凍蔬菜、貢丸、餛飩、蛋餃之類,很豐盛的,自己怕冷純粹是因為懶得運動。
儘管如此保證,還是無法說服母親,她相信這類冷凍食品絕對無法讓我撐過冬天,又再問起我幾時回家。我說,下個月剛好有連假,可以回去幾日。母親聽了似乎精神一振,音調也提高起來,表示新學了幾道菜可以讓我嚐嚐,又問我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說,好啊,都試試。
其實,只要回到南部的家裡,我還是想吃一碗熱騰騰的麵,不要再看到母親佝僂著背在廚房洗洗切切,這樣就很好了。